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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九曲人心

    原来李景风在孤坟地遇上了明不详,知道明不详要去关外,恐杨衍为其所欺,忙提前带着阿茅返回青城交给沈玉倾照顾,自己当即赶到崆峒,恰恰遇着逃走的齐小房。见齐小房神色憔悴,负伤在身,一问之下,他才知小房身份暴露,三爷受困,便与小房换马。小白认得他,也不抗拒,载着他飞速赶来。

    齐子概见到李景风也是讶异。只见小白风驰电掣般奔来,周围刀枪林立,齐齐往李景风身上戳去,不由得心惊。他担心李景风武功低微,拼了命来救自己,纵然眼力过人,在这刀山剑海里怎生逃脱?然而李景风手持大剑横扫,那些兵器或断折或荡开,一人一马所向披靡,铁剑银卫一时竟拦不住,转眼离闯过马阵已不过七八丈。

    这小子,才两年不见,武功进展一日千里,齐子概又是讶异,又是欣慰。

    让善良的人拥有能力,是世上最好的事之一。

    忽闻一声大喝,两条人影扑向李景风,是伤势较轻的吕丘保与杜离渐一前一后杀来。李景风见来势劲急,知是顶尖高手,马不停蹄,初衷劈下。

    奔至前头的吕丘保见这一剑软绵无力,使个空手夺白刃双手一夹,明明夹着剑,却空荡荡的像夹着张纸片,心想此人怎地武功如此不济?不料剑身平转,无端涌出一股大力,吕丘保原本夹的是自上而下的力道,这一扭与他力道方向相同,他不由自主被带着翻了半个圈,眼看就要摔倒。他武功高强,撤手在地上一按,身子翻起转了半圈,当即稳立,抬眼再看,小白已奔向前去,杜渐离则已跃上半空,一掌拍向来人。

    李景风只觉掌风扑面,左掌向前迎去,“砰”的一声巨响,杜渐离身子向后弹开。李景风身子一晃,气血翻涌,马不停蹄,直奔到三丈开外。

    铁剑银卫早已涌至,数百人团团包围,宛如个铁桶似的,李景风高声喊道:“小白,咱们去接三爷!”右手一拍马臀。小白长嘶一声飞跃而起,竟越过人潮奔向齐子概,李景风伸手去拉,齐子概原本早已伤重力竭,见李景风到来,精神复振,伸手搭上,身子纸鸢似飞起。

    李景风顺势一拉,齐子概借力扭身跨上小白,却落在李景风身前,高声道:“我来驾马!”随即调转马头往来处奔去。见有人持枪搠来,李景风初衷一挑将那人长枪挑飞,齐子概右手拉缰绳,左手半空中抄住长枪,枪尖在地上一敲,敲掉枪头,大笑道:“小白!再跟我耍会!”

    他扯住缰绳,持断枪突围,少了齐小房拖累,身后又有李景风周护,再无后顾之忧。他也不使那些花里胡哨的功夫,断枪觑准就是戳,虽是简单,却去如惊雷,收如电光,断枪虽无枪头,一戳也能戳断几根骨头。

    李景风在齐子概身后周护,四周兵器过半是往他身上招呼,他或格或挡或闪,初衷虽不锋利,但剑刃宽厚,方便阻敌。长剑虽沉,于他手上却使得虎虎生风,攻势尽数被挡,连马青巾的冷箭也被他挑落三支。偶遇反击,初衷厚实沉重,犹如钝器击下,即便身着坚甲也得倒下,骑兵一时竟近身不得。

    两人往南突围,且战且走,好容易冲出十来丈,李景风见两翼铁剑银卫向前包抄,原本的包围丝毫不见松懈。他看出铁剑银卫训练精良,无论如何冲杀,周围弟子便如会移动的铁箍般紧随着,除非能将这数百人打倒,或者快速突围,否则久战力疲,势必被困。

    李景风喊道:“三爷,我来冲阵!”

    齐子概笑道:“让我看你本事!”

