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有种你别跑，你他妈给我站住”，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肥硕的少年，手里高举着一根半米长的木棍，跑两步歇三步，全身松弛的肥肉，都随着颤颤巍巍的步调来回翻腾。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嘴里呜呜喳喳的叫骂声，还是噼里啪啦的往外喷。“你他妈给我站住，今天不打到你满地爪牙，我他妈就不叫孙富水，二蛋，你这个小王八蛋”
“哈哈哈哈哈”，被追的少年看着身后胖子大口喘气的样子，哈哈大笑，“我就在这儿啊，有本事来抓我呀，看你那个猪样，哈哈哈，回家吃屁吧你，哼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胖子怒道，”我操你娘个腿“。胖子骂完，随手捡起一个石块朝二蛋扔了过去。
被追的男孩轻松躲了过去，哈哈笑道，“扔不着，扔不着“
“我去”，胖子又捡起一个石块，奋力朝男孩扔了过去，”去你妈的“
胖子眼睛一转，突然想起男孩的软肋。屡试不爽。
胖子又停了下来，双手摁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咽了一下口水，喝道，“你他妈就是个孬种，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孩子，将来肯定也和你爹一样，进局子的东西，王八蛋，我去你妈了个逼的。”
胖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叫嚣着，可前面的男孩却低下了头，狠狠的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到感觉到咸味才停下。每次被别人提到爸爸，男孩都是这个样子。因为这个叫二蛋的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
听村里的大人说，自己还没出生，爸爸就去了很远的地方。
不出一年，妈妈也因为极度劳累，去世了。但即使如此，爸爸还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风言风语的传来传去，自己的爸爸就莫名其妙的进了局子。
如今九岁的二蛋本应该是读书的年纪，可是因为没钱上学，又在这大山里疯惯了，慢慢的就成了村里人眼中的野孩子。谁都可以欺负，因为大家都知道，除了一个年近七十的奶奶之外，二蛋就没什么靠山了。
当然也有一个人是例外。
二蛋傻愣愣的站在原地，还在狠狠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却不知此刻胖子已经到了跟前。二蛋刚反应过来，一记闷棍已经落在了脑门上。还好胖子年纪不大，刚刚十岁出头，力道很小，虽然敲到了脑门，但二蛋还是坚持住了。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小小年纪的二蛋没少挨过揍。
说时迟，那时快，抓过胖子的手，拼力一抽，二蛋顺手就紧紧的攥住了木棍，和胖子扭打在了一起。
很快，村里看“戏”的都热热闹闹的凑了过来，却没有一个拉仗的，这个喝道，“孙猪，你别认怂啊，比二蛋高一头不说，这分量在这呢，输了可不好看啊”。
另一个笑道，“我就打赌二蛋能赢，这小子厚实着呢”
身边的人一多，二蛋和胖子倒是越打越起劲，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土路上来回打滚。身上没见血，灰色的泥土倒是粘了一身，再加上是夏天，臭汗哗哗的往下流，和灰土混在一起。很快，两人就都成了泥人了。
这时，人群中散出一个缺口，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呼呼嗤嗤的走进来。一把揪住二蛋，扔到了一边。顺势又揪起胖子，“你这混小子，给我回家写作业去，瞧你这一身，看你娘揍不死你”说完，揪着胖子就准备走。
转头又对二蛋喝道，“你这个二蛋，是不是我们村的克星？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赶紧回家。这臭小子”说完拎着胖子离开了。临走胖子还喝了一句，“今天算你小子走运，看我明天揍不死你”
“揍，揍，揍，就知道揍”，中年胖子啪啪敲了几下小胖子的脑袋，“赶紧给我滚回家去，我看你娘得先揍死你，明天还能不能穿这一身出远门了”
“啊~我不写作业，不写作业，明天就走了，打死我也不写作业”，孙富水被老爸揪着，恶狠狠的咒骂着。
二蛋侧坐在地上，虽然没分胜负，但在气势上绝对不能认怂，扬手指着远去的胖子，大声叫骂道，“有本事你别走，怂包，赶紧滚回家，写你的作业去。我没作业，咱俩可以接着打”
看没热闹了，人群也开始散了。纷纷小声嘀咕着，“你倒是也想有作业，可谁有钱供你上学啊”、“是啊，子不教，父之过”、“村子里的大老爷们大都出去打工了，这都没钱啊”、“二蛋，这么闹下去，迟早得出事啊”、“万一，二蛋的奶奶再有个事，二蛋可真就没人养了”、“呸呸呸，你真乌鸦嘴，她不养，你养啊？盼点好，不成？”
最后，只留下二蛋一个人还坐在土路上，等待着最后的谢幕。泪水和汗水却已经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张恋东，你又跟人打架了？”，一个很是甜美的声音突然传进二蛋的心里。他知道，全村里叫他全名的只有她一个人，可二蛋此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
二蛋用袖口抹了一下额头，又顺带着往下擦到下巴，咬牙站了起来，头也没抬的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喂，张恋东，”，看着走远了的二蛋，女孩还是把后半句压了回去，默默转身回家去了。
