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璋大概是自诩千金之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始终不愿亲自下场。眼下,他终于是不能用他的热眼旁观,将剑和酒壶交给侍女后,快速站到唐昭和唐芒中间。
“昭娘子误会了,我本就是为表歉意才舞剑,怎敢奢求共舞?光远兄也不对,虽然你是希望她能快速融入我们,多交些朋友,可事情不是你这样安排的。昭娘子是天上明月,她只需大驾光临,示好结交这种繁文缛节,当然是我们主动才对。”
吧吧嗒嗒说了许多,樊璋不断示意,唐芒虽不甘心,最终还是点头附和下来。
唐昭却决定小事化大。
一直以来,她在本该有她一席之地的圈子里存在感极低,今天或许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亮相。
因此,没有底气的人都知道虚张声势,她可不能平白贬低了自己。
侧身看去,相处不过数日的初夏已然同她心有灵犀,尽管眼下没必要也没心情遵守繁文缛节,但她还是没有横穿宴席,而是从后方绕行。
与此同时,唐昭缓缓走到樊璋身前、众人的视线中心。
她目光嘲讽,却温声细语道:“樊少家主,你当真办得好宴会!”
“昭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樊璋泰然的心态终于有所收敛,他感到一些事情正逐渐不可收拾。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吕美突然呵斥唐芒?不,应该是从第一次见面,唐昭就不待见二人。
他早有预感了不是吗?所以为了接待吕美而推迟宴会时,他只是随口让唐芒去通知,当时就想:或许唐昭本就没有应下,此番定然不会来了。
若是听见他的心声,唐昭保管要说上一句,很遗憾,她来了。
但她乐得听不见,同时懒得分析,只是不咸不淡地提醒对方,“投机是智者的工作。蠢人和愚夫从一开始就该坚定立场,什么都想要往往意味着什么都得不到。樊少家主,你以为呢?”
“昭娘子真有高见。今日我和光远兄设宴,想来是招待不周了。”
樊璋不是十足的蠢人,他已然确定,交好唐芒同与唐昭喜结连理注定了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但他并不气馁,两件事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可以考虑打个折扣。
比如说,怨偶。
“怎么会?我夸了几次了,好宴会,热闹得很。”唐昭似笑非笑地回答。
“唐宝月!”
唐芒几乎是暴跳而起,压抑的怒火是他最后的冷静。
“唐光远。”
针锋相对,唐昭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名字,眼神却丝毫不曾施舍给他。
这是她某种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天性。
因为多数时候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又认为言多人轻,所以除非必要,她历来不愿浪费精力和个别人周旋。
目光扫视众人,唐昭继续道:
“我是不在乎你一而再再而三喊我小字的,但不在乎不代表可以容忍。主家和分支的区别,我也是懒得提起的,但不提不代表它不存在。你记住了,你姓唐,但唐家还没有没落到由你做主。”
“你……”唐芒的脖子好像被麻绳勒住,涨红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青。
他没有更好的话辩驳,因为他就是唐家分支。
分支,多可笑的字眼啊。他们甚至不能算唐家的分房、小宗,世上的家族恐怕也只有唐家,除了主家,其他人啥也不是。
唐芒沉默了,其他看戏者也只能沉默,因为他们甚至不是唐家分支。
樊璋一度以为自己和樊家的地位远超唐昭和唐家了,可眼下他面对真正的世家女竟无力插嘴。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忌惮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忌惮某种虚无的特质。
随即他又糊涂了。明明唐光远也姓唐,为什么他就没有这种特质?而唐昭,为什么就语气平静,神态更平静?
