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海上,唐明微在平稳的洋流中半昏半醒了九天。
这让她想起人生中另一段不能自已的时候:
比现在夸张,那九天她完完全全昏睡过去,而随行史家所好奇的事,就从她醒来开始……
——
第九天后的第十天,虽然不是自己那名叫小院的小院,醒来的少女还是感到无比熟悉——熟悉的床幔和桌椅,熟悉的、空气中缭绕着的、安神的檀香……这是唐家家主院、同时也是她父母院里,她早年的房间。
少女叫唐昭,小字宝月。
唐昭刚动出一点动静,马上有女子一旁伺候:“女郎,你终于醒了,婢子去通知权大人。”
话虽如此,婢女却并未离开,这无形中增添了希望沉浸在熟悉感中的少女的烦躁和不解:
自己怎么在这儿呢?自己和父母的感情当然是好的,但在很早之前就习惯住在小院了啊。难道是临近县城时困觉,被父母抱回家里都没醒?
少女暗自羞愧,但转瞬就否定了这般念想:不可能,自己绝不会困觉到这个地步,而且……
“你是谁?立冬呢?”
唐昭看向婢女,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空虚,却不愿用理智和记忆去填实。
“桃花?”听见对方的回答,她下意识重复。
“婢子在。”已经回答姓名的婢女继续问道,“女郎可是哪里不适?我去请医师?”
为什么要请医师?我生病了?谁生病了?还是受伤?
唐昭皱眉,她不愿填实的空白终究变得浓墨起来,却没有重彩,只是一味的红,一味的黑。
和方才不同,少女主动制止了要离开的婢女,近乎择人而噬的目光盯着对方问道:“什么时辰了?我阿父阿母呢?”
婢女尚未回话,模糊的、无法言语的痛苦犹如突兀掠过密林的风,身处幽深处的人,大概能听见叶的躁动和鬼的哀嚎……
鬼者,归也。
归也,下人和护卫;归也,丫鬟立冬;归也,吾父吾母。
——
由于种种缘由,唐昭的母亲自出嫁后一直不曾省亲。
这一次外祖母病重,阿母到底过不去心中为人子女的坎,阿父不放心,夫妻同行。
唐昭虽是女子,从小却养就了一颗不拘深闺后院的心。
她当然不在同行的名单里,但她出现在队伍中,阿父阿母也只好嗔笑着接受。
她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顽皮,这样在二老最后的旅途中,她有一路相陪。但她也从未如此悔恨过自己的任性,若没有她,阿母或许便被阿父护住,保全。
她还隐隐自责自己的理性:逝者已矣,她不能沉湎于悲伤和悔恨,而应该继承亡人的遗志——那是她隐约听见了的、记忆里余音不绝的祝福:
“活着,好好活着!”
——
已经是第九天后的第十天了,看着来往穿梭的黑与白,唐昭愈发感到愤怒。
“让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出口,少女从未如此冷静过。
未加经营的表情好似向所有恼她无礼的人说:
不好意思,我没有刻意针对谁,我只是平淡地说给你们所有人听,我来了,你们这些或真心、或假意的人都可以歇歇了,跪安吧!
少女潜意识里还是感激族里对父母丧礼的郑重其事,尤其感激此时此刻,但接下来,她不想让生前喜静的父母陪任何人闹腾。
简单说了意图,人群即将炸开。
叔父唐权抢先其他人开了口,简单确认过她的身体状况后,主动劝说在场的长辈和同辈说:“诸位,死者为大,兄嫂平日里最离不得宝月,她年纪虽小却有主见,由她主丧,我以为并无不妥。”
他的话音刚落,唐昭不由得看他一眼,人群立马炸开。
“这是什么话?礼不可废。早听闻女郎被娇惯异常,往日便算了,丧葬大事,岂可让她贻笑大方?”
“正是,族里已经确定了郎君的身份,支子(嫡长子以外的儿子)尚且不祭,何况女息?”
唐昭下意识看去,她是独女。
人群继续议论,三两句话下来她已经不配做父母的女儿,家族的女君了。
后知后觉,少女好似才注意到堂前自己无中生有的阿弟。
唐晏,小字宝安。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屁孩儿,远没有几年前一般年岁的自己成熟,被众人围观,不经意间的颤抖更是将稚子的软弱暴露无疑。
许是注意到她的打量,小屁孩儿还主动示好,“阿姊……”
“够了。”唐昭无意针对孩童,但此刻的她不想也无力和任何人纠缠,目光扫过一应同辈和长辈,对所有道理置若罔闻的同时又顺着他们的话说:
“我不关心他的身份。这几日你们该做的也都做了,我没有异议。但现在我既然醒了,这是我父母的丧礼,自有我主持。你们不愿,大可另外举办唐家家主的丧礼。”
“这说的什么话?”
