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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进退维谷(上)

    齐子概披件棉袄,戴上毡帽,推开房门,确认外头无人,这才走出房间。

    天色初明,十月的陇地已是呵气成雾,他离开崆峒城,低着头,趁着天光未明望城南而去。

    他不想被人认出。

    “三爷好!”夜巡的银卫正要收队回城,肃立在道旁齐声招呼。齐子概点了点头,有些尴尬。

    “三爷早!”挑着腌菜担子的小贩大声吆喝,语气甚是恭敬。

    不一会,早起开门做生意的百姓纷纷打招呼:“三爷早!”“三爷吃早饭了没?这有馒头!”“三爷若不嫌弃,喝碗汤祛寒?”齐子概只得一一阖首回礼。

    娘的,就我这身量,谁认不得呢?反正也藏不住,齐子概索性昂首挺胸,免得形迹鬼祟更引人注意。

    崆峒城只有一面对着关外,随着居民增多,土堡渐次往南扩展,过了人潮最密集的区域又渐次稀落。那已靠近东边山地,七八座比邻的土堡只有八到九尺高,都很残破,显然少有人住。齐子概策马而来,王歌从左边一座土堡走出,拱手行礼:“三爷!”

    齐子概将缰绳递给王歌:“帮我看门。”来到那座土堡前,敲了敲门,不等里面人应答,一把推开门。

    一屋子酒气扑面而来,齐子概弯腰进屋。地上散落着十几个酒坛,一根拐杖架在炕边,炕上躺着个矮小身影。

    “小猴儿,起床啦。”齐子概推了推诸葛然,见他不动,索性抓着他衣领一把拎起,“起床啦,爷来看你啦!”

    诸葛然张嘴打了个酒嗝,一股子酸臭味熏得齐子概一个仰头,后脑勺砰地撞上屋顶,扑簌簌抖落一地灰。齐子概嗷呜一声,把诸葛然扔回炕上。

    酒这玩意,喝的时候好,闻着别人身上的可恶心了。

    诸葛然睁着醉眼打了个滚,伸了个懒腰,也不拄拐杖,径自在桌上酒壶堆里翻找残酒。他就着酒壶咕噜噜灌了两口,才把酒壶递给齐子概,问道:“臭猩猩,来点?”

    齐子概看着遍地酒坛,皱眉道:“小猴儿,你这喝法,得把你爷爷喝穷了。”

    “你本来就穷。”诸葛然呸了一声,忽地捂住嘴,跛着脚推开窗户,双手撑着窗沿,踮起脚尖,哗啦拉往窗外吐出大摊残秽,尽是些羊肉、白面条、泡儿油糕。诸葛然吐了一波,还未站稳,又吐了一大波酒水。他满脸通红,用力揉了揉前额,拿出条洗破的手巾擦拭嘴角,喊道:“王歌!再打几斤酒来!”说完又去翻找残酒。齐子概也不拦他,拉张板凳坐下,他得坐着才不会撞着头。

    “小猴儿打算醉死?” 齐子概倒了杯水给诸葛然,诸葛然拎起茶壶大口朝嘴里灌,泼了一脸一头,也不知是喝水还是洗脸。

    “醒着也没意思。”诸葛然吁了老大一口气,眯着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王歌提着两坛酒进门,恭敬地放在桌上,收拾起屋里的空酒坛,顺道在齐子概耳边低声道:“副掌喝太凶,钱不够使。”

    齐子概道:“赊吧。”

    “赊过啦,还欠着几两银。”王歌偷睨诸葛然,恭敬道,“总不好拿三爷的名头抵押。”

    诸葛然瞥着眼,拄着拐杖对齐子概道:“臭猩猩少拿这话挤兑我,老子以前送的礼物值几千两,喝你几斤大曲算不上事。”

    “我千里迢迢去救你一命,算银货两讫。你喝酒喝得像淹死的鲤鱼,我这点奉禄受不起副掌折腾。”齐子概道,“明日起,一日最多两坛,逐月半减。”

    诸葛然骂道:“操!几千两银子,怎么使的?”

    齐子概理直气壮:“十几年走南闯北,救孤助寡打架闹事,哪处不花银子?”

    诸葛然骂道:“你还有理了!堂堂崆峒武部总指,拿不出几两银子?寒碜!”

    齐子概正要回嘴,见王歌一脸尴尬地侍立在旁,挥手道:“看门去。”等王歌怀里兜着七八个酒壶离开,齐子概才道:“小猴儿真打算就这么过日子?”