此时此刻,平静无疑是对他和所有人的藐视。
“郎主,剑。”
初夏绕着宽敞的宴席半圈,终于从侍女手中要过来长剑。
她本可以更快送来,但她心中忧虑,这份忧虑直到此时才被她对郎主的信任压下,太阳不会受伤。
唐昭接剑在手,更加确定,这柄长剑本就是女子献舞用的道具。
右手握着剑柄平举,左手搭上剑鞘的过程中,她始终看着樊璋,翕动的嘴唇说出的仿佛不是话语,而是暴风雨前的安宁。
“樊大郎应该记得,日前你不请自来在我小院外曾十分有见地地夸赞我的剑法好,其实,我的剑法一般,但是,”
破空声、撞击声、破碎声接连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她未竟的话:
“不怎么好的剑法也是剑法,和你翩若游龙的剑舞相比,总归是不一样的。”
曾暴跳而起的唐芒猛地瘫坐回去,他的身前,剑鞘破开了瓷盘。同时樊璋的鬓角倏地扬起,而后缓缓飘落到明晃晃的剑身上。
在初夏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唐昭就这么立着,俨然练剑时的白露。
白露的威势是日复一日的苦学,加上被王叔承认的天赋,郎主呢?她可是唐家家主的独女,虽然也有练剑,怎么就成了高手?
初夏不知道的是,眼下这飒爽的场面,更多是她先入为主的颂赞。
而其他人,包括樊璋和唐芒两位当事人,也只道她要将长剑掷地嘲讽,不曾想她会直接拔剑示威。
道具剑也是剑。
樊璋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反应过来这无异于樊家对唐家的妥协,于是重新站定,笑着抬手来推。
“昭女郎原来是女中豪杰,失敬失敬。”
唐昭顺势丢了长剑,当锵的落地声成了她的回应。
“宴会真是热闹,再次感谢樊大郎的邀请,小女子不虚此行。”
又说了一遍不痛不痒不走心的客套话,小女子转身告辞。
无人阻拦,樊秀毅然道:“兄长,我去送昭……唐家阿姐。”
“当然,理应如此。”樊璋终究失去了笑脸,阴沉的脸色就像缩回身子的毒蛇,自然就顾不得东道主接送客人的礼仪了。
唐芒继续瘫坐着,好像下意识在思考,剑舞和剑法的区别。
“昭姐姐,你等等我。”樊秀声音不大,但格外刺耳。
“你……”出了门,唐昭苦笑道:“你这是何必?这会儿来亲近我,自讨苦吃?”
樊秀压低了声音,不以为然道:“你家有唐芒,樊家有我,正好嘛。再说了,这本就是兄长给我的任务啊。我要是真能和你亲近,他反而开心嘞。”
“保护好自己。”面对有主见的丫头,唐昭没有多话。
樊秀忍不住好奇:“昭姐姐,你刚才可是惊艳到我了。想一想我好像才意识到你的身份,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还有小时候的见面,你……你……”
少女越说越激动,干脆抱着她的手臂开始撒娇,“我真是太好奇,都不知道怎么问了。”
“很简单。”唐昭笑着答道,“你说,什么样的父母会放任子女像我这样呢?”
樊秀摇头。
初夏在归宁院没少听郎主的事迹,但也不解,此刻充满了好奇。
“因为他们相信,无论我如何胡作非为,他们当时都有能力护我周全。而时间往后,终有一天他们会老去,又或者等不到他们老去的某一天,他们可能出现意外,唐家可能出现意外,我可能出现意外。所以,只要我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无论如何天马行空,他们都放任我去做。结果很可喜,在许多人不知道突逢变故如何生活的时候,我很自豪,只要不死,即使作为乞丐我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伯父和伯母真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樊秀感慨道。
初夏同样感慨颇多的样子,神色坚定地说:“郎主,以后就是当乞丐,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傻。”唐昭白了对方一眼,“以后只有越来越好的份儿,哪能真的落魄至此?”