反对众人七嘴八舌反对的唐洊站了出来,其年纪并不比唐权年长多少,辈分却高了一辈,是唐昭的族祖。
这位族祖很是慈爱地看了看唐昭,接着更多充满感情的目光尽落在唐晏的身上。
“族里已经做了决定,宝安是先家主的嗣子、你的嗣弟,他虽年幼却聪敏知事,主持丧礼理所应当,你作为长姊,理应辅佐才是。”
唐昭无意争辩这个她不在乎的点,却索性一意孤行。
……
“吵什么?”
中气十足但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是族长唐湤来了。
对唐家和一些家族来说,一族族长远不及主家家主有话语权,但唐湤是唐昭的亲叔祖。老人绝嗣后,更是一心做家族的守护者。
眼见老人缓步走进灵堂,唐权快步上前,主动告罪说:“叔父慢些,是侄儿处理不周,竟劳您出面。”
“族长出面又如何?规矩就是规矩……”
堂中仍有人不服,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
唐湤无视众人,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灵位,继而垂目看向唐昭,“好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谢叔祖爱护。”唐昭神色稍缓,中规中矩地行礼后,坚持占了嫡长子位,寸步不让。
唐洊身后的人又要指责,唐湤却伸手招呼唐晏说:
“好孩子,你也是个有福的,伯中夫妇和列祖列宗都会保佑你。你还小,跟着叔父是学,跟着阿姊也是学。哪天叔祖死了,你帮我主持可好?”
老人话音落下,一直表现得不知所措的唐晏仿佛有了主心骨,顺势挨着老人的腿,语气恰到好处地哽咽道:“叔祖,您还正当年哩!”
无力关心这对祖孙的情真意切,被悲伤和虚弱同时冲击,唐昭几乎再度昏迷,但一口郁气让少女撑住了。
就像她说的,她从一开始就不在乎唐晏的身份,只想给父母一个称心如意的后事,可争论的出现就是如此莫名其妙,众人眼中似乎只剩下嫡长子主祭这个规矩,她的确希望自己主持,但比起操劳,她更希望全心全意安静地陪伴父母。
“活着,好好活着!”
耳边又回响起他们的余音不绝,她理性地知道了一切,但刻骨铭心的惨像却不曾亲眼所见,人多数时候是多么不愿看见惨像啊!但有时候又多么痛苦不曾亲眼看见。
因此,她一走进灵堂,看着许多虚情假意的人就想赶走所有人。
但现在,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冲动就是多余的,不相干的人即便载歌载舞,她心中难道会欢喜吗?
……
唐湤像是专为制止争吵而来,在众人的恭送中,老人一边挪步一边感慨:“人总有一死。世家也一样。百十年来,不知几家兴盛,几家衰亡。苟活于世,有幸才能早死。”
早死,绝非幸事;主持丧礼,也绝非易事。
圣人曾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唐昭感受不到众人的“戚”,却可笑他们的不愿从简。
她昏迷了十天,停灵恰好过了七日,这些难得全聚的族人还想郑重其事。
试问,难道一场招摇的丧礼、一个横空出世的小屁孩儿,便能阻止一个家族的没落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难道是好事吗?