    李景风一跃而起,双手握剑直劈,扫开两名银卫,往前冲去。一支五人小队见他冲来,长枪长刀招呼,李景风左闪右避,招招擦着身边而过,猛地飞身将一人撞下马来,也不夺马,又往东处奔去。

    铁剑银卫见他孤身一人,骤马来追,李景风复又转南,正遇上一队,初衷将一人扫下马,其余人恐踩踏同伴,勒马挥刀要砍,李景风早跑到他处,又将一人撞下马来。如此左右冲突,忽前忽后,沿途多少兵器招呼,连根毛都擦不着,他尽往马蹄杂踏处冲撞,见着空隙便将人撞下马。

    铁剑银卫也非易与,一声呼啸,七八支小队聚拢上来将他重重包围,李景风只觉身周都是敌人,枪影刀影纷飞,即便闪避功夫天下无双也闪无可闪,当下运起洗髓经内力,剑光在身周盘旋成圈。这招“唱罢重围望荒漠”本藏有许多后招,但此时敌人众多,只能抵御,顾不上反击。

    “砰砰锵锵”一连十数声响,将近身兵器全数弹开,待身周稍空,李景风平转初衷,剑脊为锋,再使碧血祭黄沙,剑光雄起,连环八剑横扫八方,仗着初衷沉重,将七八人打翻在地。随即一招一骑越长风,剑光如龙扫开前方道路,竟又穿过重围转往人多处奔去。只他一人竟将马阵拆得东一团西一团,这等搅局能力,即便功力通神如齐子概也办不到。

    齐子概见李景风东奔西跑,竟凭一己之力将训练有素的铁剑银卫搅得大乱,也觉惊喜,正要骤马持枪突围,忽地鼓声雷动,旗号挥舞,打了个中路困帅的旗号,若在战场上,这便是要铁剑银卫集中兵力往中营发动冲击,自己便是那中营了,显然是要众人弃了李景风,包围自己。

    李景风本以为把阵形打乱便能助齐子概脱困,哪知号令一起,原本凌乱的队伍立即恢复整齐。他素知铁剑银卫训练精良,亲身见着方觉胜出华山青城许多。

    一支利箭冷不防从后飞来,破风声几乎与箭同到,李景风忙矮身避开,脸颊生疼,抬眼一看,马青巾手捻弓箭,隔着二十余丈纵马飞驰。瞥眼间又见右侧人影晃动,一人持长刀,一人挺枪,正是之前与他交手的吕丘保与杜渐离各持兵器攻来,这两人俱是高手,李景风打起精神应战。

    又一箭冷不防打斜刺里射来,李景风忙横剑挡下。杜渐离手持长枪,点拨戳挑,虽不如魏袭侯灵动,端凝稳重远远过之,吕丘保一把大刀却使得轻盈飘逸,犹如笔墨染山水,挥洒写意。这两人算不上配合无间,武功也不如铁镇子、严非锡、彭千麒等人,但终究是议堂有数的顶尖高手,更有那马青巾兜着圈子打转,随时随地一记冷箭。这人弓术当真刁钻无比,此时三人混战,李景风遮拦格架,与那两人斗成一团,冷箭总能觑着空隙,有时穿梭于杜、吕身影之间,有时瞄准下盘,有时背后偷袭,逼得李景风焦躁无比。

    一个周护不及,李景风胁下一痛,中了吕丘保一刀,伤势虽不重,杜渐离却已趁隙而上,枪尖只在李景风眉梢眼角弄影。吕丘保得势不饶人,刀光如影随形,李景风正左右支绌,又来一支冷箭。

    心知久战必失,又担忧齐子概,此刻唯有兵行险招,李景风避开吕丘保大刀,迎面朝向杜渐离。杜渐离大喜,须知武学常理忌讳正面迎敌,上身暴露便是中门大开,最是危险,当下右手持枪,左手在枪尾一拍,一招凤尾龙抬头,枪尖连窜带抖花,便似条出穴毒蛇般罩住李景风头脸胸口十四处要害。

    这绝技平日使出,能把三寸厚的木板戳成一堆碎木块,谁知李景风扭头侧身后仰歪脖,这十四枪贴着胸口脸颊发梢而过,刮皮不伤肉,竟让他抢着一个身位。

    杜渐离绝技失手,已是大骇,又见李景风斜拖初衷,箭步沉腰,双手握剑,剑未起,寒气逼人,只觉这起手异常熟悉,猛然惊觉。此时他身位已失,长枪不及回防,忙提枪后撤,李景风初衷由下往上斜撩,杜渐离提枪格档,只觉一股巨力撞来。他早前被齐子概所伤,此时以力斗力,取巧不得,只觉胸口窒碍,一口真气提不上。