    诸葛然拍去酒坛上的泥封,自顾自喝下:“要不你说说,我还能怎样?”

    诸葛然来崆峒避祸,齐子概特地去接应,好不容易将他救回。诸葛然毕竟是点苍唐门两派通缉犯,崆峒不好明目张胆收留,诸葛然也觉得躲起来好,就藏身在崆峒城东南山上废弃土堡里。齐子概让王歌费心打扫,除了几个心腹轮流看顾,没人知道诸葛然藏身此处。

    诸葛然本还有些想望,诸葛长瞻毕竟没赶尽杀绝,顾东城是将才,衡山大战若点苍得胜,夺得盟主,等个几年,等诸葛长瞻夺了听冠之位,扶植他跟毓娘的儿子当掌门,自己重回点苍还有机会。

    他很清楚,一旦点苍落败,衡山取得盟主之位,自己必然就是替死鬼,得背苍侵犯衡山边界的责任,那可不只是几个门派的通缉,得是九大家共诛的大罪,天下再无他容身之地,崆峒也收留他不得。

    他每日躲在土堡里,除了喝酒睡觉别无他事,只半夜才走出屋外透个风。他等着一线生机,结果却让他失望,娘的,最后落得跟李景风一样的下场,都是九大家的通缉犯。

    不,比李景风还惨。李景风被通缉,黑白两道还给他几分薄面,自己是人人喊打,比落水狗还不如。

    齐子概知道诸葛然心灰意冷,眼下已无处可去,尤其那形貌跛脚,走哪儿都得被认出,差不多得在崆峒躲一辈子了。

    诸葛然一直志在史书留名,无论臭名还是美名,后人或骂或赞都是一页精彩。“现在真就一笔了,点苍第十一代副掌诸葛然,作恶兴兵,谋逆犯上,出亡,不知所踪。”诸葛然这么说着,“这还不止,说不定连副掌门身份都得划去。”

    他再也没机会回到九大家了。投靠华山?别说诸葛焉以前就拿鼻孔看老严,老严那度量,一来不会信他真心投诚,二来真要出了事,肯定第一个拿他献头,照诸葛然的说法就是:“脑子跟屌换了位才去投靠华山。”

    投靠静姐吧?诸葛然也不肯,说青城跟衡山走这么近,收留自己会引来李玄燹猜忌,不是好去处。齐子概明白他是不想在楚静昙面前丢脸。

    诸葛然又喝了几口酒,不住揉捏额头,脸皱得跟包子似的,显然头疼得厉害。放下酒壶,他回炕上坐着,两眼呆望着墙壁。

    这好友无处可去,一身长才再无用武之地,还被夜榜剥了皮,连钱都没有,齐子概不禁有些怅然。

    “人到绝处,方见霹雳手段。”齐子概道,“你鬼主意多,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好路子?”

    “先找个女人给我。”诸葛然道,“没权没势没钱没酒没女人,活着没意思。”

    齐子概摊手:“你要不怕被认出,尽管找去。”

    “崆峒也住不了多久。”诸葛然道,“等朱爷回来,要没带着我的通缉令,我切了泡酒。”

    “别糟蹋酒。”齐子概自斟一杯喝下。他自己也有烦恼,只是见诸葛然自暴自弃的模样,一时不好开口。

    “小房呢,怎么没跟你来?”诸葛然问。

    “我躲过她才来的。”齐子概又斟了一杯酒喝下,接着又倒了一杯。

    “怎么了?”诸葛然狐疑地问。

    “等你脑子清醒了再说,跟个糊涂猴子有啥好讲的。”

    “我喝得再醉也比你清醒。”诸葛然骂道,“你脑子通屁眼,一眼望到头。”

    “这事跟你女儿有关系,你酒不醒,老子啥也不说。”齐子概拿定了主意,“洗把脸喝两坛水拉几泡尿再来说话。”

    诸葛然皱眉:“跟小房有关系?”

    齐子概不理他,打了两坛水搁桌上,径自出门,坐在门槛上发呆。诸葛然洗了脸,走出来:“说吧,什么事?”