这个女孩叫做周雁，村里人更喜欢叫她的小名荷花。和二蛋同岁的荷花是整个村里第二个关心二蛋的人了。周末的时候，还会到二蛋家里教他认几个字，因为荷花认为，没钱读书，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字还是得认识几个，所以，就义务的担任起这个角色。
二蛋很感激荷花，也很喜欢读书识字。所以村里有个怪现象，每到周六周天就看不到二蛋的身影。殊不知那时是二蛋最开心的时候。
今天是周五。按理，荷花明天才会到二蛋家里来。可是当天晚上，荷花就抱着一摞书敲了二蛋家的门。
“张恋东？”，二蛋家没有院墙，仅有的一个小院是用篱笆围起来的，大门从来不关，因为自己也清楚，这家里根本没值钱的东西。反倒是买锁要花钱，不如省下来，买点粮食。
荷花是直接敲的屋门。
“谁啊？”，应声的是二蛋七十岁的奶奶，拄着从树上直接劈下来的长木棍走到门前，开门看见是荷花，笑道，“哎，荷花，来了”
“刘奶奶，张恋东在家吗？”，荷花翘着脚往里寻摸着。
“来，来，快进来吧”，奶奶赶紧迎进荷花，微微笑道，“在呢，在家呢，快进来吧”
荷花抱着一摞书，迈进房门，恰好看见躺在床上的二蛋。二蛋的家极其简陋，屋子不大，两间。除了一盏40瓦的橘黄色灯泡之外，就没有其他耗电的东西了。屋里只有一张米方的方桌，三四把自己做的竹子凳子和两张床，土坯的墙壁掉落了很多，二蛋捡了很多纸画糊在墙上，算是盖住了一点。不过万幸的是，房子还算严实，不漏雨也不漏风。
虽然只是晚上八点，但二蛋家习惯了早睡，这40瓦的橘黄色灯泡往往也是个摆设。但今晚，荷花的突然到访，才算唤醒了这个暗淡的灯泡，屋子里顿时一片橘黄色。
荷花抱着一摞书，走到二蛋床边，扑通一声放在了地上，可床上的二蛋却至始至终都没个响声，侧着身子躺着，背对着荷花。
“喂，张恋东”，荷花走到跟前，探着脑袋往里瞧，却看见二蛋的脑袋往里转了转，压得更低了。“喂，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来，荷花啊”，奶奶攥着一把红枣走到荷花跟前，拉过荷花的手就往里面塞，“吃个枣”
“谢谢刘奶奶”，荷花没有回绝，捡了一个枣子放嘴里，“怪甜的呢”
“甜就好，甜就好”，刘奶奶塞完枣子，看着一动不动的二蛋，继续讲道，“不知道我这宝贝今天怎么了？弄了一身的泥，回到家，这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床上了，荷花呀，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荷花看了一眼二蛋，“这个，哦，是这样的，今天张恋东给我抓鱼去了，估计是累的吧”
“哦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又打架了呢”
“没有，放心吧，刘奶奶”
“嗯嗯，那就好”，说完，奶奶走到二蛋跟前，“二蛋啊，荷花来看你了，咋么还不起床啊”
二蛋突然闷声回道，“哎呀，奶奶，你就别管了，去睡觉吧”
“嗯嗯”，荷花补充道，“对啊，刘奶奶，你先去睡觉吧，我和张恋东好好说说就行”
“那好吧”，刘奶奶说完，摇摇头，睡觉去了。
“张恋东”，荷花怕吵到刘奶奶，侧坐在二蛋床沿，趴在在二蛋耳朵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醒着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二蛋低声回道。
“怎么可能没事，”，荷花轻轻拉了一把二蛋。二蛋却闷哼了一声，‘疼’
“怎么了？”，荷花有些着急，“我看看是不是伤着了？”
“我没事，”，二蛋又低声回道，“你还是去做你的孙媳妇去吧”
听到二蛋这些话，荷花也算明白了，“你都知道了”
二蛋没有回声。
“走，”，荷花拽起二蛋，“咱俩出去好好说说”
“不去”，噙着泪水的二蛋，撅着小嘴看着荷花。
“不能不去，”，荷花拽起二蛋就往外走。二蛋不是迫于荷花的力气，毕竟一个小女生怎么可能拽的动二蛋。可是今天，二蛋和孙富水打架的时候受伤了，胳膊一动就疼，被荷花这么拽着，疼的心里直冒汗，可又不想荷花看出什么。无奈只能跟着荷花往外走，“刘奶奶，我和张恋东出去玩会儿，一会儿就回家”
刘奶奶本来就没睡着，心里不知道这俩娃娃怎么了，也担心着。但是，孩子嘛，出去玩一会儿就没事了，“行，记得早点回家，太晚了，家里会担心的”
“放心吧，刘奶奶”，说完两个人就直奔着离二蛋家不远的一个场院去了。
夏末，场院里堆满了玉米梗、稻草和麦垛。晚上八点，场院里静悄悄的。
“走”，荷花还是拽着二蛋。
“去哪儿？”，二蛋气道。
“嗯~”，荷花思索一会儿，指着一个小麦垛，说道，“咱们去那上面玩”
“好吧”，二蛋有些无奈，因为胳膊有伤，这爬完麦垛，自己会不会变残疾啊？可即便这样，二蛋还是不能让荷花看出来。最终，使完吃奶的劲，终于算是有惊无险的爬上去了。
两个人都是长舒了一口气。躺在麦垛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接着却是漫长的寂静。
荷花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因为按往常，张恋东一定是噼里啪啦的说个没完，可今天的张恋东却金口难开。荷花有预感，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张恋东，你都知道了，是吗？”
二蛋仰头看着繁星，顺着北斗七星，1234的数着，直到找到北极星才回道，“你是说你要离开这里的事吗？”
“嗯”
“我知道了，今天偷听孙富水他们聊天，知道的”
“那，那件事，你也知道了吗？”
“嗯，也知道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才听我爹说，说我和孙富水订了娃娃亲”
