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院。
远远望去,少女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阿父为别院取名的情形:
“月儿,你可知道,这地方原来不仅不叫归宁,也不叫院哦。”
“那叫什么?”
“叫苑。”
“嗯,不就是院吗?”
“非也,此‘苑’非彼‘院’。你现在看见的院子,在当初不过是园林的一处宅院罢了。”
“不是说苑吗?怎么又说到园林了?”
“苑就是巨大的园林啊!”
小宝月似懂非懂。在她眼里,归宁院已经够大了,巨大的园林得有多大?
“什么院不苑的?跟孩子讲这些,你还能重建当初的唐苑不成?”
阿母王真白了夫君唐桭一眼。
“嘿嘿。”唐桭傻笑起来,“那不能。不过我闺女能,她昨天还说,长大了要为我俩建一个更大的园子哩。我问她有多大,她说要比今天看的院子大好几倍。月儿,你说是不是?”
小宝月看着足够大的庭院,小小的脑门上不由得挤出几条看不见的皱纹。
“不作数的。”王真抱起她,轻轻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唇,哄道:“阿母知道,定是坏人哄你这么说的是不是?”
“阿母最好了。”小宝月喜笑颜开,注意到阿父委屈的目光,犹豫后她坚定地说,“但阿父不是坏人。更大的园林,宝月会努力的。”
夫妻二人见状喜不自禁。
然后王真走到案桌前看到题字,眉头微皱道:“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唐桭不以为然,“这可不是族里的唐苑了,这是我们的私产。”
“话虽如此,哪有取这个名字的。”
“不然就用你的名字?至真园?”
“不要。”王真急切拒绝。
“那就这个吧。你自嫁我以来便不曾回家省亲。这院子所在,正是外姑母家的方向。夫君无能,只能让你凭此权当慰藉。”
王真眼眶微红,不再言语。
小宝月见状,黑眼珠咕噜噜一转,佯装生气道:“阿父,你是坏人哩。阿母看不成外祖母,你却拿这个院子时刻提醒她,实在是太坏了。”
王真笑,抱着女儿潇洒转身,不再理会一堆废话的唐桭。
……
后来,这个院子到底就叫归宁院了。
……
“郎主,你怎么来了?”
唐昭堪堪到门前,别院的管事王叔便迎了出来。
“郎主,外面不太平。有事儿你派人吩咐一声,奴们进城就好。”
“没事儿的王叔,带着护卫呢。”唐昭示意身后。
男人听见称谓一喜,眼里根本看不见随行的护卫,佯装不快道:“他们顶什么事儿?郎主的安全比天都重要,不能冒险。”
“是是是。”唐昭心里一暖,“那等会儿王叔送我回去,有您在,天塌下来宝月都不怕。”
王叔顿生万丈豪情,“郎主放心,老奴死之前,天都压不着你。”
唐昭促狭道:“王叔啊,那如果不是天塌,是地陷可怎么办呢?”
中年男子豪情受挫,一旁走过一个偷听的少年,接话说:“师父你傻啊。像教我武功时,随手往天上一抛,不就把小娘子扔出地坑了?”
“对,郎主放心……”王叔回过神,“臭小子,小娘子是你能叫的,还不见过郎主。”
少年并不在意王叔的责骂,随意地朝唐昭行礼道:“无门见过郎主。”
唐昭没有追问少年的身份,看着一老一少心中感到欢喜。
三年前的意外,王叔家中只有他留守别院幸存下来,如今收了徒弟,师徒父子,多少是个慰藉。
“什么无门?没名没姓吗?”王叔呵斥道。
少年偷偷瞥了师父一眼,十分不情愿道:“子车闵见过郎主。”
“这还差不多。早跟你说了,习武就习武,非要拜师。我是郎主的家仆,我的徒弟自然也是郎主的家仆。”
子车闵心里不乐意,但嘴上却没有出言反驳。
唐昭闻言笑道:“王叔这说的什么话,您是阿母的家仆不假,可她不止一次说过,要放您良籍的。在宝月眼中,您是长辈。您的徒弟,就算不是宝月的兄弟,那至少也是朋友吧。莫非是宝月不配吗?”