    李景风剑光又到,杜渐离勉强举枪再挡,“砰”的一声,虎口剧震,长枪脱手,眼前一花,第三剑已斩到,忙脚踏五行步堪堪避过。

    第四剑自下扫来,杜渐离退无可退,只得举臂格挡,想用一双肉臂来救命,却也无可奈何。杜渐离觉得自己听到“喀啦”一声脆响,一股剧痛传来,他双臂未断,却已骨折。

    到了第五斩,腰上一股巨力撞来,杜渐离身子腾空飞起,半空中转了两圈,摔倒在地。

    李景风连环五斩,剑势犹未衰竭。吕丘保从后杀来,李景风回身再斩,吕丘保挥刀迎击,火星四溅,却是刀刃撞上剑脊,长刀卷口弯曲。原来李景风不欲伤人,出招时将剑刃转为剑脊,若非如此,杜渐离早已被断臂腰斩。

    吕丘保认出李景风所用乃是龙城九令最后三记杀招之一:“铗光胜雪北天寒”。龙城九令原非战场剑法,虽有以一敌众的剑招,多为拒敌脱困之用,唯独最后三招乃是以一敌一时的杀招。他与杜渐离都曾见过齐子概演练这一招,连环十五斩,一斩比一斩角度奇诡,一斩比一斩力道更重,若非内力有成者,连三斩都斩不出,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能使出这剑法?

    他无暇思考,李景风第七斩自右下向左上斜掠而上,吕丘保运起全力挥刀砍劈,两刀相接……

    砍了个空?

    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长刀收势不及,砍入地面。李景风抽剑埋身,左掌按上吕丘保胸口,吕丘保毕竟是高手,于危急瞬间拱腰缩胸,真气聚于胸口。

    不料这一掌仍无掌力,吕丘保挡了个空,愕然间,李景风双手握剑,第八斩自右下而上掠在他腰间。吕丘保只觉全身剧震,一股巨力将他托起,宛如腾云驾雾飘在半空,随即重重摔下,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似的,哼哼唉唉站不起身。

    李景风连斩八剑,方得喘息,马青巾快箭射来。没了杜吕两名高手夹击,这箭再快他也不惧,径自奔向齐子概,遇着箭来既不见惊慌,也不见为难,扭头便躲,竟是随意闪避,视若无物。

    马青巾向以箭术自矜,虽不敢与传闻中的箭似光阴比,也自诩崆峒第一箭手,三爷尚且要畏惧几分,几时有人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不由得怒气勃发。若不是见着杜吕两人惨败,自料近战讨不了好,当即要上前与李景风交战,此时却莫可奈何。

    李景风闯入队伍,只见齐子概正被围攻。齐子概脸色苍白,衣袍上沾了不少血,连小白也受创多处,然而他身处重围却神色坦然,不时哈哈大笑,挥舞断枪,对手碰着便是内伤,周围不知倒下多少弟子。李景风见他恶战之下仍神勇不减,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更起慷慨之气,昂声喊道:“三爷,这边!”

    齐子概调转马头朝李景风奔去,李景风长吸一口气,运起洗髓经内力催动浑元真炁,斜拖初衷大喝一声,使铗光胜雪北天寒一路斩将过去。前方几名骑手首当其冲,李景风打折马腿,马匹摔倒,他脚下不停,无视周围刀光剑影,剑斩开路。

    这招本不用于群战,盖因长剑锋薄易折,如此斩法必受摧残,然初衷乃玄铁铸造,剑刃厚实沉重,李景风将初衷使得犹如狼牙棒,触者刀口卷曲长枪断折,人不是滚便是飞,马匹必失前蹄。他也不管往身上招呼的兵器,俱以浑元真炁抵挡,一路斩将过去,当者披靡。马匹见同伴纷纷倒下,惊慌失蹄,收勒不住,倒下的马和受伤的弟子挡住后边来路,乱成一团。

    李景风斩得兴起,长啸一声,更添威武,一连十五斩,竟当真生生给他斩出一条路来。齐子概纵马而过,一旦闯过马阵,步兵不可能追得上小白脚程。齐子概急奔一阵,脱出重围,勒住马回过头来,忽地惊呼一声:“景风小心!”

