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里的人家都姓兰。
兰溪出生的时候,是深秋。
娘亲当时怀着她,还要上山挖野菜,拿到溪边清洗的时候,身下见红,便知道孩子要生了。
不知道娘亲如何一个人咬着牙,把她生出来的。最后,好在有人路过,把她和娘亲送回家里。
娘亲生了病,但她还没长大,所以娘亲硬是托着病身熬到她记事儿了,才撒手人寰。
她爹马上娶了新娘子。
她过得不好。
弟弟们都把她当仆人一样,叫她猪猡。
“怎么不是猪猡?到了年纪就卖出去。”
弟弟这样说。
只有一个小妹妹,爱黏着她,会软软的喊她姐姐。
可是妹妹先天不足,刚到她肩膀,就病死了。
病死的,却被说成溺死的,被他爹卖给村里一个痨死鬼当阴妻。
她把妹妹的骨灰偷走,却被人发现,打了一顿之后,他爹把她拖回家,不是怕她死,只是她现在还不能死。
弟弟们还没娶媳妇,因为家里穷。
没关系,卖了她,不就有钱了吗?
那天之后,她就当自己没了爹娘,就当自己只是个……猪猡。
可是仙人突然拜访,不要她那个壮实的二弟,也不要她那个读过书的三弟,当然也不要她刚满月的五弟。
竟然要她,要一个丫头。
仙人说:“你女儿入了苍云门,就能享受更长的寿元,不受生老病死,轮回之苦。”
她爹说:“俺可不懂这些,你得给钱才能带走我丫头。你们是仙人,怎么兜里也有一百两银子吧。”
仙人给他一锭金子。
她爹开心极了,面露红光,涨的像猪肝一样,她能记一辈子。
她以为自己值一百两,也以为自己值一锭金子。
可是在琢玉堂,她好像什么也不值。
她的法衣里面,还是破破烂烂的粗布亵衣,她的手也都是粗糙的老茧,她还不识字,花了将近半年才升到二阶。
还是一阶弟子的时候,她受了欺负,一个人躲起默默哭泣。
小妹死的时候她都没哭成这样。
可能是因为她早就接受了,小妹有一天会死;但她还没有接受,到了苍云,她依旧是一棵随时会被吃掉的小草。
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陆君尧。
“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她抬头。
那人伸手给她擦眼泪,“别哭了,这么美的一双眼睛,为什么要哭呢?”
她的眼睛,很美吗?
很美吧。
不然,陆君尧为什么总是给她带好吃的糕点;为什么总是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帮她;为什么在那么多弟子面前展示偏爱;为什么在她受伤的时候,怒气冲冲,去找那个弟子算账,被责罚了,还安慰她自己一点都不疼……
为什么,要在内门选擢的前一天,带她去山下看花灯,在绚烂的烟花下吻她。
到了三阶,她选学了丹药。
因为,如果当时她能够得到那么一小颗丹药,也许小妹就不会死了。
然后仙人就会出现,小妹那么聪明可爱,应该会带走她和小妹。
其实早就意识到陆君尧不爱她了。
或许从未爱过,只是她不敢承认,就像承认她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一样。
一开始陆君尧还会来找她,但是后面就变成她去找陆君尧了。
她是陆君尧口中的小羊羔,是他兄弟口中的贱货。
他笑骂:“不许胡说。”
他一向表面功夫做得好。
他说,自己出任务总是受伤,需要很多很多丹药。
所以她每次来,都会带上炼了好几次才出的品阶高的丹药。
叶遥问她,真的值当吗?
别人说她如何勾搭陆师兄,她都能不在意。
但是叶遥的问题她却回答不了。
被人戳破假象,她好像才幡然醒悟。
她想到,她凭借自己通过升阶测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剑术还可以;丹药小有所成,炼出的丹药还被掌教大加赞赏。
她曾有过其他朋友,有过向她示好的爱慕者。
叶遥还告诉她,错不在己。
她的出生、她的努力、她的爱慕,都没做错。
——她没那么不堪。
她怎么就,被陆君尧迷了心智?
想清楚后,她也就再没去找过陆君尧,可他不肯放过她,过来质问她。
“如果没有那些丹药,你还会……”
她还没说完呢,陆君尧就轻蔑地看向她,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你又多想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会一直心悦于你。我只是……你最近不来找我,我担心你。”
从来没有那么仔细看过他的眼睛,讲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无情。
她要恩断义绝,却被他强行带走。
带到山下,二人曾经买下的一间屋子。
当时怎么说的?
“等合籍之后,我们还能回来看看烟花,逛逛市集。”
可是,他现在说:
“你也就丹药这么点利用价值,还有这水灵根——天生的炉鼎。”
手腕被割开放血,像一只供奶的牲畜一样。
似乎发现只喝血是没有多大裨益的,他竟还想……
从来没有这么恶心过。
这还不够,竟要拿她做交易。
所托非良人,俾我独伤思。
她闭上眼,似乎认命了,但耳畔却有几道声音。
“怎么不是猪猡……到了年纪,是要拿去卖的。”
“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姐就是最好的阿姐!”
——“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谢谢兰溪师姐。”
一瞬间,小妹的声音和叶遥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她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不顾手腕的疼痛,以死相逼,陆君尧才退步。
被锁在房间里。
她已是强弩之末,却硬是破开结界,逃了出去。
可是一路上那么多弟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衣衫褴褛,就像当初刚上苍云之时,她局促地躲进了林中。
这些记忆,多么令人不堪啊。
她只将陆君尧对她的利用、伤害告诉了叶遥。
“岂有此理!这个陆君尧,简直就是禽兽!”
竟然还想拿兰溪来做交易,简直太恶心了。
方文心一拍桌子,倒是吓了兰溪一跳。
他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叶遥攥紧拳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遥,我知道你相信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你不必为了我,去对付他。他心狠手辣,又惯会做样子,你对上他,也只会吃亏。”
兰溪给她松开拳头,叶遥掌心已经被掐出红痕。
她道:“我不会放过他,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