“怎么会?……”王叔急忙说道。
她话未说完,子车闵抢话道:“郎主,第一次见面,原来你的眼光这么好。你这个朋友我认了。以后你良人若是不良,我帮你废了他。”
“胡说八道什么。”王叔忍无可忍,可惜身边没有家伙事儿,只有老胳膊老腿可堪一用,“臭小子,今天的训练完成了吗?还不快滚。”
子车闵一半屁股印着脚印,闪身而逃。
唐昭抿嘴浅笑,“王叔,我是认真的,归宁归宁,这些年您就是阿母的娘家人,我的亲人的。”
王叔稍作沉默,虽未应下,但也不再矫情。
之后她开门见山。
阿母作为王家不得宠的庶女,持有的丰厚嫁妆更多是被算计后的补偿。
即使如此,王家仍耍了心机,不仅不尽可能在颍川在西华置办产业,反而划在了更北边的晋阳。幸好阿母当机立断,尚未出嫁便让王叔前去打理,变卖的变卖,不好变卖的,也都安排了可靠的人。
“郎主放心,这些年晋阳方面还算太平,伙计们做事也都尽心。”
“嗯,具体事宜有劳王叔安排。”顿了顿,唐昭补充道,“也不必太热心。向家的情况不明,伙计们要小心自己受到牵连,能说服堂姊回家最好。”
“郎主放心,乱世久了,下面人晓得分寸。”
乱世,乱世。唐昭莫名出神。
不多时王叔送来必要的信物,唐昭注意到留在外面的女子,想到:“王叔,院里可有合适的婢女么?”
王叔闻言大喜,“就是郎主不说,老奴也要引荐。”
说罢他转身招呼,三个女子有序入内。
“婢子初夏。”
“婢子白露。”
“婢子谷雨。”
“见过郎主。”
记忆再度涌现,唐昭想起来,眼前三人加上已死的立冬,正是当初阿母为自己培养的丫鬟。只是她天生不习惯被伺候,便只留了立冬在身边,说放三人自由,不曾想她们仍在归宁院待命。
“郎主,还有惊喜呢!”王叔提醒道,却不答她的好奇,反而看向三女,说:“平日里叽叽喳喳,这会儿只会请安了不成?”
话音方落,仍是叫初夏的婢女打头:“回郎主,婢子们听说您不喜欢只懂端茶倒水伺候人的女子,这些年便自作主张学了些东西。”
唐昭的兴趣被勾起,见对方突然羞愧不语,鼓励道:“没事儿,学啥都是好的,不用紧张。”
初夏闻言却愈发拘束,“婢子愚笨,尝试了许多东西都学不会,还是让两位妹妹说吧。”
“才不是。”名叫谷雨的萝莉跳了出来,“初夏姐姐可神奇了,她能唤鸟,好像什么鸟都能听得懂她说话。她还懂得医术,我们平时有什么不适,她都能治。”
初夏早想开口否认,只是碍于谷雨一张利嘴,等她说完才得以出声,“是大家身体好,我只是背了一些药方,依葫芦画瓢罢了……”
“果然厉害。”唐昭打断对方,给予肯定道。
说罢她顺势看向谷雨,笑道:“你呢?你有什么神通?”
“我是个凡人啦!”谷雨脸色微红,身体却诚实地扬起胳膊,像是要展示肌肉,“我会武功。虽然也不怎么样,但当个女护院没有问题。”
不等唐昭夸赞,最后的白露补充说:“启禀郎主,您别看谷雨个子小,她其实天生神力,而且对驾车和射箭都很有天赋。”
引荐完谷雨,白露继续自我介绍说:“婢子在舞蹈、算术以及剑术方面都学有小成。”
“好!”
唐昭脑海中并不缺乏赞美之词,但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脱口而出的一个好字。
她反复打量三人。
初夏最年长,礼仪最好,医理和唤鸟异能也不凡,就是自信心不足,过于拘束。
谷雨最小,却天性活泼。
白露最稳重,若非自称婢子,浑然是行走江湖的侠女。
“如何,郎主可满意?”
王叔凑上前,满脸自豪。
“满意。但也不满意。”
唐昭泼冷水道。见几人面有忧色,她继续说:
“满意的是你们各有本事,不满意你们是因为我才去学。我想说,你们今天因为我喜欢而学,明天难道不能因为自己有本事而被人喜欢,被人需要,乃至被人尊重吗?”
王叔并不意外她说的话,甚至于一如既往地点头。
三女也不意外,但因为各自的女儿身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最稳重的白露率先打破安静,“郎主,会是这样吗?”
唐昭看懂她的疑虑,诚恳地笑道:“太平时候不好说,但时势造英雄。娘子军知道吧?今世已有,历史岂无?英雄可不限定性别,只是太平时一些写书的男子自尊心作祟罢了。”
“是了,庙里的娲皇大人不就是女子。”谷雨附和说,并大胆提议,“郎主,你以后也写一本书,专写我们女子。”
“写书很麻烦的。”唐昭马上皱眉。
“哎呀,我们没本事写,郎主你不写,我们女子不就又被男子忽略了吗?”
