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议事厅里,唐洊带着唐芒来了,唐洊带着唐芒走了。
唐家会客厅里,樊伯梧带着樊璋来了,樊伯梧带着樊璋走了。
唐昭自始至终都在自己的小院里,根据不成文的规矩,涉及到尊严和颜面问题,主要是男人的战争。
但她敬爱的叔父并没有忘记她,专门为她从两对父子那要来了补偿。
同姓的属于长辈给小辈的嫁妆预备礼,不同姓的则是提前承诺的及笄贺礼。
二者其实都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唐昭顾不上,甚至将有些后悔。
而唐权,他更在乎的是将那些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更在乎的是替侄女出头的美名。
他手段巧妙,看似是问罪两家,其实是拆东墙给西墙拆。
樊家有什么过错?世侄热情相邀,全是族弟胡作非为,竟将大好的宴席当成了族内争吵的后院,不成体统。
就在唐权运筹帷幄这段时间,学业繁重的唐晏也在百忙之中施展巧计。
几个消息灵通又口无遮拦的富家子弟接连三天在上下学途中巧遇恶犬、乞丐、扒手、风尘女子等莫名“照顾”。
到第四天一切如常,因为唐晏以为事不过三;到第七天又一切如旧,因为他觉得七日来复,贞下起元。
一时间这成了笑谈,日久又成为悬案。
唐昭很多年后才知道,宝安是因为那些人嚼她的舌根——有随意给她安排夫君的、有自告奋勇妙手摘花的、有纯粹贪色的、有随口一提的……唐晏一视同仁,雨露均沾。
“为什么?”唐昭长久地不明白这个便宜阿弟的想法。
再也不是初见时小屁孩儿的唐晏说:“不知道。族里很多人都很好,比较起来只有嗣父嗣母对我不冷不热,但也就是他们认可了家族决定却将我晾在一边的行为,没缘由的,我觉得我们成了家人。你或许也一样,我从心里认定,你就是我的阿姊。”
——
笄礼在即。
唐昭赶在生日前四天出了门。
“郎主,你可算又想起我们了。我还以为,又得好几年才能见面哩。”
谷雨赶着车,时不时回头说话。
“是我的错。你好好驾车,小心撞到人。”唐昭劝道。
“早知道就不揽这个活了。”
小嘴一阵嘟囔,谷雨好不容易克制住说话的欲望,认真赶车。
“嘴巴又不用赶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樊秀善解人意地提醒。
“对哦!”谷雨立时畅快了,感谢道:“樊女郎,我都听说了,宴会上你很帮助我们郎主。你放心,以后你有麻烦我一定帮忙。”
“婢子也是。”初夏一边附和,一边为二人奉上可口的点心。
“那我可记下了,都不许赖账。”樊秀毫不客气。
眼看城门就在眼前,唐昭关切道:“你跟我们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昭姐姐放心。和你游玩一天,对兄长来说恐怕是好事儿哩。”
樊秀挺着并不挺拔的胸脯掷地有声,语气有嘲讽味儿。
“真不死心?”唐昭顺着话竿儿问道。
“昭姐姐。”
樊秀颓丧下来,语气像被突然灌了水,然后给扔到冰天雪地中层层结冰。
“不能大意。他现在知道不可能光明正大博得你的芳心,只怕会剑走偏锋,尤其这几日很是阴沉,四日后的晚宴,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你也要注意。”
唐昭闻言轻叹,心想无所谓的贺礼将潜在的麻烦招上门,真可谓是祸非福,报恩抱怨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放心,我也会帮你盯着的。”樊秀见状以为她苦恼,脸上重新开放了笑花,解忧道。
唐昭任由自己被感染,不禁调侃说:“那可是你的兄长。”
“所以你不能成为我兄嫂啊!”
樊秀说话的语气那叫一个不以为然、理直气壮。
出了县城,唐昭让谷雨驾车直奔女娲城。
“昭姊,笄礼过后,你的婚事是要定下来了吗?”看着来来往往的信男善女,樊秀有些闷闷地问道。
“你从哪听到的谣言?”唐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打趣道:“我才不求这些。看你这瘦不楞登的身材,以后别是这里的常客才好?”
樊秀脸色微红,“那咱们这是?”
