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一直相信,能够善终的婚姻一定要求平等,而平等,在这个时代似乎就等于门当户对,等于家族联姻。
“婚事啊!”
少女并不意外,开明如父母,在世时也只是充分尊重她的意见。
两年前,族里突然有人一改对她的骄蛮印象,声称她是至纯至孝的人。去年,十四岁的她几乎就是同龄人中唯一的大龄剩女了。
而今年,不久她就可以举行水到渠成的笄礼,不同于其他姐妹出嫁前的仓促,她可以好好安排,如男子加冠一样给自己一个合格的成人礼。
当然,这只是情感上的念想罢了。落到实处,家族对女儿们的笄礼早就驾轻就熟,没什么不一样了。
说来可笑,这些年家族的男子愈发晚婚,出嫁的女子却愈发娇小。
——
小院的院子里,唐晏是第一次不请自入,确切地说,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她的跟前了。
“阿姊,他们来了。”小屁孩儿有些局促地说。
停下练剑,唐昭随手掏了手帕擦去汗水,接着将不知所措的小屁孩儿请进屋中。
“谁来了?”她一边倒茶一边问。
唐晏惶恐地接过,“樊家。家主樊伯梧亲自来了,少家主樊璋也在。”
樊?少女有些印象:三年前的丧礼,他们站着祭拜,她跪着回礼。
再久远些,唐家的没落在老一辈人眼中不容忽视,但对年轻人却是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作为曾经的颍川唐,唐昭的长辈们也不允许自家同别家一样大厦轰塌,而是过渡成了西华唐甚至低调唐,这期间樊家不知不觉就成了替代者——西华县的新晋豪强。
和后浪赶前浪不同,唐樊两家的交往至今不多。
但唐昭对新晋豪强却略有耳闻,尤其唐晏提到的少家主樊璋,抛开他隐约作为西华县年轻代第一人的身份不提,作为新兴的大族少主,二十有五没有定亲是罕见的。
流传的奇闻轶事中,一说弱冠之年,一说十六七岁,樊家便张罗着为樊璋取一个世家贵女,但他义正词严拒绝了,大意是天下未定,事业未成,何以家为?
总之,一眨眼时间飞逝,随着樊璋名气日显,很少有人担心他的婚事了。
将茶水一饮而尽,唐昭继续问:“是谁牵线搭桥?”
捏着茶杯,小屁孩儿面露尴尬,“是唐洊族祖。”
“哦,是你的支持者啊。”唐昭笑。
唐晏没有否认,但纠正道:“阿姊是明白人,他支持的并不是我。”
“行了,谢谢你的消息。”
唐昭给他续茶,满了。
唐晏有些不情愿,但能被招待已经是意外之喜。等出院门,他敏锐地瞥了一眼远处,稍作沉吟,还是选择了离开。
重新回到院子里的唐昭并不急着练剑,拿着剑情不自禁追忆起来。
映月剑是六岁时自己求来的生日礼物,据说它的前身是专诸刺僚的鱼肠。专诸死后,鱼肠剑被毁,好剑之人私藏了碎片,辗转经名家熔铸,改头换面成了她手中的映月。
她拿到剑当天就要拿活物试刀,阿父好说歹说都不能制止她的恶念。还是阿母开口,说自己也很中意这把剑,希望阿父能如约送她就好了。唐昭这才妥协,但后来还是完成了试剑。
继续练剑。
“好剑法!”院子外突然响起陌生人的声音。
她转身看去,来人有二,其中一人很是自来熟地引荐另一人道:
“宝月,这位是樊家世兄。”
眼瞧说话人眼熟,唐昭知道是族人,心中却好笑:樊家世兄?她怎么不知两家何时成了世交?
族人引荐完樊璋,十分意外地补充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宝月你会舞剑哩,还舞的这么好。”
不愿答话的她径直看向另一人,语气有些无礼,“你就是樊璋?”
对方似乎不觉得冒犯,还迎着她的目光,颔首致歉道:“樊子圭贸然拜访,唐突了佳人,给昭娘子赔不是。”
说罢又很是真诚地拆身边人的台说:“这些年两家鲜有走动,三年前一面之缘,昭娘子能记得在下,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唐昭一视同仁地不愿搭理,转而看向族人:“不知族兄是?”
“你……”唐芒神色一冷,自嘲道:“到底是主家贵女,认不得在下,也在情理之中。”
樊璋见状,连忙拍了拍唐芒的肩膀,调侃道:“光远兄,昭娘子守孝这三年深居简出,你虽同龄却是长辈,不主动关心,是你的不对哩!”