    李景风连使两次铗光胜雪,气喘吁吁,虽有浑元真炁护身,也已伤痕累累。他正要寻思脱身,听见齐子概大喊,忙回过头。

    只见一人身着皮氅自乱军中走来,神色温和,步伐瞧着缓,逼近却快,分明前一眼还在数十丈开外,转眼已到眼前。李景风认出来者是朱指瑕,不由得一愣,身处乱军之中,朱爷怎能走得如此信步闲庭?

    一怔之间,朱指瑕已逼至面前,李景风向后退开,朱指瑕箭步抢上,右手剑指探出。这一指并不快,却也巧在不快,李景风从不怕快招,而此时他虽觑得清楚明白,却无法判断这指走向,只觉无论如何闪避俱在这指变化笼罩范围之内。正要后退,朱指瑕右手一掌打来,李景风横起初衷,掌刃撞击,李景风身子一晃,朱指瑕一指已戳向他肩膀。李景风沉肩避开,朱指瑕料敌机先,剑指向下一插,正中李景风肩井穴。

    这一指虽然得手,朱指瑕却皱起眉头,似觉讶异,原来李景风洗髓经力随念生,浑元真炁早已布满肩膀,这指无法全功。朱指瑕加摧指力,李景风只觉肩上一股凉意透入,身子一冷,几乎要打个哆嗦,喝道:“朱爷,得罪了!”左拳挥出,以攻带守。朱指瑕掌格肩卸,擒腕扣打,埋身入里,双掌摁在李景风胸腹之间,掌力一推,李景风只觉小腹上一股寒气撞来,像是有人拿冰块捂住肚子一般难受,幸好浑元真炁早已护住,正要反击,第二股真力撞来。原来朱指瑕双掌并非同时发力,而是一前一后抓住李景风浑元真炁间隔,李景风身子一抖摔倒在地。

    齐子概见李景风倒下,正自焦急,已有十余名弟子追上包围。齐子概奋起雄力断枪横扫,将两名弟子长刀格飞,撞到第三人长刀时,忽地手腕一软,断棍与长刀同时脱手。齐子概一愣,他体力几近枯竭,单靠一股勇壮之气支持,此刻早已透支。

    周围弟子涌上,十余柄长刀长枪齐齐戳来,忽听得有人喊道:“臭猩猩接着!”一根细物飞来,齐子概抬手一接,是根拐杖。他抽出不屈横剑扫去,不屈锋锐异常,十几柄长刀长枪犹如木筷同时断折。

    诸葛然骤马高喊:“臭猩猩别犯蠢,我能帮你救人!”

    他深知齐子概性格,只怕齐子概为救李景风而留下,先说自己有办法。齐子概略一犹豫,策马而奔,诸葛然也调转马头使尽全力催马,后边数百骑铁剑银卫齐齐追来。

    小白神骏,只要脱身,普通马匹追赶不上,诸葛然的马可无此能耐。他使劲催打马匹,全力加速,如此跑法,不用二十里马力便要告竭。

    两人奔出十余里外,前方竟早已停着匹马,诸葛然当即换马。原来他出发前便命王歌沿途准备马匹,三龙关附近必有驿站,王歌是三爷亲信,借马不难。

    又跑了十几里,诸葛然换上第三匹马,又奔了七八里,小白脚步渐缓,来回奔波又历经战阵,再是神骏也吃不消。诸葛然料铁剑银卫不换马势必追不上,这才放慢马蹄。

    好不容易抵达与王歌和齐小房约定之处,远远眺见两人奔来,诸葛然停下马,喊道:“臭猩猩,把拐杖还我!”转头望去,齐子概趴伏在小白身上动也不动。

    诸葛然大惊失色,忙跳下马来一瘸一拐上前,推了推齐子概,见他仍是不动,颤声喊道:“臭猩猩?”