唐昭回首很快恢复了喧哗的临水居,辘辘的马车声勾起惆怅人的寂寥,她却在心底由衷微笑,所谓“户外井桐飘,淡月疏影共寂寥”,寂寥总比无聊好。
却说她前脚刚踏入大门,后脚便收到叔父的传唤。
唐权人如其名,很善于权衡利弊,至于他能否守住表字(仲节)中的“节”,或许有待商榷。
不过以唐昭如今的情况,叔侄二人暂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
“见过叔父。”
她行了应行的晚辈礼。
“坐吧!今天你受委屈了,樊家和唐洊那边,必然要付出代价。”
唐权的开门见山并未让少女感到意外。
三年前,唐晏主动请他做了代理家主,他因此失去了针对性考验名义少家主的大义。
他所能做的,主要是打压以唐洊为首的家族分支,这也是每一任主家家主都要尽心尽力的责任。而且比较而言,唐权这位代理家主的责任只会更迫在眉睫又举步维艰。
说来主家和分支的矛盾激化,主要也归根究底于祖辈的入世,同样青黄不接的人才困境,由于彼此传承重点的不同,后代子孙几乎攻守易型。
这其中所谓的传承重点,以唐昭的浅见,换成对家族式教育制度的分析或许更一针见血。
作为世家大族,族学必不可少。但那不过是孩童浅薄的启蒙之所,真正发人深省的教育,仍旧是各房各家中优秀长辈的耳提面命。
虽然家族至上的观念要求功名有成的长辈应一视同仁地提携族中后进子弟,但只要是人,就注定有所偏私。与这人性中的天性相比,诸如主家垄断了书籍等理由可以次论。
总而言之,数百年相对太平的传承,主家始终借助仕途上的优势稳坐家主高位。偶尔分支中有出类拔萃的人,要么幼年时就被主家拉拢培养,要么经过他一个人的辉煌后,其所在的支系也注定泯然众人。
当然,这泯然众人也是相对的。
如果说主家是专心培养封侯拜相等人杰的名门,逐渐发展庞大的分支就必然成了地方豪门。
前者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家族的高度,而且是豪门的强有力守护者。
后者往往无所谓士农工商,它们海纳百川,真正融入到社会方方面面,是士族附庸的同时,也一点点成为不可轻易动摇的根基。
二者的关系大概类似于相辅相成。
但又有前提,即局势不能长久的动乱。正因为一个甲子的动乱,一度明哲保身的唐家终于选择入世建功。
主家会这么选,因为这本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分支会这么选,因为他们渴望安稳。
唐家失败了。
超过两代人的一去不返,后代的教育绿洲变成沙漠。
相对而言,豪门却成了矮个子里的高个。
他们回顾历史,会觉得自己凭什么低人一等?他们分析现状,既然主家不能在政治上庇佑家族,凭什么要求他们来供养?
更重要的一点,始终被世家的虚名浸染,他们也自认为不是凡俗之辈,正应该顺应时势成英雄。
家族的主家很少培养出清高之辈,唐昭很庆幸这一点。
翻开族史,要么家族上下内外融洽,要么彻底清除了老鼠屎,这才有了时至今日,唐洊他们始终积蓄不起旗鼓相当的力量颠倒乾坤,只能抓住偶然的契机进行迂回。
唐晏,小家伙怎么就天资聪敏了呢?怎么就成了家主继承人了呢?怎么就一直和他们有来往了呢?
这其中未必没有时也命也。
时也命也,唐权一直知晓唐晏的身世,出于更近的血缘,在对方还不是家主继承人时他就主动关怀过。只可惜,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小家伙性情阴翳不定的一面,因此再难亲近。
何况他也有私心。
族里这么多年,有心培养难道比不过所谓的天赋吗?什么天生聪慧?说到底还是因为唐晏是伯父仅存的子嗣。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唐晏总归是比他有资格的。
但唐济他们毕竟出族了,事到如今,已经接过家主位的父亲和兄长去了,自己这一脉就该随时间流逝沦为分支吗?
这公平吗?这不可笑吗?
更可笑的是泰然接受的兄长。但说他泰然接受吧,偏偏又要求等上几年,说是不希望别人分去他们夫妻对女儿的爱。
另外可笑的是叔父。他以为唐晏流着主家的血就是主家了?血缘不是绝对,利益才是。
他老人家死后,孤身一人的唐晏,难道会仰仗对自己有天然威胁的他吗?
不,他会仰仗唐洊等人。
所以,唐权很乐于促成唐昭在丧礼上同众人,尤其是唐晏和唐洊横眉冷目。
现在,不算好的机会来了,他当然也要出手。
“有劳叔父了。”
唐昭当然也没有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