又反客为主介绍说:“昭娘子,这位是唐芒,表字光远,是你们唐洊族祖的子息。”
“原来如此,唐昭见过族叔。”她马上行礼,接着看向樊璋,“是小女子不是。世叔和族叔都是长辈,本该奉茶,奈何眼下院里就我一人,二位又与我同龄,实有不便,还请见谅。”
樊璋当然表示理解,笑容却有些僵硬,特别声明说:“昭娘子考虑周到,不过,我们同辈论交就好。”
“不可。”唐昭郑重拒绝,“族祖最是讲究礼法,他若是知道我与族叔的朋友平辈论交,碍于情面或许不会责怪我,族叔却要受引荐失当批评的。”
樊璋还待周旋,唐芒已然不喜于色,“既然这么守礼,族叔请你参加聚会,宝月应该不会推辞吧?”
说罢不等她回答,甩袖而去。
樊璋面带歉意,同样邀请说:“请昭娘子务必赏脸。”
——
唐昭很少厌恶谁,即将去见的叔母或许是例外。
柳霞出身商贾世家。士农工商,商贾能成为世家,可想而知积累之厚。即使如此,沾上商贾二字,唐权娶柳霞就是低娶,就提醒着唐家无可阻挡的没落。
但这并不是唐昭厌恶柳霞的理由,她看得清楚:世家不仅是士族的名门,同时也是商贾的豪门。
所以,她何以会厌恶柳霞呢?
在她看来,比起天性上的使然,更由于二者所受熏陶的不同。
自己身在世家,且不说随阿父学了做士子,就是她知道的其他世家女子,从小学的也都是做贵女。
而柳霞之于商贾世家,耳濡目染的仍然是追逐盈利、攀附权贵。即使同为联姻工具,她们多求门当户对,而她则被高嫁。
一“求”一“被”之间,柳霞嫁入唐家以来便谨言慎行,比世家女、世家妇更知礼守礼。
但她不知:世家贵女是女子典范的同时,也意味着身份特权,意味着端庄大气、典雅高贵以外,还要尽余力追求自我。
诚然,这也愈发成为可望不可即的理想就是了。
以夫为天,以贞为命。
唐昭之所以厌恶叔母,正是因为一个教条框架的成形,注定是无数后来者的坟墓,更何况说,它优先葬送了身边人。
……
“天啊!你的长发呢?”
唐昭刚进门,柳霞便惊呼出声,接着她自觉不妥,便如框架似地端正了仪态,仅眉头微皱道:
“宝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好轻易损毁呢?”
虽然心存芥蒂,唐昭也不至于言语冲撞,据实答道:“回叔母,出孝时我自作主张,祭于二老了。”
“原来如此。”叔母脸色骤变,怜惜道:“苦了你了。”
“怎么会?”少女摇头,“我虽性子野癖,但叔母和家族的关心,宝月是知道的。”
“唉!”柳霞叹气,转瞬又自觉情绪太过,很快收敛,起身说道:“我们的关心,又哪里比得了兄嫂呢?”
这确是实话。
唐昭心里也明白,叔母虽然刻板,却不是个能作恶的。
说话间对方已经走到她身边,并伸手抚起她的头发,再次感慨:“可惜了,长发及腰,多好看啊。”
“其实这样也好,头发太长,收拾起来麻烦。”
稍稍侧身,少女并不习惯叔母的亲近。
柳霞及时收手,指着一旁的座椅,示意彼此入座,又招手让婢女奉茶。
婢女看好茶恭敬地退到一旁,柳霞的烦心事却悠然而至,“宝月啊,叔母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可你毕竟是家族贵女,身边不能没个贴身丫鬟,就是打理头发,也要人帮忙不是?”
一时间唐昭并未听懂。
柳霞继续说:“家里其他人都粗手粗脚,倒是有个叫桃花的,手脚伶俐,当初本就是你叔父找来照顾你的,眼下你出了孝,又到了议婚的年纪,就领回去装点门面吧!”
桃花?唐昭觉得耳熟。
但三年过去,当初她又被丧礼弄得身心俱疲,哪里还记得这么一号人?只是说她终于听懂叔母的言下之意,对方希望她带走这个婢女,让她远离叔父唐权。
和阿父不同,叔父似乎义无反顾背负起了为家族开枝散叶的重任,只可惜保量不保质,一个唐晏便盖过了所有人。
是说,宝安那个小屁孩儿有这么大能耐吗?稍加回忆这些年他在自己面前的表现,唐昭表示怀疑。
另一方面,她却不解:一个婢女罢了。柳霞已然将世家妇的规矩内化为教条,甚至说这么多年、这么多后院过客,她还能任由一朵桃花绚烂不成?
面对叔母的关照,少女没有贸然应下。
她后知后觉,这三年过于孤陋寡闻,不问世事了。
柳霞也没有强求,她最不愿低声下气的人中,大概是有她一席之地的。
说图穷匕见不妥,但柳霞此番邀谈她,显然有更重要的目的。
“议婚啊。”
或许是对方的铺垫太多,唐昭此刻并没有太多情绪可供消磨。
“是啊!”柳霞面有慈色,“宝月莫不是忘了,不多时就是你的笄礼了。你叔父可是反复叮嘱我,让我为你留意合适的良人哩!”