    齐小房见义父浑身是血趴在马上,小白也多处受伤,惊呼一声:“义父!”拖着痛脚上前。

    诸葛然正要去探齐子概鼻息,忽听得细微鼾声,破口大骂:“臭猩猩,起来了!”

    齐子概动也不动,诸葛然知他伤重,恨恨道:“先找地方躲躲”

    ※

    齐子概起身时天色已晚,屋里一片黑,靠着外头的月光与雪光隐约看出齐小房趴在床边。他抬眼望周围,似是个废弃土堡,环境倒是干净,估计打扫过。

    “怎样了?”诸葛然坐在窗边,拄着拐杖看着守在路上的王歌。齐子概比了个嘘,指了指齐小房,示意诸葛然安静。

    要命,身子一动就疼,全身都疼,都记不得上次受这么重的伤是什么时候了。齐子概跳下床,大战时不觉得,这时却痛得疵牙裂嘴,虽看不见自己脸色,但估计定然苍白。

    “这不是挺好的?”走到土堡外,齐子概稍稍运功,内息紊乱,内伤比想象中更严重。

    “要怎么救景风?”

    “咱们三个跑了不就好了。”诸葛然拐杖拄地,道,“捎个信给青城,沈玉倾肯定救他,崆峒不想跟青城交恶,得放人。咱们三个远走高飞,另找个地方藏身。”

    “信还没到青城,景风说不定已被处斩,来不及。”

    “那再捎个信给朱爷,跟他说这是青城要人,动了得坏两家情谊。”

    “听着还行。”齐子概坐在门槛上,“不过事情闹这么大,崆峒面子上过不去,未必卖这人情,我怕议堂来硬的,跟青城杠上。”

    “臭猩猩又想为难我?”诸葛然骂道,“想救人,先看看自己伤势,连大夫都没法替你找!你要能活着走进三龙关,我跟你姓齐!”

    齐子概嘻嘻笑道:“你说过有办法。”

    “不这么说,你肯走?”诸葛然骂道,“猩猩要是能听懂人话,早学会拿锄头耕田,犯得着山里跳?”

    “那就想个办法呗。”齐子概道,“你自己答应的事。”

    诸葛然默然不语,拧了拧拐杖。

    王歌见齐子概起身,上前恭敬道:“三爷身子好些了吗?”

    “你这不相当于叛出了铁剑银卫?”齐子概叹道,“连累你了。”

    “景风都敢去战场救您,比起来,属下胆气差太多。”

    “别自谦,你一样蠢!”诸葛然拿拐杖指着王歌,“你本来也想去,是我让你替我安排马匹。你们一个个的脑子不用,好歹摘了煮碗猪脑汤,挨个送死有意思吗?”

    齐子概笑道:“但凡景风多用点脑子,想清楚些,我都得死在三龙关。”

    “这话说得像是怪我没替你卖命似的!”

    “多心了,就算有这意思,也不过一点点。”齐子概说着把双手张开。

    “臭猩猩还能说笑呢!”

    “三爷,现在外头铁剑银卫都在追捕,您伤势若是还好,咱们得走了。”王歌劝道,“这里躲不久,咱们要躲哪去?”

    躲哪去呢?齐子概望向诸葛然。

    “学彭小丐出亡丐帮,你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齐子概默然不语,他是崆峒世家出身,早习惯荒漠飞雪,也把戍守边关视为己任,如今竟被逼得离乡背井,不免落寞,至于逃亡路上的艰辛,躲躲藏藏的困难,乃至于可能一生穷途潦倒,他反倒不放在心上。

    诸葛然见他神色,心知肚明,道,“我要睡觉了。”说完伸个懒腰,对齐子概说道,“趁着安稳多歇着点,之后有你不好睡的日子。”说罢进了土堡。

    诸葛然可没真睡着,齐子概醒来前他早就睡饱,等听见臭猩猩鼾声如雷,趁着天未明,他又起身,叫醒蜷缩在土堡外的王歌。“别让三爷又犯蠢,我要没回来,多的也别想,逃吧。”他把拐杖拧了拧,牵了马,等到了确定不会惊动到齐子概的距离,这才翻身上马,慢悠悠往三龙关而去。

    天色刚明,他就撞上了铁剑银卫,他形貌好认,立时就被包围。

    “别急着喊打喊杀。”诸葛然举拐杖指着小队长,“带我去见朱掌门,有要紧事跟他说。”

    ※

    “他还收留点苍逃犯!”洪万里青筋暴起,“三爷早就无法无天了!”