“哦”
“孙富水他们要搬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荷花突然坐起来，顺着北极星的方向指了指，“往北走，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家说要在离开的时候，把我也带走。”
“嗯”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定亲，我爹告诉我说，就是以后只能和孙富水玩”，荷花越说声音越低。
“嗯”
“孙富水他们家要把我带走，我爹居然同意了，还说是为了让我去那里上好的学校”
“嗯”
荷花转过头，盯着二蛋，“你今天是和孙富水打架了，对吗？”
“嗯”
“是因为这件事吗？”
“不是”，二蛋直白的回道。
“我知道，肯定是因为这个”荷花低着头，“那些书，都是我们这学期的书，送给你吧”
“嗯”
“张恋东，”，荷花突然吼道，“你别老嗯啊嗯的”
“哦”
“你”，荷花气道。
“我能怎么办？”，二蛋讲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去那里，你肯定吃的好，住的好，不是挺好的”
“你真的想让我去吗”，荷花看着二蛋，问道，“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我爹说，我们家也打算下半年去那里。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本来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我能说什么”，二蛋直白的回道，“我只是知道，我会想你的。毕竟，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好吧”，荷花又躺了回去，看着一闪一闪的星辰，“你看，这些星星都在眨眼睛”
“什么时候走？”，二蛋突然问道。
荷花想了一会儿，“明天”
“哦”，二蛋又说道，“我就不去送你了”
“嗯”，荷花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你说，那里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和咱们大山相比，哪个更漂亮？”
二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自从我爹去了那里，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爹？”，荷花小声说道，因为听大人说，二蛋的爸爸是进了局子，只有二蛋一个人坚持认为，爸爸去了很远的那里。荷花知道二蛋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没有说破，微笑道，“嗯，如果，我见到你爹，就让他赶紧回家”
“不用了”，二蛋冷冷的回道，“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好吧”，荷花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荷花”
“嗯？”
“如果”，二蛋咬着嘴唇说道，“如果，孙富水那个猪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帮你出气”
“嗯，好”，荷花笑着说道，“我爹说，定亲之后，就只能和孙富水玩了。但我才不呢，我喜欢和你玩，我不喜欢孙富水那个人，恃强凌弱，还那么胖，不讲卫生，我都不乐意和他玩”
“嗯嗯”，二蛋斩钉截铁的讲道，“如果他敢欺负你，我就去揍他。还有，以后，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放心吧，有时间，我就回来，咱俩一起玩”
二蛋心知肚明，荷花去了那里，肯定也和爸爸一样，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可看着荷花，自己怎么能说那些伤人的话。“嗯，我等你回来”
“张恋东，以后，你也去那里吧”，荷花突然说道。“听说那里，都没有晚上，人很多，都很快乐，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玩。”
“我还得照顾我奶奶”，二蛋回道，“如果我走了，我奶奶就一个人了”
“是啊”，荷花叹道，“那只能等以后了。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那里找我呀，我等着你”
“嗯嗯”，二蛋坐起来，看着荷花，拼命的点着头。“对了，得怎么去那里？”
“听我爹说，得坐两天的火车，嘻嘻，我都没见过火车呢”
“哦哦，”，二蛋接着问道，“咱们这是哪里？是叫什么荆州吗？那那里叫什么啊？”
“这个”，荷花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叫什么什么京，反正呢，就是往北一直走就到了”
“哦哦，我知道了”
“你可一定要来找我。我等着你”，说完，荷花站起身，靠在二蛋脸颊，亲了一口。急急忙忙就下了麦垛，留下二蛋还傻愣愣的坐在麦垛上。“记得来找我，我等你”走远了荷花朝二蛋喊道，“送你的礼物，我放在那摞书里了，自己去看看吧，一定要来找我啊，一定啊，你答应我了。”
“放心吧”，二蛋朝荷花喊道。可这心里却五味杂陈，‘那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人们真的都很快乐吗？应该是吧，要不然爹他怎么不舍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