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了片刻之后,东陵玉认为是自己多虑了。
说难听点,他俩两手交握的这个举动也没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万一谢琅就和她的养父平时关系是这般亲昵呢?毕竟,他又没有体验过父爱,也不知道父亲爱孩子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柔情。
江月白则是拉了拉东陵玉的衣袖,脸上连虚伪的笑都笑不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盯着东陵玉,“东陵太子,你离琳琅太近了,琳琅不喜欢旁人离她这么近。”
他也不允许旁人离他的琳琅这么近。
东陵玉思绪渐渐回来,凝视着他,说:“我对于谢修撰来说,应该不是旁人吧?谢修撰,要不,你来说说呢?”
将球抛给谢琅,谢琅冷冷地看着他,只得颔首:“确实不是旁人。”
江月白噎住。
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东陵玉。
他和琳琅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关系一下子就这么亲密了?
心底的嫉妒像是黑水一般不断地翻涌着。
他觉得不公平。他和琳琅相识都那么多年了,琳琅都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凭什么这个人一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琳琅的青睐?
随着一声隆重的击鼓奏乐,江予怀仍旧是那副病怏怏的身子骨,一袭尊贵无边的玄墨色华裳入宴,头戴九旒珠冕,缓步登上高台御坐。
“陛下驾到。”
众人起身行礼。
随后传来二次奏乐击鼓之声,这一次击鼓的目的是迎接来宾使臣。
东陵玉使了个眼色,领着自己的臣子,一撂下摆,径直走上前去,向江予怀行礼。当然,不是行跪拜大礼,而是屈膝之礼。
江予怀瞥了眼东陵玉和其臣子轻怠的礼节,心中平静,没有选择发难。
其他大臣们窃窃私语,觉得这东陵太子真是来自无礼之邦,一举一动属实轻怠。
只有琳琅望着这一幕,心道,落后就要挨打,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你便是南疆太子东陵玉对吧?朕早听说南疆太子天资卓绝,年纪轻轻便是战功赫赫的少年英才。如今南疆愿意与景朝结两国之谊,朕也倍感欣悦。”
东陵玉唇角的弧度毫无温度:
“南疆有幸能与天朝上国结谊,也是我南疆的福气。”
“东陵太子,南疆与景朝如今地位平起平坐,你也不必谦卑,如果东陵太子对坐席不甚清楚,是否需要朕命人领着你回到为你准备的席位上去?”
两人这长篇大论礼节性的开场白之后,随着东陵玉领着他的臣子回到自己的席位,江予怀举起白玉酒杯,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
谢琅因为不善酒力,以茶代酒,一杯下肚。
感受到一个目光正遥遥地盯着她,谢琅循着那个目光看过去,见东陵玉正遥遥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然后朝她勾唇一笑。
谢琅心底升起了不好的预感,眉心一跳,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冷。
东陵玉起身,笑吟吟地对着江予怀说着:“天朝陛下,我与你们天朝的某位臣子一见如故,我能否向其单独敬酒?”
江予怀目光淡淡,没太在意,颔首道:“能得东陵太子的赏识,也是那人的荣幸。东陵太子,你实话实说吧,想与宴席之上的谁单独敬酒?”
“听闻对方是今年天朝科举的小状元郎,年仅十四,便是惊才绝艳之辈,我与她一见如故,想单独与她敬酒一杯。”
还不等谢琅开口,江予怀便掀开冷白的眼皮,淡淡地睨了东陵玉一眼,不咸不淡道:“东陵太子,谢修撰素来不善酒力,东陵太子能否允谢修撰以茶代酒?”
江予怀看起来冷冷淡淡不甚在意,可是东陵玉到底是直面江予怀的那人,他是最清晰的感受到江予怀那平静的一眼,施加在他身上那独属于帝王的威压。
这大景皇帝似乎有些不悦了。
真奇怪。
他的臣子和他一样没有行跪礼的时候,这个大景皇帝愣是像个捏出来的泥人一样,半点没有生气,可他只是让这谢小公子陪他喝一杯酒,这大景皇帝怎么就忽然有了人的脾气,还这般护犊子了?
难道这谢小郎君是这景朝皇帝,经历了一系列宫闱变故后,流落在外的皇子?还是他心爱的女人给他生的那种?