    “洪爷,冷静点。”宋展白捏着手指上的夹片,明明一捏就疼,偏偏忍不住想捏,“大夫要你别动肝火,免得又吐血。”

    齐子概收留蛮族,这事已瞒不住。朱指瑕通知议堂开会,各处重将还在赶来的路上,此时议堂里除朱指瑕与洪万里,尚有马青巾、宋展白、包成岳、金不错四人,至于杜渐离与吕丘保,李景风并无齐子概那样的余力手下留情,两人至少得躺半个月。

    朱指瑕安抚洪万里:“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人,得在三爷重伤时抓着他,否则谁也抓不着。”

    洪万里沉声道:“说起来,掌门既然都已出手,为何要抓那小子?当时三爷可还没跑!”

    “他骑着小白,我没把握追上。”

    “掌门,你跟三爷是师兄弟。”洪万里道,“齐家真不把崆峒的规矩当回事了?”

    马青巾喝道:“洪爷是怀疑掌门徇私?”

    “我没这么说,只是提醒掌门。”洪万里望着朱指瑕,“整个议堂,整个崆峒,还有九大家,都在看掌门跟齐家怎么处理这事!”

    宋展白也道:“掌门,这事不能轻忽,三爷跟蛮族奸细都得死,牢里那个更不用说,就算他是独苗,抹了李家欠崆峒那张仇名状。至少也背着十几张通缉。”

    忽地有人敲门,议堂说话,等闲小事哪容弟子打扰?金不错一惊,正要起身,昨日被三爷踹中的胸口剧痛,心中火起,复又坐下。

    “抓着逃犯诸葛然。”弟子恭敬禀告,“说想见朱爷。”

    宋展白怒道:“他想见谁就见谁?以为自个还是点苍副掌?”

    包成岳道:“这矮子牙尖嘴利,厉害得很,别听他胡说,抓了下狱,问出三爷躲在哪再说。”

    朱指瑕摇头道:“他多半是自己要来。”对弟子道,“请他去我书房。”

    洪万里道:“朱爷,诸葛然说什么,我们也想知道。”

    朱指瑕一笑,又改口:“请诸葛然来议堂。”

    上回来到议堂还是三年前,诸葛然想,自己被大猩猩抓去找密道。当时他还是点苍副掌,前呼后拥,拐杖指谁骂谁,现在虽也有弟子簇拥,却是监视犯人。

    今天这祸事也是那时种的因,臭猩猩害人还得拖别人下水,诸葛然心里嘀咕。

    穿过长廊,诸葛然等身旁弟子推开议堂大门,整了整身上不体面又便宜的皮袄,蹬了蹬那双沾满尘土连金线都被磨破的旧鞋,挺腰直背,双手交握拐杖拄在身前。

    大门打开,他见到里头的人,一个个他都认识。

    “见过朱掌门,还有诸位崆峒议堂的大人物。”诸葛然嘻嘻笑着环顾左右,几乎人人带伤,唯一没有外伤的洪万里瞧那脸色就知道内伤沉重。臭猩猩和傻小子真有本事,两个人就掀翻近半的议堂大将。他径自上前,趾高气昂,仿佛仍是点苍副掌。

    宋展白不满:“诸葛然,你是逃犯,还敢如此嚣张跋扈?”

    “嚣张跋扈?”诸葛然面露讶异,“我只是来问安,还没说话,怎么就嚣张跋扈了?宋爷要是嫌我头抬得太高,可以蹲下跟我说话。”

    洪万里冷冷道:“到了这时还牙尖嘴利?等把你送回点苍,还能嘴硬吗?”