终于,她如愿以偿简简单单尽心尽力送了父母最后一程。
同时,不大不小不痛不痒隔靴搔痒的不孝女恶名轻飘飘落到她的头上。
——
却说主家也好,分支也罢,唐家就没有人不怀念大约五十年前。彼时前朝失鹿,天下共逐之已不下一个甲子,动乱没有让家族败没,反而让它鼎盛至极。
当时的家主是唐昭的曾祖,唐铮。
唐铮有三个嫡子,分别是唐昭的祖父唐湵、伯祖唐济以及叔祖唐湤。父子四人享誉一方,时人称之一门四杰。
古来已有后世不亡,大丈夫的处世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意外的,唐家决定追求理想——攀龙鳞,附凤翼。
面对几乎全票通过的家族决定,一门四杰中只有唐湵以为乱世不可作为,最后留守族中。
三杰同其他唐家俊杰则开始了数年高歌,后来因为辅佐的明君中道崩殂,家族骑虎难下。
最后,两代人的割肉流血,曾经的辉煌一去难返。
但所谓两代富,三代贵,五代才有望世家,陈年累月的财富和权势的衰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才凋零。
曾经的一门四杰:
唐铮早死为幸。
唐济被迫出族。余生遭受排挤陷害的同时,一家人更被权势困住,不得脱身。末了只保全一个唐晏,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归家族。
唐湤虽然抽身,却已是残缺之身,孤家寡人。
更戏剧的是,留守家族的唐湵竟最先病死床榻。
……偌大的名门郡望,两代豪杰将热血才情洒尽后,只留下无能者强撑门楣。
……
唐昭罕见地沉默下来,作为承安的后人,她必须承认:
尽管历史证明了祖父的远见卓识,但他一来未能阻止家族下注,二来在后续的家族存亡中,祖父不过尽了家主的责任,真正保全唐家的,其实是伯祖那些人。
“我阿父阿母真的知情?”唐昭最后确认。
唐湤先点了头。唐权才解释说:
“兄嫂本就身体有恙,好不容易你出生后,兄长再不愿让她冒险,同时还坚决不肯纳妾。三年前族里发现宝安聪慧过人,经过商讨,兄长妥协等你成年后就公开他的嗣子身份。”
说罢叔父又补充说:“不曾想天灾人祸,当时你昏迷不醒,族里对继承人议论纷纷,好不容易确定下来,其实是有心借丧礼公之于众。”
对此唐昭无可厚非,但她心中还是感到膈应。
对家族而言,唐晏的身份她无从指摘,但事已至此,事情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岂不知死者为大吗?突然出现的嗣子堂而皇之地主持丧礼,有心人难道不会猜测其实是私生子吗?
这一点,少女绝不允许。
和许多家族一样,父母的婚事其实是联姻,但当初唐家没能娶回希望的贵女,阿父却阴差阳错娶到了令他一见倾心的阿母。
婚后,阿父将忧劳成疾的祖父引以为戒,将与阿母的二人生活看作余生之重。
所以,颇有主见的她六岁就搬进了小院,搬进小院后三天有两天混迹在府外的她好奇外面人的生活种种,而日复一日看着小孩儿大人、富人穷鬼的变化,唐昭很早就开始思考,形形色色的人因为一些人和事圆满了余生,她的人生又该如何圆满呢?
她不会奢求婚姻。
圆满如父母,作为旁观者,唐昭看的清楚:阿母对于阿父的深情,感动的同时,更多是字面意义上的相敬如宾。阿父自己也说过,或许正因如此,他的情感才能始终如一。
……
她不要是没落世家的女郎,更不要是将来某人的妻。
她要始终是她自己。
上下求索,这或许是唐昭所能寻到的,最不像答案的答案。
“活着,好好活着!”
……
“阿姊?”
在众人谈论往事时默默守在门边的唐晏将头从肘圈里抬起来,久经干涸的嗓音有些嘶哑,犹豫的眼神中诉说着孤独,渴望她的认可。
但唐昭不为所动,神情淡淡,懒得交流。
“阿姊。”
对方似乎被她感染,神情逐渐冷静,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少女终于回应道:“我不介意你这么叫我,但我们终究不会是亲姊弟。接下来我会守孝三年,你该怎么做、想怎么做,都由你。”
说罢,唐昭趁着月色返回了独属于自己的小院,并随口将跟来的不叫立冬的婢女打发离开。
——
三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岁月并没有让她女大十八变,十五岁的唐昭,只是出落得更高挑利落了。
共和四年七月初八,先父母的第三个祭日,妙龄少女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将齐腰的长发拢到身前,出孝的日子,祭奠总归要隆重些,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就以头发为祭,希望二老来世发肤无损,健康百年。
晚来一步的唐晏见状大吃一惊,“阿姊,你的头发?”
唐昭没有解释,空气中的焦臭味并未消失。
给亡人磕了头,唐晏的视线总是被不齐整的发梢吸引,“弟帮你修修吧?”
唐昭没有拒绝。
三年来,她与族中本就不亲近的长辈、同辈以及小辈更疏远了,与小屁孩儿反而显得亲近。
其实,不过是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罢了。
“手艺不错。”她稍作迟疑,开口肯定道。
小屁孩儿闻言,脸色微红的同时,手指开始互相折磨。
忽略对方的窘迫,唐昭准备离开。
“阿姊,”唐晏突然开口,“弟听说族里要为你相看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