东陵玉不着边际的猜测着,十分不给面子的拒绝了江予怀:“这种事情,哪有以茶代酒的?我只是请谢修撰喝一杯酒罢了,只是一杯酒,谢修撰若是不肯喝,便是不给我这点薄面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江予怀冷冷地盯着他。
众人将目光落在谢琅的身上,心中略微有些忧虑。虽然他们一直都知道谢琅是帝王宠臣,但陛下这未免有点太宠了吧?属实没必要因为一杯酒,就和东陵太子搞得满是不睦啊。
最后还是谢琅见气氛不对,主动起身,拱手向东陵玉抬起酒杯,青色的宽袖遮住精致的下半张脸:
“陛下,只是一杯酒罢了,臣并无大碍。为表大景与南疆结谊的敬意,臣愿向南疆太子敬酒。”
东陵玉笑:“同乐。”
小太监见状,主动给走上前来琳琅斟满了一杯酒,谢琅仰头,一口饮尽,随着一杯清酒下肚,谢琅扶着额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快要站不住了。
她不是怕喝酒,她主要是怕喝酒误事。
东陵玉可还没有完成她要求的事情呢。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因为醉了酒,眼尾晕开胭脂一般艳艳的红色,像是一片流光溢彩的火,绯红的唇上沾了些微的酒水,染上一片晶莹的湿痕,整个人属实漂亮得紧。
江予怀盯着她,目光有些沉,心底冰凉一片。
只有他见过她醉酒后的模样,知晓她醉酒后有多么的勾人,他实在不想她这般模样被旁人看到,想命人将谢琅带走,出去歇息再回来,却看到——
坐在她身旁的裴临渊眼眸微黯,微微侧身,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让谢琅的脑袋靠着自己的胸膛,绯红的宽袖落下,不动声色遮住了其他人好奇的、探寻的、打量的、甚至钦慕的目光。
江予怀看了眼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座位,他也想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可这般关系,即使他是帝王,也到底是不为天下人所容。
一场宴会举行得暗流涌动,而处于风波中心的那个人,早就因为那杯酒水,已经醉了过去,神志不清。
裴临渊望着怀里的谢琅,眸光闪动间,朝着一旁侍奉酒水的小太监说:“你去带一盅醒酒汤过来。”
“喏,首辅大人。”小太监抬眸时,无意间瞥到了躺在裴临渊怀里的谢琅那张精致秀丽的脸,红了红脸,只得感叹,难怪谢修撰这般受欢迎。
裴临渊盯着谢琅的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
其实他知道自己可以不把谢琅唤醒,就这样贪恋的接近她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样,她就算是醒来,也不会察觉到一点异样。
可是他还是选择将谢琅唤醒了。
她说过,她觉得她清醒的时候才是活着,不清醒的她无异于行尸走肉。
他尊重她。
后面除了宫廷舞女的献舞,还有一些世家贵女着惊鸿羽衣,自告奋勇表演才艺,仙气飘飘,宛若仙女下凡,一舞惊鸿。
那贵女表演完后,目光瞥了琳琅这边一眼,发现琳琅还搁那醉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也没有看到她精心准备许久的惊鸿羽衣舞。心中无比气愤,暗暗瞪了东陵玉一眼。
——就是你这蛮不讲理的南蛮,把她们的小状元郎都灌醉了!
而东陵玉收到这样气愤的目光,无语凝噎。
这谢小公子未免有些太受欢迎了?
目光往谢琅那个方向看过去,少年面容微醺,被宽袖遮掩的、半遮半掩的绯红更是有种欲盖弥彰的美。
嗯,长得这般好看,似乎受欢迎也不稀奇了。
东陵玉看见坐在那谢小郎君身边的裴阁老,修长的手指柔柔抬起她瘦削如玉的下巴,亲手给她喂着醒酒汤。
可明明,这些事情都可以假手于人的,那裴阁老这般位高权重,为何要这般事事都亲力亲为?
东陵玉蹙起了眉头。
尤其是,那裴阁老的身上总给他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具体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相当诡异,看见他的第一时间他的心底就起了一种浓郁的危机感。
不多久,他看见那心心念念的谢小郎君悠悠转醒,清冷的目光似乎是因为才清醒,带着些许氤氲的雾气,然后悠悠然从那裴阁老怀里出来。似乎是和那他说着什么,两人互相夹菜、眉眼弯弯、有说有笑,关系看起来十分的亲近。
看着这一幕,东陵玉心底升起了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抵触感。
感觉这一幕莫名有些碍眼。
遂默默移开了眼眸。
当然,看着这一幕觉得属实碍眼的,远远不止他一人。
江家父子也是远远的瞧着琳琅,眼前分明是美不胜收的歌舞,他仍旧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目光时不时落在琳琅的身上,心思难测。
笙歌管弦之声仍在继续,直到诸位世家贵女都表演完,江予怀才慢悠悠收回落在琳琅身上的目光,看向东陵玉问:
“东陵太子,可有看上的中意的姑娘?”
东陵玉按照原来的计划,问:
“不知天朝陛下,中意的少年郎是否可以?”
什么?少年?男、男子?
