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文德帝的血液像是被蒸发的水汽,瞬间消失无踪。
丝丝缕缕的黑雾,也在同一时间,冲破牢笼,转眼间就笼罩了整个阴阳殿。
原本被灯光照亮的夜色,此刻漆黑不见五指,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
温度更是从初秋一下跌入寒冬,难以形容的寒意中夹杂着腐烂的气息蔓延入鼻间。
“怎么回事?是谁灭了灯?”
文丞相眼前一黑,直接左脚拌右脚摔了个大马趴。
想他兢兢业业,体体面面了一辈子,没想到今夜竟会“马失前蹄”。
一时恼羞成怒,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扯着嗓子大吼。
也就是这时,文德帝的求救声骤然响起。
“大师!大师救命!好疼,朕好疼……”
他尾音尖利的几乎变了调。
文丞相:“???”
文丞相终于发现不对,他身体一个激灵,那一瞬间连天灵盖都凉了,怔愣两秒,掉头就朝后跑。
咚的一声,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脑仁都跟着晃了晃,脑中一片混乱,彻底失去了意识。
然而,这却不是结束。
乌黑阴冷的腐烂气息,顺着鼻腔灌入他的体内,腐蚀着他的生机。
他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额头一层层的冷汗往外冒,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
现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剩下致命的疼。
那种疼,仿佛是无数细小的刀片从他的喉间一路剐蹭下去,将他的骨与肉一点一点剔开。
绝望,无尽的绝望涌上心头,他第一次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太痛苦了!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试图减轻那令人煎熬的痛苦。
“杀了我,快杀了我……”文丞相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嘴唇无声的张合着。
而此时,比他更想死的却是文德帝。
池九瑜乌溜溜的大眼睛上附着精神力,她看得清楚,沸腾的怨气,如同滚滚黑雾一般灌入文德帝体内,那数量比文丞相至少多了十倍有余。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文德帝所承受的痛苦至少是文丞相的十倍。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毕竟,他可是吞过玉姬公主心脏的人。
对于被灵力浸润长出的心脏,其中蕴含的生机足够让文德帝痛得死去活来,十日十夜痛而不死。
文皇后同样承受着这种钻心的疼,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可是她的心,比她的身体更痛。
两个时辰前,她在养心殿的眼线曾递话,尘一大师答应帮助湛儿超度魂魄。
而要解除镇压湛儿的封印,需要文德帝的血。
她这个做娘的,十六年前没能护住他的命,如今便由她亲手取血,这是她唯一能为她的儿子做的了。
但尘一大师拒绝了她。
因为在场的人可能会受到怨气侵蚀,被拉入湛儿濒死时的幻境里,切身感受他的痛苦。
原来,原来是这么痛,这么痛……
她的湛儿才三岁!三岁!
虎毒尚不食子,楚恒他怎么能那么狠……狠到让自己的亲儿子那样痛不欲生的死去,狠到连只禽兽都不如!
隔着如海怨气,文皇后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死死盯着文德帝的方向。
她双眼赤红,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几欲将她的眼白眼瞳皆染成血色。
仿佛恨意压过理智,也压过了剧烈的疼痛,文皇后单手拄剑,一寸一寸站了起来。
她要杀了楚恒,让他为所做的罪孽付出代价!
楚恒不死……否则她和她的儿子一样,余生难安,怨气难消!
然而,就在她即将摸到疼昏过去的文德帝身前,池九瑜叹息一声,现出了身形。
她抬手挥开文皇后周身的怨气,用软糯糯的嗓音道:
“皇后娘娘,他与你儿子的因果未断,现在还不能杀他。”
皇后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没有听到前面的话,满脑子都被“不能杀”三个字回荡着填满。
“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文皇后嘶声怒吼,脑袋像炸开的炉子一般,火星四溅。
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不想听,举剑欲刺。
她已经看见那个人了!
可她的剑悬停在那人额头正中,只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能要了他的一条烂命。
然而,现实却如同一柄重锤敲击在她的头顶,砸得她头脑嗡鸣,令她认清一个现实——
任凭她如何努力,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她也终将报不了仇,泄不了恨,十六年的屈辱与仇恨,就像一个笑话,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一如数月前她得知湛儿被镇压于阴阳殿中时的模样,想到当时那么多次暗中求到尘一大师面前惨遭被拒,而皇帝却只因一个疑心便能将人绑来。
无力与挫败一下子击溃了她……
她松开此前紧紧握着的剑柄,捂着脸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从她的眼角奔涌而出,混合着愤怒、绝望和不甘。
“他害得我儿那么惨,我要他死!我要他死!”
文皇后凄厉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令人闻之胆寒。
池九瑜心头微颤,一股酸楚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她想前世时,娘亲见她溺死在水中时,定然也是这般绝望吧。
感同身受之下,她身形一晃,落到文皇后面前,抬起小手按在她的眉心,为她抚平暴乱的情绪。
待她呼吸平稳下来,两人四目相对时,池九瑜才举起小胖手垫着脚给她擦了擦眼泪。
“皇后娘娘不哭啦!坏人会死的,但是债也是要还的,还你儿子的债,还完才可以死哦!”
文皇后呆呆地任眼前的小姑娘给她擦眼泪,一时竟有些回不了神,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很多却都是一晃而过。
之前情绪太过激烈,此时平静下来,她眼前也是一阵阵发晕,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虚弱地问:
“你,你是谁?”