“劳烦叔母了。”唐昭谢道,“但还是不劳叔母操心,您要照顾同堂兄弟姊妹们,已经是分身乏术了。”
“你是个体贴的。”
生活的无奈盖过了唐昭无意间的挑衅,柳霞语气里多了许多真情实意。
“你的婚事也很重要,兄嫂去了,我们夫妻就是你的父母。你放心,叔母不会自作主张,你喜欢什么样的,年纪相貌也好,才学品行也罢,都你自己选。似樊家那样的,不喜欢就不喜欢,也不必去见了。”
话音落下,唐昭有些吃惊。
柳霞则很有些得意,一时间忘了收敛,自顾自继续说:“那日樊家上门,你叔父居然让我去找你,我可是直接拒绝了。樊家什么家境?不过一代人赶上投机罢了,富贵都不见得能留住,何况权势呢?”
闻言少女更觉眼前一亮。
但很快柳霞又恢复成“框架”,且微微握拳,好似在暗暗自责。
“叔母失态了。那樊子圭,我也是知道的,确有可取之处,听闻你应了他们的邀请,去看看也好。不管怎么说,叔母真心希望你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自己喜欢并不代表合适啊。”唐昭下意识反驳说。
心里更是不自觉想到,叔母以为有可取之处,那定然是不能成为良人的。
柳霞闻言,神情再度失态。
她端起茶杯,那温物好似烫手,中途摔了个粉碎。
婢女正要上前收拾,她却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下去吧。”
等人离去,柳霞一反常态地嘲讽唐昭说:“三年时间,我以为你有所成长,原来还是这般……”
“天性使然,怎好悖逆。”唐昭打断对方,又自问自答道:“何况从进门到现在,侄女有失礼的地方吗?没有。”
“以后呢?女子这一生,难道只要不失礼就够了吗?”
见她不为所动,柳霞索性将话挑明了。
“唐家能庇佑你多时?以后去了夫家,莫说你父母亡故、家族没落,即使是世家贵女,不一样要曲从舅姑、谦顺叔妹吗?你以为自己读了圣贤书,你便是男子了吗?”
“我就是女子。”唐昭掷地有声道,“我很喜欢自己的性别,我不需要成为男子。”
……
短暂的沉默过后,柳霞神色恢复如初。
“不多时就是你的笄礼了。”她旧话重提,却多了提醒,“你的婚事已经是族里的要事。”
“这却不便让叔母操心的,毕竟族里早有传闻,咱们叔侄不和。”
“是。我今天才提了几家人选,二人便不欢而散。”
唐昭:“……”
她丝毫不介意叔母这般说辞,应该说,叔母能这么开明反而出乎她的意料。
“叔母高见,那宝月告退。”
“慢着。”
柳霞突然拧巴起来。
她见状好奇,视线却微垂,不去打量叔母脸上的为难。
“祁县。”柳霞试探道,“祁县和晋阳同郡。我听说你母亲祖上就出自晋阳,即使到了现在,祁县王家于晋阳也有相当名望。”
“是。”唐昭点头。
太原王氏,乱世之初也曾是一方豪权的操盘手。
可惜时局变化,曾经的一流世家晋阳支已然没落,只留下旁系的祁县支勉强维持二流世家的高门。
“你,我是说你母亲,在晋阳可有什么相宜的资产吗?”柳霞说话间脸色微红,“你别误会,我有钱,我可以给你相应补偿。只是时局不便,我怕宝姝留不住。而生意上的事,她这些年颇有心得。”
宝姝是柳霞长女唐暖的小字,出嫁前的笄礼并未额外取字,因为实在是人如其名,再没有比她更娴静可人的女子了。
她年长唐昭五岁,十四岁时就嫁到荥阳苑陵。
男方比唐家稍好,当初婚姻落定,柳霞一度沾沾自喜,而茫然的唐暖不能仰仗堂妹的鼓励反抗父母之命……这是母女相见难的开始,也是叔侄不和的稻草。
六年时间,唐昭始终记得午后阳光映照着的堂姊的侧颜,那或许是她心中永远的“静女其姝”。
回过神,唐昭正视柳霞,“叔母,资产确实有,但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苑陵和晋阳,隔着的可不止一条河。”
当初归途,她本想给堂姊一个惊喜,可惜未能恰逢其会,到底没见着。
柳霞闻言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不想同唐昭谈女儿的事情,但她又庆幸多了一个真心关心女儿的人……
“我回去整理好便送来,后续就请叔母自己费心。同时,我会另外通知伙计,如果堂姊想回西华,他们会全力安排。”
闻言柳霞眉头微皱,却不言语。
唐昭见状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