“我喜欢这里,从小就喜欢。”唐昭说道。
她看着因为动乱愈发返本归元的泥木雕塑,久久出神。
一旁的谷雨代为解释说:“哎呀,咱可是西华人,这里是娲皇故居,相关的传奇故事不是口耳相传吗?这是我们的母神啊!子女喜欢母亲,不是天经地义吗?”
话音刚落,见扯袖子不管用的初夏只好代为告罪,“樊女郎,谷雨说话历来不过脑子,还请勿怪。”
说罢又奚落谷雨,“就你知道的多?每次庙会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祭拜?”
“我又不求什么姻缘和子嗣。再说了,就算要祭拜,我也没必要和众人赶在一起。那么多人,万一母神没注意到我这么办?还有,谁说我没来过?被郎主家收留前,我可常来这边讨生活。每次都是些老男人主持,明明是女娲城,还非得带上伏羲盘古他们一起,没什么意思。”
谷雨似乎可以吧嗒吧嗒说个没完。
唐昭渐渐收敛心神,接过话道:“怎么会呢?娲皇自有洞察一切、包容一切的气魄。从一开始,愚昧和偏信的就只是我们这些子孙后代罢了。她本是创造万物的神,我们却特别向她祈愿子嗣和姻缘。还有这时节,不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其实来求平安的人更多些。”
说罢她带着三人绕到北边。
三土城有些矮,但它们本可以参天耸立,很好地遮挡住瑟瑟秋风。
传说里,娲皇想造三座大山为子民遮挡风寒,伏羲大神趁机用以后谁当家做主打赌——以天亮为限,赌她造不出三座大山。
不曾想女娲神力惊人,暗中窥伺的伏羲出于不甘竟提前惊醒天鸡唤来天明。
娲皇输了,从此天下事由男人做主。
唐昭很不喜欢这个比抟土为人、炼石补天还要虚假的故事。
它不仅贬低了娲皇的智慧,更污蔑了同样身为人皇、同样值得后人敬仰的伏羲。
写书。这个由谷雨提出、自己一笑而过的念头再次浮现,或许她真的可以留下只言片语。
不必关乎天地阴阳男女乾坤之道,不必关乎朝堂庙宇之高和江湖百姓之远,只需要如实地记录自己和身边人短暂的一生。
“郎主,我们该回了。”由着她闲倚栏杆许久,初夏看着天色提醒道。
唐昭收回目光,有些遗憾地说:“已经许久不曾欣赏‘娲城夕照’了。”
谷雨天真地答:“郎主,那有什么好看的?放眼望去,原野里飘起的炊烟,不和那三道青烟一个样吗?”
唐昭微愣,“你说得对。”
随即收拾好闲情,欣然遵从初夏的提醒。
“很无聊吧!”她问樊秀。
“不会啊!”樊秀的确悠然自得地回答,“我也来过这里数次,但好像今天才真正体会到游玩的感觉。真希望……”
稍作停顿,少女的视线好似秋光,贪婪地照进每一处原野里。
“真希望余生都是如此。”
淡淡的话音也贪婪地飘进每一处原野里。
——
偌大的唐家不至于举办笄礼还需要彩排,可以说在心中预演也会显得多此一举。
身为笄者的唐昭一加一拜,三加三拜。
她从宾者口中得到自己选择的表字,又从叔父叔母口中听到不痛不痒的教诲和祝福。
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水到渠成。
从今——共和四年八月九日——往后,她唐明微不再是别人羽翼下的雏鸟,而是应该展翅的鹰。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应该说更多人眼中只看到一枚花骨朵即将绽放,该是孕育果实,收获种子的时候了。
晚宴于黄昏时拉开序幕,确切地说,这才是唐家人真正关心的“笄礼”。
作为名义上的主角儿,唐昭并不抗拒配合叔母接待女宾。
她表示欢迎的妙龄少女中,有一些已经提前见过,经由她们这些天的闺中密传,大部分人都以一种难以辨别的态度和她保持“远而不疏,近而不狎”。
至于剩下的,在这个家族力求盛大的宴会上,她可没有功夫面面俱到。
“郎主,樊家那边已经到了。”白露潜踪隐迹,路过她身边进行汇报。
“樊秀和那位远方贵客呢?”唐昭问。
