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心想,以后定然不能相信谦谦女子的话。
除唤鸟和医术外,初夏感情还是个厨神。
这会儿,我们的厨神似乎心不在焉。糊味都飘到厨房外了,她才回过神来,又因为自责继续出错,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好一阵叮叮当当。
唐昭叫人去替了来,关心道:“怎么了?这两日神不守舍地,是不喜欢府上,想回别院吗?”
“不是的。”初夏既自责又恐慌,“能跟着郎主,是婢子的福分。只是婢子无用,换了白露肯定能替郎主解忧。”
嗯?唐昭不记得自己有说需要解忧。
稍加询问,原来是唐芒和樊璋设宴的缘故。
从别院返回的第二日便是最初的宴期,因为未被告知的原因,宴会被临时推迟到了三日后,也就是明日。
对此,唐昭自始至终是不在意的。
且不说她本就没有应下,单单唐芒只当日打发了一个小厮过来通知改期这一点,她即使不去,也不算失礼。
更有甚者,她如果表现得郑重其事,岂不是抬举了别人,作贱了自己?
“是这样吗?”初夏并没有释怀,“郎主,你这般想当然不错。可是作婢子的,理应为你探查清楚情况不是吗?”
唐昭哭笑不得,“好初夏,你这是要凭一己之力,抬高婢女的聘用标准么?”
初夏使劲摇头,许多情真意切的话似乎憋了很久。
诸如她懂事起便意识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她其实早早认了命,麻木让她逃开了无数痛苦,但住进归宁院却让她第一次拥抱了幸福。
拥抱过幸福的人,是再难变得麻木的。
天知道郎主只留下立冬的时候,她心中是多么绝望。
而她们仍能留在归宁院,并有机会学习各种东西的时候,她心中失而复得的幸福又是多么的无法言语。
“郎主,其实我们早听你说过类似的话。”初夏整理回忆,总结道,“人,尤其我们女子,要学会为自己而活。”
唐昭肃穆地听她娓娓道来。
“早在你还不认识我们、我们刚被带进别院的时候,一直以来破碎的遭遇让我们宛如行走的尸体,而年少无忧的你只管在院子里和随便谁都嬉笑不已……”
闻听此言唐昭不禁感慨,换了别人,怕是要嫉妒生恨了。
初夏继续说:“有段时间你特别喜欢谈论天地、男女的尊卑问题,甚至发动别院里的男男女女相互辩论……”
唐昭脸色微红。
她已经不记得众人因她的鼓励各执一词,但她忘不了“萝卜头”的自己站在楚河汉界似的椅子上高谈阔论。
的确,类似的话她不止一次说过。但她之所以能如此、会如此,尽管不愿承认,终究是身份使然。
而此刻由初夏说出,她逐渐意识到其中难以背负的时代之重。
关于用麻木逃开的悲惨,对方没有细说。
但她仿佛听见许许多多原本应该多子多福的父母商量着插标卖女,继而看见屠夫丈量猪膘似的买卖场景。
讽刺的是,相当一部分家庭,先卖了小女儿,不久大女儿也要卖,终有一日,儿子们也要有所发送。
“郎主。”
初夏的声音将她从幻象中唤醒,听见对方话锋一转:
“婢子实在不是个聪明人,就像学不会君子六艺一样,我到现在都不懂你幼时就在谈论的东西,或者说懂了也做不到,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尤其是主动学习各种技艺的日子。”
唐昭张开双手,轻轻将对方拥入怀中。
初夏的声音越来越哽噎,“郎主,我希望能永远这么幸福。”
“会的。”她安慰道。
大概是壮起淑女胆,初夏拢住的双手轻轻回应了她的拥抱。
“郎主,婢子真的不聪明。我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而活,所以你就允许我永远留在你身边,为了你去努力学习,努力成长吧?”