南疆那边民风这般开放吗?都能允许储君将这种特殊癖好摆在台面上了?
王公大臣和世家贵女们都一时间屏息静气。
人类骨子里那种八卦吃瓜的本性尽显无余,众人悄悄地对东陵玉指指点点着,目光纷纷寻找着东陵玉所说的少年郎是谁。
东陵太子不是才来他们大景几天吗?怎么就有中意的男子了?
江予怀作为帝王,稳坐朝堂将帝王心术融会贯通的到底是不一样,当东陵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东陵玉中意的少年郎,指的是琳琅。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白玉扳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东陵太子莫要戏言,尤其是,东陵太子,你可知你随口而出的这番言论,会影响一个无辜少年未来的仕途?”
毕竟,臣子和南疆太子勾结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换个心胸狭隘的帝王,若是心底生出了隔阂,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重用这个臣子了。
不过,江予怀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将琳琅维护到底了,不管东陵玉和琳琅到底有没有关系,他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将琳琅交出去,毕竟他亲口认证琳琅是无辜少年。
琳琅在江予怀心中的分量很重。
东陵玉摸清楚了琳琅在江予怀心底的分量之后,也按照与琳琅的约定,将话锋一转,做出一派潇洒不羁的模样,仿佛方才所言都是胡言乱语:
“我方才此番确实是玩笑之语,其实我主要是怕我要求娶的姑娘,天朝陛下您可能不同意,才先抛出一句惊世之言,活跃一下气氛。”
江予怀眉头一挑,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哪家姑娘?东陵太子你实话实说便是,朕不会不同意。”
分明是和江予怀说着话,东陵玉却悄悄看了琳琅一眼,给琳琅看得心头一惊,他才慢悠悠地说道:
“我前些天在白塔寺求签之时,对天朝的怀柔公主一见如故、倾心不已,希望将她娶回去做我们南疆的太子妃——不知天朝陛下可否割舍令爱许配给我?”
“哦?”江予怀漫不经心地哦了声,看似平静的脸上,心底早已因为这句话掀起了狂风骤雨。
握着玉扳指的手指因为用力都隐隐有些泛白,他微笑着回答说:
“自然不无不可,只要东陵太子喜欢便可,其实,怀柔能被东陵太子看上,也是她的荣幸。”
浅如琉璃的眼眸里却毫无笑意。
他又不是能轻易被人蒙骗在鼓里的傻子,若是到了这个地步,将东陵玉对琳琅才来大景两天、就对琳琅有了莫名的关注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还看不出来这是琳琅请东陵玉来帮她救怀柔于水火的伎俩,他就真的是蠢到家了。
不过,虽然江予怀能猜到事情的真相,其他的大臣们不见得猜得到。
那些王公大臣们闻言,纷纷将诡异的目光落在谢琅的身上——
心想着,
前些日子谢修撰和怀柔公主可还是货真价实、如胶似漆的未婚夫妻!这东陵太子那时就对人家未婚妻一见钟情,这未免……
诸位大臣只感觉谢琅头上绿油油的,莫名的就对谢琅怜惜了起来。
谢小状元郎和怀柔公主自小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这叫个什么事啊!
东陵太子这般行径,这不就是趁人之危、横刀夺爱吗?!
简直岂有此理!龌龊至极!
甚至宴席上,真的有比较直言地大臣就样大喇喇地站起身来,这般义愤填膺地质问江予怀,那语气叫做一个铁骨铮铮、慷慨激昂:
“陛下,怀柔公主可是谢修撰的未婚妻,陛下您可是亲自下了赐婚圣旨的!如今,陛下您要将怀柔公主许配给东陵太子,难道都不需要过问一下谢修撰的意见吗?”
谢琅小口小口咬着雪花酥的动作猛然一顿。
不需要问我的意见,谢谢。
众人又将好奇的目光重新投在谢琅的身上。
江予怀:“所以,爱卿可有意见?”
谢琅只得发挥了毕生的演技,眼眶微微泛红,艳艳的唇角向下一撇,做出伤心欲绝地模样:
“陛下,不必问臣的意见,臣这寒微的身份比不得东陵太子那般尊贵,只有东陵太子才能保护怀柔不受到半点伤害。将怀柔让出去,臣无怨无悔。”
众人感慨着谢修撰的深情款款,谢修撰竟然愿意放手,背负这绿油油的帽子,这是什么样的感人至深的爱情啊。
只有江予怀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谢琅,对身旁的小太监,低声说:
“宴席后,叫谢修撰留下,就说,朕有事要找她谈谈。”
所以,琳琅难道是觉得,她现在使出这伎俩救了江画眠,她就不用再屈身给他了吗?答都答应了,哪有这么容易她说不要就不要的?
想得倒是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