一旁的王叔咳嗽一声,“谷雨啊,你王叔我可不敢无视你的。”
说罢他有些走神地看向唐昭,“郎主,您看我这会儿是不是有些多余?”
唐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叹气道:“王叔,您不必如此,我新交的朋友来了,您让他直接进来便是。”
子车闵听见声音,不等传唤便闯入道:“就是,师父,您对我也太见外了。”
闻言王叔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你来干啥?”
少年指了指白露,“您把我陪练叫走了。”
王叔浮夸地叹气,“陪练?您可真好意思!”
“这有啥,她现在比我厉害,我向她请教。等我比她厉害了,自然也可以教她。”
“我说的是这个吗?”王叔怒。
白露却道:“不会的,你永远没机会教我。”
谷雨附和说:“就是,你一个无门,不就是想比我们强,门儿都没有吗?”
“怎么没门,我把你们的学会了,再学了其他高手的武功,你就不如我了。”子车闵理智分析道。
白露愣住。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在这归宁院,大家都倾囊相授。但出了院子,身为男子的子车闵更方便见识广阔的天地,她白露却处处受限。
“你错了。”唐昭接过话,迎着众人的目光,她看向子车闵,继续说:
“你不可能因为多几个师父就比谁强。在我看来,白露比你更自信自己所学,当你分心学别的武功时,她未必不能融会贯通,自己创造出更强的武学来。”
有些心浮气躁的子车闵看向师父确认道:“是这样吗?”
“臭小子。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老夫?竟然还当着为师的面要学别人的武功,难怪技不如人。”
王叔说话间再次起脚,让逆徒屁股上的脚印变得对称起来。
末了还不忘向唐昭请罪,又宽慰白露说:“拳脚功夫不提,你的剑法已经不是我的招式了。应该说从一开始,我的剑法便不适合你。但你天赋异禀,不知不觉就修成了独属于你自己的武功。”
“原来如此。难怪我学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子车闵恍然大悟。
——
“桃花?”王叔一边引路一边摇头,“别院里没有这个人。主母和家主去世后,院里不必要的人都妥善安置了,怕不是唐二郎拿郎主过明路?也是老奴失职,当初竟没有安排丫鬟进府。”
唐昭闻言,“王叔,您这是怪我当初拒绝您的安排吧?”
“老奴不敢。”王叔连忙否认。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门口,唐昭毫不愧疚地食了言,坚决不用王叔护送。
一旁初夏正与白露和谷雨作别。
子车闵杵在不远处,时不时看白露一眼,仍为天赋不如对方有所计较。
唐昭走到他身前,问道:“无门兄?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子车闵?还是子车无门?”
“哈?”子车闵脸上写着疑惑,眼神却如浓夜中闪烁的孤星。
唐昭看了调侃说:“闵字无门就是文,不然我叫你子车文?但是你又痴迷习武,不若叫你修武?或者干脆连姓也换了,你跟王叔姓吧!单名一个斌字,文武双全。”
“莫名其妙。”子车闵努力让自己显得“糊涂”,接着纵身一跃,蹲在了后方的高墙上。
唐昭不强求,转身同初夏上了车。
等二人离开,白露拉着谷雨退下,王叔再次皱眉,“臭小子,你又弄什么幺蛾子?”
子车闵这会儿却连他也不想理,嘀咕道:“你怎么把我的事儿给人说了?”
“说什么说,我至于拿你那点破事儿烦恼郎主?”王叔训道,“我教你武功可不是让你翻墙头的,再不下来,打断你的腿。”
子车闵轻身纵下,“师父,你真没说?”
“我闲的?”
“那她怎么问我名字?”
“院里收留的人谁没点破事儿,郎主自小就明察秋毫,偏你又在一旁晃悠,自然猜到一些。”
子车闵释怀,仍然咋舌道:“我看她也就一张嘴厉害,把你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臭小子……”
不等师父动作,徒弟主动认怂,“是是是,我知道。师父是家仆,徒弟也是家仆,对郎主不能不敬。”
“哼。”王叔冷哼一声,却没有动怒,“我是当了人一辈子家仆不假,你却不用的。”
子车闵撇嘴,“您都把我送出去了,现在说什么不用。再说了,人家都要我跟她姓了,怎么不是让我当家奴?”
王叔大喜,“你可是应下了?”
子车闵顿了一会儿,微微撇嘴,“师父,这家奴,我到底是当还是不当啊?”
王叔不答,他看向马车消失的方向,长叹一声道:“你以后会知道的,跟着郎主,是这世间最高贵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