“好!”唐昭轻拍她的脊背,“你不懂的我教你,我也不懂的,我们一起学。”
说罢女大人做好了准备。
但初夏没有哭。她想起不知所措的日子里,那个活泼耀眼的小妹妹虽然不知人间疾苦,却一点点地、毫无障碍地成了她的太阳。
太阳从来不在乎人间疾苦,它只是任由受苦的、不受苦的一切人都仰望它,感受它。
去他妈的人世种种,她初夏,如今拥抱到自己的太阳了……
“那个,初夏啊,要不你先放开,我们吃饭?”两个人的肚子都不争气地喧哗起来,轮到唐昭打断对方的幻想。
初夏俨然受到惊吓的雏鸟,立时又拘束得无地自容。
——
临水居,顾名思义毗邻一片经过人工雕琢的湖水。
外县人称之为西华湖,本地人简称西湖,但县内其他方向并没有类似的东湖、南湖以及北湖。
西湖中莲花一片缀着一片,尤以东边的琳琅满目。
并蒂红艳粉玲珑,子午繁星案头春。
碧叶繁花下,五颜六色品类齐全的游鱼经过大半年的茁壮成长,眼下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前者吸引了肉食者附庸风雅,后者慰藉了无肉可食者的辘辘饥肠。
湖东有雅亭蜿蜒水上,可廊桥赏水,可亭坐流觞。
雅亭沿岸,零星系着不一定小的小船,和船挤船的西岸不同,这些船都挂着船篷,好比男子加冠、仕人戴帽。
往湖中心去,一似船如舫的水榭年久失修。
临水居自然建在湖东,地方不大,但巧具匠心。当然,这是其他到此一游者的说法。唐家,至少说唐昭这一小家的两代人,由于祖父的原因,从未光顾过。
伤心地。
祖父在世时,千方百计想维持住一流世家的荣光。
树大招风的唐苑脱手了,临终之际,湖东这张名片也终于丢失。
值得一提的是,当初接手湖东的名门望族,不久后竟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干干净净地沉没在了洪流之中。
没有伯乐的西湖东岸快速没落,时至今日,临水居竟也能扛起风雅大旗。
……
将怀古伤今的情绪按下不表,唐昭其实很喜欢看垂柳戏水,看风挑动的圈圈层层波纹。
她享受舟船同荷花的摇曳,她不是个有福之人,没能恰好就看见游鱼采摘荷花,就连荷叶下休憩的鱼儿也难觅踪影。
只有个别颜色亮丽的活泼分子,无聊且熟络地沿着荷花稀少的船道行进,这些鱼是鱼中贵族。打渔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会将它们从渔网中扔回水里,然后说一声带着羡慕语气的“晦气”。
到底要去临水居。
唐昭可以不关心历史轮回里的兴衰史,但她却不能否定庇佑她成长的烈日余火。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湖东湖西一样风雅、一样通俗、一样风水自然的美。
但她也有私心,她很愿意只一叶扁舟,然后登临湖中水榭纵享水阔天青。
——
“这马车里是谁?”
“不知道啊!话说樊大郎的客人都来了吧!无名无姓的,莫不是闻风而来的过路客。”
“过路客?那可要看他的份量了。”
策马缓行,车夫毫不费力就让马车停下。
门前伺候的迎宾尚未上前,身为半个主人的唐芒早接到通知,也早认出了自家车夫,但他似乎事务繁忙,重新转回人群里了。
好在迎宾很擅长察言观色,并没有自作主张。
樊璋也颇心有灵犀似地及时出现,迎着已经下车的唐昭,一如既往地笑道:“昭娘子能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快里面请。”
微微颔首,唐昭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同样笑着答道:“哪里,樊少家主和族叔多次相邀,小女子岂敢拒绝。我观宴上宾客众多,少家主自去接客便是。”
再度出现的唐芒早有准备,他不仅及时找来了樊璋,更及时找来了一位和唐昭年龄相当的女子。
樊璋亲切地引荐后者道:“这是我最疼爱的小妹樊秀,一早就嚷着想结识昭娘子你,樊璋斗胆,今日宴会上烦请你多担待。”
少女不情愿地走过来,先是无所谓地和唐昭对视,很快情绪陡转,急急开口道:“唐家阿姐,陪阿秀一起吧?”
