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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宴会

    逼?对付?唐昭一笑而过。

    樊秀猜得很对,樊璋的确顾不上她们,但要他因此就任由她们做个看客,未免也是奢望。

    再者唐昭自己也好奇,那不知不觉被关了的雅间里,到底来了什么样的客人?

    面带真真假假微笑的樊璋再次来到她面前,说了好些客套话,估计口干舌燥了,终于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昭娘子,我带你去见一位贵客。相信我,他的到来,对你我两家都是机遇。”

    推门而入,雅间入眼处并不雅,但很实在:

    乌木箱子盛着的饶有分量的金银珠宝,色香味俱全但杯盘狼藉的美味佳肴,展开后被随意卷起的山水字画,以及被冷落的抱着横笛竖箫或五弦琴的不知谁家的艺伎……这些物件儿、人件儿连同唐芒共同拥着一个男子。

    男子的姓传承于他的祖宗,名却由他自己咿咿呀呀时无意中的发音造就——吕美。

    人如其名,吕美不仅样貌俊美,性情上也偏爱美食、美酒及美丽的黄白之物。

    不过他少读了许多书,因此体会不得颜如玉,欣赏不来浓墨重彩,更难以伴随着兴之所至的笔下龙蛇渐入佳境。

    这是个实际的人。唐昭看着饕餮似的人物,心中低语。

    在她打量他时,务实的吕美当然也在打量她。

    不等樊璋唐芒引荐,美男子主动开口,“行了,她是唐昭,你们已经向我说过了。至于我是谁,你们肯定也对她说了。”

    “唐家女郎,初次见面,随便坐。”

    吕美的待客之道很是随意,勉强吞咽了食物让吐字清晰,厚厚的嘴唇泛着油光,宽大的衣袖俨然偷嘴的上菜小二。

    唐昭大大方方入座,并且开门见山问道:“吕公子,据我所知,并未听说现任豫州刺史有任何失职的地方?”

    “宝月……”唐芒正要打断。

    吕美几乎同时呵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和唐女郎说话,你叫什么宝月?”

    说着他用手点指一旁的妖童美妾,“那边谁是你的相好,快领了去耍子,别在这儿挤眉弄眼。”

    一直小心伺候、满以为对方是初次见面才难以搭话的唐芒被骂懵了,缓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吕公子,我是让她注意言辞,小心冒犯了您。”

    唐昭注意到求救的目光,无动于衷地说明道:“吕公子,宝月是我的小字。刚才插话这位,年纪虽轻,却是我的族叔,很注重礼法。”

    “抱歉。”吕美并不理会唐芒,脸色有七分平静地看着唐昭,剩下三分,她感受得清清楚楚,是挑衅、是进一步试探、是睹物思人的同情。

    “光远兄和昭娘子他们到底是世家子女,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像我们,比较随意。”樊璋也开口解围,语气淡如清汤寡水,“不过今天是私下聚会,吕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看随意就好。”

    “是……”唐芒正要附和,又被打断。

    “我还不够随意吗?”吕美挺直身体往后靠去,手上恰到好处地扔了银筷,眼神轻蔑地看着入席来就赔笑的唐家代表唐芒,“但再随意也要知道分寸,又或者你就是分寸。赔笑的,你是分寸吗?还是说你只是唐家分支的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参与我和你家女君的谈话?”

    闻言唐芒面色铁青,再不能言语了。樊璋也只能讪讪赔笑,眼神不由得看向唐昭。

    唐昭笑道:“吕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不仅如此,而且深得礼法规矩的真谛。”

    吕美转过视线,很有些惆怅地看了看四周,面有愧色道:“如此场景,终究是大善无礼了。”

    大善是吕美的字。

    雅间的门开始半开半掩,应吕美要求:

    房间的金银珠宝、艺伎字画通通去应去的地方等他。残羹剩饭可以收拾了。务必让唐昭的丫鬟进来。樊璋是东道主请便。

    至于同样身为半个东道主的唐芒,无需吕美要求,樊璋已经安排他去外面接待俊男才女了。

    趁着两位东道主不在,吕美突然发出感慨,“我道唐家已然没落至此。”

    唐昭肯定地说:“家族确凿没落至此。”

    吕美摇头,随即又点头,语气有些唏嘘,“无论如何,至少这位还配不上你。”

    唐昭并不接茬,话锋一转道:“如今的唐家,也配不上吕家和任何谁家的胃口。”

    气氛开始沉默,然后沉默在樊璋去而复返前被打破。

    “我了解了。”

    吕美言语间并不掩饰他的遗憾。

    “西华县别有风景。”

    唐昭转过头,窗外是西湖,脚下是临水居。

    “当然,鄙人从不空手而归。”

    吕美开始整理仪态。

    “说什么呢?”自觉错过关键的樊璋有些不自在地插话道,“时间差不多了,一起入席如何?”