“樊女郎似乎没来,那位说是不喜欢这相看牛马似的宴会,由两家女郎围着、初夏伺候着,登高望远去了。”
“真的不来啊!”随行伺候的谷雨有些遗憾,虽然才认识了一日,但二人似乎相谈甚欢。
“这样啊!”唐昭沉思小会儿,转而评价道:“她倒是心有猛虎,不愿与咱们牛马成群。”
说话间她抬头看向不远处耸立的阁楼,灯影憧憧中,初夏定然毕恭毕敬伺候周到,而对方轻蔑地摇曳着手中罗帕,唇齿翻动间,尽是不轻易说与人听的戏谑。
“我该去亲自接待她的。”唐昭神色微沉。
白露没有发表意见,悄然而来,悄然而去。
有过接触的谷雨不认可道:“大好的心情可不能马上就叫破坏了。何况这么多客人,郎主可不能顾彼失此。”
“有这么讨厌她?”唐昭不解。
“不应该吗?”谷雨义愤填膺,“她一言一行,好像就她是明珠,其他人都是鱼目。”
“其实呢?”她饶有兴趣地追问。
“其实就她最鱼目。”谷雨答。
轻声浅笑,唐昭拍了拍谷雨的手,“这样不好,你这般心态,不和她一样了吗?”
“啊!”谷雨好似理亏,随即却喜道:“就是说,郎主其实也讨厌她。”
暗道一声鬼灵精,唐昭纠正道:“我并不讨厌她。”
“真的吗?为什么?”谷雨不解。
“因为,”她稍稍变得严肃,“因为还有很多人都这样。甚至于说,她其实很单纯。”
“哦。郎主是说她蠢。”谷雨似乎别有智慧。
“不,是善良。”唐昭坚持。
“是这样吗?”谷雨忍不住挠头。
唐昭见状,再次笑道鬼精明,但不多。
继续表面上心平气和地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心里却不由得想着果然没来的樊秀。这本是商量好的事情,未免樊璋通过她为难自己,樊秀这几天会称病。病因都想好了,就是当天出城染了风寒。
但是,唐昭始终不解,一个虽然孑然一身,但的的确确由家族养育了十四年的少女,真的可以独善其身吗?换个角度,对付她,樊秀是必须的吗?
“见过明微娘子。”
不等她想明白,好好地宴会到底有人上前纠缠。
眼前的女子已然婚嫁,听得她们打趣自己道:
“西华可是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今天为了明微娘子的笄礼,县里及周边的青年才子齐聚一堂,你可有相中的?”
“定然是有的。听说明微妹妹前几日才祭拜了女娲娘娘,只不知到底相中了谁家郎君?”
“是樊大郎么?才出孝期,你就第一时间参加了他的宴会。”
“……”
每个人都在问,但每个人似乎都不指望她回答。
“你们误会了。阿弟年幼,唐昭还想多帮衬几年。夫人们既然喜欢热闹,那不妨多转转,有什么需求,吩咐下人便是。”
唐昭不愿纠缠,妇人们便也不好舍下脸皮不要。
不过类似的调侃开了头便时有发生,倒好像她真的成了宴席上的关注点。
“她还挺受欢迎。”不明真相的贵客居高临下,用锦帕擦手道。
“秀芳娘子说谁?”作陪的唐、樊两家娘子们不解。
“还能是谁?宴会的主角啊!”丁秀芳撇嘴。
“毕竟是女郎的笄礼!”
多数唐家娘子并不想接话,与唐芒亲近的却狠了狠心。
她们道:“不过是出生在主家,而且是独女,平日里就斜眼看人,眼下倒是会装,也算没有辜负主家嫡女的教养。”
“哦。”丁秀芳的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不屑来。
见状樊家娘子们另辟蹊径,似是而非地夸赞说:“不愧是曾经的顶级世家,庭院风光远比节日里的西华县还要美,就是建业城中的一夜鱼龙舞,想也不过如此吧?”
“这才哪到哪儿啊!”丁秀芳当场赏了一个白眼儿,顾忌到在场的唐家人,语气稍缓道:“到底没落了。不过能在西华看到如此宴会,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阁楼下。
唐昭终于忙里偷闲,白露站在她的阴影中汇报道:“郎主,樊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