池九瑜闻言,她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而眼前一亮,抬手指向正在蓄力等待时机的尘一大师身上,脆生生道:
“我是他请来帮忙的。”
文皇后一愣,不等她再说什么,尘一大师手中的法杖忽然再次重重敲击在地面上,高僧们的诵经声顿时变得更加洪亮。
阵中光芒随之闪烁,原本还只是用精神力可见的空中大网,眼下却是被一道道金光附着而上,一点点渲染成一张金色大网,犹如佛光照耀般笼罩住所有由怨气形成的黑雾。
佛光与怨气激烈碰撞,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哨响。
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哀鸣,又似是苍穹的怒号。
那光芒交错之处,空间都似乎被扭曲,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
怨气如墨般浓稠,试图吞噬佛光的纯净;佛光也不甘示弱,奋力收缩着大网,似是要将这些怨气再次镇压。
激烈的交锋中,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
文皇后染血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诸天神佛,八方仙灵,神女大人,无论是谁,求您们发发慈悲,保佑我儿平安,信女文清念愿终生积德行善,奉养香火。”
“诸天神佛,八方仙灵,神女大人……”
她嘴里虔诚地祈祷着,一遍又一遍。
随着文皇后越来越强烈的祈愿,池九瑜发现两人之间竟流转出一道细细的光。
她有些惊讶,抬手勾起那缕光线,缠绕上的瞬间,指尖上便传来一阵淡淡的暖意。
“……信仰连接。”池九瑜无声轻语。
上一次产生这样的信仰连接,还是几个月前的谢大夫人,那时她差点当街被自己的丈夫与小姑子坏了名声。
当时她没有记忆,以为是谢大夫人绝望之下祈求神灵,她才会感应到并且回应她。
但如今看来,事实却没那么简单。
她曾经拥有过完整的信仰,被无数的信仰之力围绕在身边过,也是因此她才能察觉到两者之间的不同。
信仰之力,是人对神灵坚定信念所产生的一种力量,等同她的神力。
而信仰连接,则是通过祈祷与神灵建立的心灵沟通或感应的通道。
每一位与她建立信仰连接求愿的人,许下的愿望都会传到她的心里。
就像之前,她在空间里听到谢大夫人的祈祷一样。
“主人,你在发什么呆?”楚云桉靠近池九瑜,抬手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
池九瑜猛地回神,“没事。”说起来,这只她长大的狼崽,也是她的信仰连接者呢!
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可还没等她抓住,楚云桉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他轻松语调中少见的低沉。
“主人,你觉得我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哥能救得回来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池九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前面愈发激烈的交锋之处,只见尘一大师手执法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看起来形势还不错。
“我有点不太好的预感。”楚云桉停顿了一下,“有点像当年踏入祭祀殿死前的那一刹那。”
池九瑜不由一惊。
小狼崽从小便对危险极为警觉,那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旦他这么说,那其中定然是不同寻常的。
就在这时,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从佛光与怨气的交锋中心爆发开来,紧接着一声巨响,瞬间照亮了整个天地。
所有人都被这光芒刺得睁不开眼。
待光芒渐渐消散,众人发现那怨气形成的黑雾已然稀薄了许多,尘一大师露出笑容,正欲回身告知文皇后“幸不辱命”。
然而,他还未完全转过身,便骤然瞪大了双眼,一道无形的威压伴着冷厉刀锋,从他身侧横扫而过。
尘一大师的手抖了抖,下意识握了握自己发凉的头顶。
这一切,楚云桉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主人在他话落之时,骤然凌空而起,高举的手臂悍然落下,直接将前方的空气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而外面更加浓郁的怨气正汹涌地灌入铁棺之中,铁棺发出几欲断裂的咔咔巨响,仿佛整个铁棺就要在下一刻崩裂开来,出现更加令人惊惧的怪物一般。
八位高僧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就哆嗦着后退,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惧意。
“圣僧……”
“尘一大师,这到底怎么回事?”
“啊啊啊!过来了,它们过来了!圣僧救命!”
与眼前的情形相比,之前那沸腾的怨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说之前的状况还在他们的预想之下,此时此刻,仿佛经过提纯过的怨气宛如数条巨龙一般,张牙舞爪地在空中肆虐。
那磅礴的黑暗力量,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无尽的深渊。
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楚云桉见状,心中反而踏实了许多,嗓音也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好奇中夹杂着惊讶:
“主人,原来我们早就掉进幻境了诶。”
尘一大师无法听见楚云桉的声音,却在同一时间大惊失色道:
“怎么可能!我们什么时候入的幻境,贫僧竟是未曾察觉分毫?”
尤其太过震惊,他手中的法杖一颤,顿时发出一阵叮铃叮铃的脆响,此时,这位满脸菊花开的圣僧竟是连平日里的淡然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说来尘一老和尚也是可怜,为了避开狗皇帝,人家连和尚庙都不待了,就这狗皇帝还非要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现在好了,老和尚在一群小辈面前,马失前蹄,晚节不保……
出于同情,池九瑜朝他解释了一句:“应该是早就有人在这里布下了幻阵,就等着我们来呢!”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可再看向周围那如同凝成实质的怨气,仍觉头皮发麻,原本尚有一丝余温的身体也变得冰寒一片,连呼出的气体都化为了一团团的白雾。
听着众人的言语,文皇后却有些魂不守舍,她一会儿看看发出金属摩擦撞击之声的黑暗处,一会儿眸光又不受控制地看向眼前小姑娘的背影。
整个人像是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一边是对儿子的担忧,一边是对某个令人不敢置信,却深深扎根在她脑海里的念头的震惊。
无他,就在刚刚,小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发尾倏然变成了水蓝色。
而据她所看过的古籍记载,那位九瑜神女便是一头水蓝色长发,再加上她的种种神异之处……
她的脑海里不禁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位忽然消失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