    “好。”唐昭没有拒绝。

    吕美却疲惫地摇了摇头,“樊少主,今日多谢你的款待,不过我此行尚有要事,就不参加后续的聚会了,改日必回请你和西华县的诸位。对了,今日之行,还请樊少主保密。”

    樊璋诚心挽留,见事不可为才果断放手,“哪里,在下定然守口如瓶。”

    吕美点头,性情中人似的视线扫过他和唐昭,语气玩味道:“那就祝子圭兄的宴会圆满成功,更祝你心想事成。”

    见状樊璋的抑郁一扫而空。

    唐昭不禁瞥了吕美一眼,同时再度看向西湖中年久失修的水榭。

    吕。

    当初被时代洪流淹没的名门望族,其一与人私奔的嫡女,夫家便是这个姓。

    ——

    宴会似乎很快乐,宴会其实很无聊。

    能堂而皇之在众人面前上演的节目,相当程度上只能愉悦不常出户的女子,因为自诩风流的男人们多已看腻,而鉴于不多但的确在座的大家闺秀,许多有趣的话儿不便宣之于口。

    少数有才的想附庸风雅,才提出来就被其他人一边劝酒一边笑话。

    于是这些人红了脸,一方面是因为酒烈,另一方面是因为半真半假的嗅事无可推脱。既然“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便索性“但愿长醉不复醒”。

    一味喝酒的人越来越多,沉闷的气氛反而逐渐活跃起来。

    一些不当说出口的话说了,各家娘子女郎们原来也只装作不知,其实微微侧脸羞涩。

    有胆大酒量小的才子想乘兴找回颜面,这个要作诗,那个要挥毫。

    大作于是一蹴而就,没听没看的人只是没看没听,真正在听在看的人并不一定懂他苦心孤诣的妙处,只是喝彩和劝酒。

    由于有醉汉起了头,清醒的人也不甘落后,憋出几分醉意,肆意表现一二和二三,一旁的人照样喝彩和劝酒。

    你不喝彩,轮到你便要冷场,都是一个县混的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最好不要相互为难。

    稍微有墨水的俊杰们很快如蝗虫过境,庄稼和杂草都消失了,取乐的心田变得格外空虚。

    这时候,无名无姓的男子就是猝死,也不见得能激起波澜。

    于是乎轮到开了许久眼界的娘子女郎献艺,然而这些尚未被嫁到各家蒙尘的明珠不能由君子来唐突,还得是醉汉。

    接着众人将那醉了的无礼者批驳一番,然后在满是喧哗的安静中充满期待。

    樊璋是东道主,东道主总是要照顾客人的需求。

    樊秀出场了。

    她是今天主人名义上最疼爱的庶妹,她的舞蹈并不美,但远比从娘胎里就开始培养的舞姬更动人心神。

    水中月往往胜过天上月,虽然也捞不到,但可以被人搅起波澜,加上幻想着就似乎可以揉碎一地。

    不多时樊秀落落大方地退场,看客们则久久地回味在虚无的荣光里。

    “我没事。”樊秀投来会说话的眼神。

    唐昭有些迟钝,她本想仗义执言,如果对方不愿。但她意识到自己迟钝时为时已晚。就像她的出身让她有的选,而樊秀的出身让她没的选。

    看客们从虚荣里挣扎出来,贪婪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投向了她。

    终于有人开了先河,他们好像是一个接着一个说,又好像只一个人说了又说。

    唐昭听见:

    “昭娘子,听说你舞剑是一绝,不知今日我们是否有幸?”

    “舞一个呗。我们可不是孟浪,今日聚会,大家尽皆有所展示,只为增进各家感情。”

    “正是正是,你们唐家是西华唯一的世家,你是在座女子的风向杆。时局动荡,我们各家要团结起来。酒足饭饱,我们这些年轻儿女当然也要以心交心。”

    “是啊。大家团结一心。秀娘子的舞姿甚好,昭娘子既会舞剑,你的族叔也是宴会东道主,可不能落后啊!”