    “慢。洪教头,我是点苍的逃犯,不是崆峒逃犯,您要是想干包摘瓜的行当,替崆峒挣点修砖补瓦的工费,那也要把我抓去点苍才行。我嘴硬不硬都轮不着您扇嘴巴子,当然了,恃强凌弱的事您擅长,非要做,我也只好忍气吞声。”

    金不错正要开口,诸葛然忙道:“金爷别说话,咱俩喝过酒,调侃您我不好意思,但不说您两句,人家送一顶咱俩勾结的帽子,您戴不住。”

    朱指瑕微笑道:“诸葛兄,别一进来就得罪人。”

    诸葛然哈哈一笑,望向左右:“你们听见没,你们掌门叫我一声诸葛兄,称兄道弟了。”他顺手拖过一张椅子,走向朱指瑕。

    洪万里沉声道:“把椅子放回去!退后!”

    “这么凶干嘛?既然是兄弟,我腿脚不利索,借张椅子怎么了?不许我坐?”

    “让诸葛兄坐。”朱指瑕示意洪万里让开。

    诸葛然将椅子放到朱指瑕面前,一屁股坐下,三年前,他们也是坐得这么近,他那时还为大哥的盟主之位而绸缪,用铁剑银卫出崆峒为代价换得崆峒支持。

    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诸葛兄想谈什么?”朱指瑕问。

    “那傻小子死了没?”诸葛然问。

    “被关在牢里,这次我派了十倍人手,谁也救不了他。”

    像是在暗示自己劝三爷别莽撞,诸葛然心中了然。朱指瑕果然不希望齐子概死,那这事就有一丁点余地。

    “咱们作个条件交换。”诸葛然道,“我把齐子概、齐小房、李景风还有我自己都交给你。”

    “李景风已经在牢里了。”朱指瑕提醒,“你不能把一个已经在我手上的人交给我。”

    诸葛然笑道:“谁说的?”

    “他以前在崆峒学过艺,武功虽然变好,但我应该没认错人。”

    “这么巧,我也认得那傻小子,他是青城的人,跟沈家兄妹感情好得很。”诸葛然道,“现在的盟主可是跟他称兄道弟——真正的兄弟,不是咱俩这样的兄弟,也不是你跟三爷那样的兄弟。”

    “所以是青城包庇这个九大家通缉犯?”

    “他要有人包庇,你们也不敢抓人了,谁教青城现在是盟主呢?”诸葛然又拧了拧手杖,“直说我要干嘛吧,我把这四个人交给你,就换一件事,李景风、齐子概、齐小房,一个都不能死。”

    “凭什么?!”洪万里暴怒起身。

    “洪老听不听人说话?掌门都等着我说话,您一直打断,有意思吗?”诸葛然拿手杖在地板上敲了敲。

    金不错喝道:“洪老,坐下!就算是胡话也听他说完!”

    洪万里强忍怒气坐下,诸葛然才接着道:“我敢来这就是赌一件事,赌你们崆峒跟其他八家不一样,你们还把蛮族当回事。”

    “你们都知道关外出现哈金,没错,这事是三爷嘴不牢,跟我嗑牙时说的,你们可以多打他几板子。你们也知道这十几年来蛮族不知送进来多少细作,什么关外流进一滴水也得擦了,狗屁,早就泛滥成灾了,你们搜奸细,搜得完吗?”

    “让李景风出关当死间。”诸葛然说道,“关外肯定有奸细名册,还有奸细回报的消息,找到名册还能找到你们要找的老眼。”

    让李景风当死间是齐子概与朱指瑕的密谋,为求隐密,从未对外提起,诸葛然此时提起,议堂中其他人都有疑虑。

    “他能信?”洪万里冷笑,“他爹就是死间中的叛徒,逃回关内!这人正邪不分,杀害多少要人,他能当死间?”

    “洪掌门,要不您坐到那里说话?”诸葛然指指朱指瑕的位置。

    “洪老,我知道你气不顺,李景风助三爷从三龙关逃出,还伤了我们这么多弟兄,把铁剑银卫的威名踩在脚下。”朱指瑕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但你若再打断,我便只能请你离开了。”

    洪万里收了怒气,恭敬道:“是我失态。诸葛然,你继续说。”

    “咱们想想杀了齐子概有什么好处?丢脸?你觉得人家会以为崆峒军法严明,三爷犯法也得受刑?你们是大曲喝多了,醉得厉害?”诸葛然把手杖用力在地上敲了敲,“没人当回事,没人会把你们当回事,九大家只会觉得你们傻,崆峒自断一臂。咱就问一句,你们听说我出亡点苍,是赞叹点苍法度严明,还是嘲笑我那蠢侄子脑袋被驴踢了?”