    齐子概叹了口气:“帮我拿个主意,怎么安置小房才好……”

    ※

    小房来到崆峒已两年有余。头一年慢慢教导,她渐渐懂事,只是依然胆怯,遇着人发脾气就惊慌,对齐子概很是依赖,齐子概一出远门,她就躲在房里失魂落魄,有人敲门便一惊一乍。齐子概知她经历,晓得她跟在自己身边才安心,想她过去被困荒山雪地,遭遇可怜,没见过世面,不知险恶,若不小心看管,头发褪了色或失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就得出大事,所以时常带着她出门。

    昆仑共议后,齐子概痛失兄长,哀痛逾恒,丧事过后就关在屋里喝闷酒,齐小房饭也不吃,把食物都堆在齐子概房门前,齐子概怕女儿担心,这才饮食如常。

    之后崆峒重选掌门,论声望资历,当以朱爷与齐子概为首,此外教部掌事洪万里治军严谨,处事公正,也孚有众望。议堂十六席本有派系之别,朱爷与齐子概同属二爷一派,共有九票。朱爷稳重,齐子概虽时常胡闹,却甚得百姓与行伍支持。

    只要有派系,就有权力斗争。朱爷跟三爷那九票若分散,洪万里就有机会当掌门,无论洪万里有无此心,抬轿的往往比坐轿的还来劲。这是股暗流,明面上清澈,竹竿插进去一搅和,就成了个泥坑。

    谁都知道昆仑宫大变是蛮族入关之心不死所致,当此之时,崆峒不能内乱。齐子概对掌门职位本无兴趣,不管属下如何劝说,一意放弃竞逐掌门,力举朱指瑕,免去场内斗。

    朱爷继任后,崆峒迎来一大波清洗,遍查铁剑银卫出身来历,但凡交代不出三代族谱无法证明出身的,一律擒下拷问,若有坐实,株连亲友,非斩即囚,连十六席议堂里也有人受波及。

    那人恰恰是支持洪万里的崆峒旁系,这事是朱爷亲自出面安抚才得以平息。这场屠杀也不乏无辜受牵连者,齐子概不满杀戮,但这就是崆峒的规矩,关外就算进来一滴水,也得擦干净。

    齐小房在城外看见被戴上镣铐带走的成串囚犯,吓得手足无措。齐子概告诫她,萨教是邪教,信奉萨教的人就是这下场,再三嘱咐她千万别泄露出身,齐小房连连点头。

    然而就算如此雷厉风行,也无法确定潜入关内的蛮族奸细是否杀尽,更无法确定九大家其他地方是否还有奸细潜伏。

    大哥留下两个儿子,之松、之柏,这俩孩子……瞎了眼都能看出他们对小房有意思,天天争先恐后来找小房玩,把功课都撂下了。齐子概怕他们兄弟失和,把两人抓来好生告诫,要两人君子之争,别伤了和气,要是因此吵架,把功夫学问耽搁了,以后兄弟俩谁都别见小房。总算嫂子高氏会教儿子,两兄弟争风吃醋难免,感情不睦倒是不会。

    齐子概怕出乱子,找了个嘴牢的婆子教小房,暗示婆子小房不知世事,曾在山林中遇过坏人,婆子心领神会,也不多问,就在屋里教导齐小房一些姑娘家的私密事,尤其关于男女有别,谆谆叮嘱。

    齐子概没注意到小房眼神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自卑,之松之柏两兄弟找她出去玩儿越来越难,到后来小房除了去找甘铁池说话,连房门都不出。

    那天齐子概在校场教习银卫武艺,婆子寻人来报,说小房姑娘发脾气,齐子概从没见过小房发脾气,当下不以为意,教授完毕才赶回。婆子站在门口一脸尴尬,齐子概一进屋就见小房拿着匕首把一本书划得乱七八糟,这还不解恨,还给撕成碎片塞进嘴里又咬又嚼。齐子概从没见小房如此过,上前喝道:“小房,做什么呢?”

    小房见义父回来,扑上去紧紧搂着他,大哭起来,弄得齐子概很是尴尬,只好摸着她头安抚。等小房哭累了,齐子概哄她睡觉,问起婆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婆子道:“我教小房姑娘三从四德,问她喜欢大公子还是二公子,两位公子才貌品德俱佳,都是极好的,小房说她不嫁人,要陪着义父,我说傻孩子,姑娘家都是要嫁人的,嫁人前都是哭,等嫁了人后就该笑了,小房姑娘突然大发脾气,把《女诫》抢去拿刀子划破,我劝她,她就拿刀子对着我,也不知发什么脾气。”

    齐子概不解道:“就为这么点小事?”