    ……

    “你们……”一直忍耐的初夏脸色愈发难看,但刚一开口就被唐昭阻止。

    樊秀却起身,“昭姐姐什么身份,你们也敢要求她献舞?”

    “什么身份?”众人想反驳,但眼见着正襟危坐的唐昭,上头的没上头的酒劲都散了几分。

    “哼!”初夏见众人心虚,不甘心地横眉冷对。

    “哪有你这个婢女说话的份儿。”主侧位的唐芒却突然开口,“宝月侄女,便是舞一舞,也不妨事儿,就当给他们开开眼。”

    唐昭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微醺的族叔。

    似乎同样酒酣头晕的樊璋终于缓过劲来,两边讨好道:“诸位和子圭一样不胜酒力啊!你们是我的贵客,昭娘子更是我的贵客。你们难为她舞剑,可不是君子所为。正好,我新近也学了一套剑法,倒是可堪献丑。”

    早有侍女奉上长剑来,樊璋接了剑,又洒脱地勾起一个酒壶,似醉非醉、分明清醒地走到宴席中央。

    他先朝四方作揖请礼,又特别看向唐昭,“昭娘子,客人酒醉失言,在下忝为东道主,舞剑赔礼。”

    唐昭环顾众人,末了才看向赔罪者,笑道:“好热闹,小女子拭目以待。”

    樊璋正式起势,举手投足间分毫不多,毫厘不少。他长衣长发似鱼跃翻飞,他剑左剑右似日闲舆卫。

    很快一节舞罢,男子嫉妒不说,女子真个红鸾星动。

    只有初夏眼神狠狠地看着,俯身同唐昭咬耳朵道:“郎主,我看他们男子多学学舞蹈小曲儿,比我们女子还长袖善舞哩。”

    “夏姐姐言之有理。”唐昭感到后背发痒,当即“咬”了回去。

    初夏猛地脖颈发烧,“郎主切莫瞎说,婢子当不起。”

    “宝月。”唐芒见不得她游离宴会之外,放声叫道。

    唐昭抬头,“族叔有何见教?”

    她这位族叔因为吕美的不待见,此刻仍心有余悸,但看着她自在的看客神态,胆怯反而助长了虚火。

    只听他侃侃而谈道:“我看子圭兄的剑法与你的剑舞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二人若能演练一番,必有相得益彰之美。”

    “哦?”唐昭正视对方,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怒,“族叔还有这眼力。我如今是孑然一身,不如就请族叔为我和樊大郎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

    唐芒面有喜色。但他欢喜得早了。

    唐昭一字一句道:“一同演剑,死伤勿论。”

    “什么?”

    唐芒再度不喜之情溢于言表,又或者他永远不接受别人说出他意料之外的话来。

    “不必如此。”

    急于插嘴的樊璋却语焉不详。

    “只是表演,哪里会牵扯到死伤?”唐芒一面摆出长辈姿态,一面却捧人臭脚道,“你只管舞剑,子圭兄自然会配合你表演。”

    “你……”

    初夏愤怒的话再次夭折,唐昭一边安抚她,一边逼视着唐芒,“刀剑无眼,总要有个见证的。您是长辈,正该担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责任来。”

    “表演而已,何须如此慎重?”唐芒拒不担责。

    “表演什么?长兄不是已经演完了吗?”樊秀再度起身,无视樊璋的警告看向唐芒,“听闻郎君六艺皆精,今日可不能让我长兄一个人撑门面啊!”

    唐芒居然被难住,言辞不甚利索,答非所问道:“子圭兄的剑法……分明……才渐入佳境,我是……见之有感,希望宝月配合呈现更完美的艺术来。”

    接着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宝月,一场表演而已,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既是看不起西华县各家,也是丢了我们唐家的脸。”

    被点名的西华县各家面面相觑,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在座的谁要看在下舞剑?又是谁被在下扫了兴?又或者谁觉得在下不堪丢了唐家的脸?也不用站起来了,就坐着说说,如何?”

    唐昭倦了,双手搭在案桌上,环视众人道。

    四下安静无声。

    “说啊!都哑巴了吗?”初夏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大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