    这话倒是打动了在场几人,诸葛然出亡点苍,九大家多半当点苍的笑话看,以此推之,若逼得齐子概逃亡,九大家多半也是看笑话。

    “再说了,你们也知道三爷本事,想捉他难上加难,捉不到,通缉三爷,李景风也不会愿意当死间,面子里子丢光了,蛮族的密谋也没查到丁点,有什么好处?把李景风正法?”诸葛然笑了笑,“得罪青城,每年八十万两岁供,汉水上的码头,你们还要不要?当然,你们若不信,可以给青城捎封信,就说抓着李景风,看沈家兄妹是想救人,还是当没这回事?”

    “要是把这事揭过,那又不同。”诸葛然道,“李景风敢冒死救三爷,这人可不可信,朱掌门心里清楚。他本事你们昨天都见着了,能找到本事比他更好的人?青城得了人情,以后两家关系密切。最后……”诸葛然笑了笑,“我这人虽然又坏又讨厌,勉强也能当崆峒智囊,出些鬼点子,要不绑了我换钱,为崆峒添砖加瓦,记得在墙砖帮我留个名,权当纪念。朱爷,这利弊权衡不是明明白白?”

    议堂中有人“喔”了一声,他们当中没人不讨厌诸葛然,却也不得不佩服诸葛然才智,他若能暗地里为崆峒效力,楚才晋用,绝对是件好事,只是这人心思忒多,不知能不能信的过。

    “有一样不明白,规矩不明白。”朱指瑕道,“点苍破坏规矩,所以现在越来越没规矩,徐家坏了规矩,所以丐帮也没了规矩。如果放进蛮族不处置,铁剑银卫再也没法将驱除蛮族当作最重要的规矩。”

    “只要人能活,怎么处置都行,咱们照着规矩想办法找条活路。”诸葛然道,“只要李景风能找到奸细名册,帮九大家挖出奸细,这滔天功劳总能抵得上一条死罪。”

    朱指瑕道:“这只能抵他在崆峒的仇名状。”

    “这张仇名状替他留着,他稀罕得很。”诸葛然道,“保齐子概一条命不难吧?”

    ※

    李景风躺在牢房里,身上刀剑伤虽多,大半是皮肉伤,疼,但能忍。让他觉得难受的是朱爷那一掌一指,寒劲钻进肚子跟肩膀,就像里头塞了冰块,又酸又冷,十分难捱。他试着用洗髓经驱除寒气,却像抽丝一般缓慢。

    不知道三爷怎样了?李景风担忧着。昨日见到诸葛然来救,有副掌在,应能拉着三爷不要莽撞吧?

    比起三爷,现在他更担心杨衍,明不详可能已经出关了。转念又想,人海茫茫,就算杨衍真在关外,明不详有办法找着他吗?多半是不能。

    至于自己,李景风苦苦一笑,此刻他性命由人不由己,只能等着崆峒处置。他还欠着崆峒一张仇名状,加上父亲跟崆峒的仇,只怕在劫难逃。

    忽地听到脚步声,有守卫进来,是打算宣判还是提审?

    他从牢笼侧边望出去,顿时讶异:“副掌,你怎会在这?”

    “来坐牢,还以为来看你?”诸葛然被关在隔壁牢房。

    “怎么回事?”

    “来当说客,让朱爷把这事给摁下。”

    “成了吗?”

    “朱爷说让议堂决定,他不打算担这责任。”

    “朱爷……”李景风心下不安,问道,“副掌……”

    “怎了?说话干脆点。”

    “你觉得朱爷是怎样的人?”

    “我刚才怎么说的?干脆点。”

    李景风想了想,直言道:“我昨日中了朱爷一掌一指,他……我不知说得对不对,他练的功夫很古怪,照我看来,似乎专为破三爷浑元真炁。”

    “喔?”诸葛然讶异,“你确定?”

    李景风又想了想,点点头:“那武功必是朱爷练来破浑元真炁的。”

    诸葛然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