唐芒也上前,像是才看见她和马车,有些不悦道:“宝月,你怎地如此草率就出了门?车上连家族标记都忘了挂,岂非对宴会主人的不尊重?想是你往日里参加聚会少了,以后可要注意。”
“光远兄严重了。”樊璋连忙解围。
唐昭闻言,先坦然接受了长辈的指点,然后才无愧于心地解释说:“是我的不是。不过族叔你反复邀请,却没给我下帖,我只道是好友的闲暇小聚哩。”
言有限而意不尽,樊璋连忙打断,樊秀也亲昵开口,迫不及待要确保她移驾临水居。
此时围观众人:
“这是唐家女郎?”
“是哪一位?”
“能是哪位?樊大郎亲自邀请,你我还不认识,除了唐家先家主的独女还有谁?”
“的确是她。三年前我有幸见过,容貌几乎没变,一如既往的耀眼。”
“豁,什么耀眼?坊间流言,这女郎可算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白瞎了她的出身。”
“啥?怎么说?”
“能怎么说?既然有人知道三年前,岂不知她肆意妄为,公然对抗家族决定不说,丧礼上坚持自己主持,结果又草草了事。”
“我也听说了。身为女子,不学女诫,常以男子自居,族内年轻一辈,就没有和她亲近的。”
“呵呵,那又如何?她仍是先家主的独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唐家才是骆驼,她一个先家主的遗女,还有什么?且不说家主之位能否在她这一脉延续,就是能,那位可是嗣子,年纪也不算小。”
“可不是,方才在门口,唐光远一个旁系族叔,居然以正经长辈的口吻教训她。她如今的处境,不妙啊!”
“是了,听说唐家最近谋划着联姻。”
众人看着没了当事人的门口恍然大悟……
樊秀凑到她耳边轻声安慰道:“昭姐姐,你别听这些人胡说。他们是百分百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若非你屈尊前来,大部分人连嚼舌根的机会都没有。”
昭姐姐?唐昭觉得有趣,但还是问道:“秀娘子,我们之前认识吗?”
樊秀闻言噘嘴,“昭姐姐,你这也太冷淡了,叫我阿妹嘛。”
唐昭微微扭头,疑惑不减。
樊秀对她的困惑视而不见,自顾自说:“不愿叫阿妹,那叫阿秀也行。”
“好,阿秀。”唐昭轻叹一声,十分自然地改口,继续问道:“我们认识吗?”
“你救过我的。”樊秀半激动半失落道。
随着她的提醒,唐昭不得不感慨又是陈年往事,好在这一次不是令人脸红的高谈阔论。
当初的自己——现在的她依旧——属实不是当“窈窕淑女”的料。
她最爱混迹人群。
周围那些说不认识她的人,无一例外不表明他们孤陋寡闻,没有真正融入到养育他们的西华县来。
比如她曾长时间藏身女娲宫等香火鼎盛之所,不仅协助神灵清点祭拜者的数量,还帮忙倾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流民乞儿至诚的祈祷。
比如她曾好奇婢女童仆的日常,曾关心商贾农夫的勤劳,甚至亲自体验乞丐的艰辛,几乎混成了一群孤儿弃女的首领。
当然,她的体验在父母的庇佑下不可避免地带着任性和天真。
即使如此,那些她自以为深彻了解过、实则走马观花的人生百态,依旧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身旁这位她不认识的樊秀,正是她流浪街头时的见义勇为。
彼时,机灵的小樊秀不仅让仆人走丢了,而且玩起了扮乞丐的游戏,不过她显然没有唐昭经验丰富,竟惹到了一些大乞丐。
小人物是很难对付大人物的,樊秀失败了,唐昭因此得以破坏一场不道德的交易。
她破坏的交易挺多,也促成了许多交易,但终有一天她感到累了,于是她离开了街头。
彼时一个尚不健全,但已然成形的胚胎在她思想的胞宫中孕育出来:孩子王救不了孩子,乞丐王也救不了乞丐。
“昭姐姐,我一直在找你。”樊秀眼里有光,“当然,我没什么能用的力量,只能自己找。好在,今天我找到了。”
唐昭轻叹。
她感慨樊秀的执着,也感慨樊璋和唐芒的良苦用心。
“你可是亏了。自己找到了我,还得帮着他们说好话。”
“才不亏哩。”樊秀反驳说,“他的许诺只是威胁我的借口罢了。更何况,推迟到今天的宴会,他们应该顾不上逼我对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