    吃饭时,齐子概特意问起小房为什么发脾气,小房站起身鼓着脸喊道:“小房不要学这些!小房不想知道什么男女有别!小房什么规矩都不想学!”眼里满是悲伤委屈。

    原来是不想学习,齐子概笑道:“义父小时候也不爱读书。不过你从山上来,道理总要知道一些,不能什么都不学。休息两天,让堂哥陪你出去散散步吧。”

    “小房不要堂哥陪!”齐小房喊道,“我不要嫁给堂哥!”

    齐子概笑道:“又没逼你嫁,急什么?吃饭。”

    齐小房默默坐下,只吃了两口便回房去了,齐子概只道她在赌气,心想这孩子长性子了,还会闹脾气呢。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齐子概睡得正熟,有人轻轻推开房门。齐子概武功何等高强,又是刀光剑影里打拼出来的,即便睡着,有人靠近也能察觉,听那脚步声虽轻,却不似轻功步伐,且脚步凌乱,似在黑暗中摸索,当即明白,问道:“小房,怎么不点灯?”

    齐小房听见声音,走了过来。齐子概正要起身,齐小房像被床沿绊了一下,趴倒在齐子概身上,搂着他不住亲吻。齐子概大吃一惊,忙将她推开,喝道:“你做什么?!”

    齐小房也不回话,转身就跑,黑暗中嘎吱一声撞上桌椅。齐子概怕她摔倒,喊道:“别慌,小心摔着!”起身点灯时,齐小房早已不见踪影。

    齐子概取了油灯走出,小房房间在对门,房门紧掩着。他沉思半晌,怕小房尴尬,没去敲门,暗自琢磨,下山后小房从没逾矩过,怎么突然又犯毛病?

    隔天早饭,齐小房没出屋,齐子概去叫她起床,齐小房这才低着头走出。两人对坐吃饭,齐子概随口问:“昨晚撞哪了,受伤了没?”

    “小腿上青了一块,疼。”齐小房低声道。

    齐子概起身走到齐小房身边,齐小房拉起裤管,只见小腿上一块深青色淤血,磕破了皮,伤势不重,但应该很疼。齐子概从抽屉里取出一帖膏药给她,道:“贴在淤血处,明天就不疼了。”齐小房默默收下。

    “你年岁也长了,崆峒城里多得是房间,我让人另外收拾一间给你住,以后别睡这了。”齐子概说道。

    齐小房脸色惨白:“义父不要小房了吗?”

    齐子概笑道:“胡说什么,你是我女儿,怎么会不要你了?”

    齐小房焦急道:“小房会乖,小房会听话,义父不可以不要小房!”她像是发现自己没有取悦齐子概的手段,急得直掉眼泪。

    齐子概安慰她:“只是换个房间,以后还是能随时见着义父。”

    齐小房跳了起来:“看不见义父,小房会怕!”

    齐子概索性把话挑明:“我说过你不能再那样做,就昨晚那事。”

    “义父说只可以跟喜欢的人一起睡觉!”齐小房焦急道,“我喜欢义父!”

    齐子概摇头:“不是这种喜欢。”他叹了口气,起身摸摸齐小房的头,“你还不懂,以后你会遇上真正喜欢的人。之松之柏你不喜欢就算了,也没要你嫁,多陪在义父身边几年也好。”

    “小房以后不敢了!义父不要赶我走!”齐小房几乎要跪下恳求。齐子概挽着她手臂喝道:“说过不许跪!谁也不能欺负你!”

    齐小房听齐子概大声,以为自己又惹恼了义父,大哭道:“义父不要生气,小房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她不住哀求,齐子概一来于心不忍,二来知道她以前在冷龙岭饱受虐待,稍有反抗便挨拳脚,因此胆小怯懦,平日就依赖自己,两年过去仍改不了,于是温声道:“不搬可以,不过以后这事不能再有。还有,往后出门不许贴着义父,最多挽着手臂。”

    齐小房满脸犹豫,却又不敢反驳,只能道:“小房知道了,小房会听话。”

    齐子概用袖子替她擦去眼泪,道:“别哭了。义父最疼小房了。”小房这么大了,自己还跟哄小孩似的,齐子概不由得好笑,安慰她道:“今天可以喝一杯酒。”

    喝酒是齐子概给小房偶有的奖励,听到这话,齐小房知道义父没生气,这才破涕为笑。

    那天以后,齐子概特别注意门户,睡觉会将房门锁上。得帮小房找个归宿了,齐子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