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姐姐,你没出什么事儿吧?”樊秀风尘仆仆的脸上写着担忧。
唐昭示意四周的欢声笑语,轻松惬意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兄长还能当众行凶不成?”
“没事儿就好。”樊秀长吁一口气,神情仍然沉重。
“你不是不来吗?”谷雨舒缓其心情道,“不来观礼,只赶宴会,你果然是想找一个如意郎君吧?”
樊秀羞怒,却只瞪了谷雨一眼,随即歉意地看向唐昭。
“昭姐姐,我觉得自己太蠢了。”
“嗯?”
唐昭看着她,见她仍然急切。
“正因为兄长可能会利用我对付你,我才更应该来才对。否则他借助他人,我岂不是连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唐昭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想这么多。你看现在这情况,他能做什么?”
说罢更是拉着她享受宴会。
但樊秀就像追风的落叶,一顿一顿的,终究不能尽兴。
“唐家阿姐,我还是去盯着兄长。若他真在你生日宴会上做了什么,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樊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唐昭转身问谷雨:“你说那樊璋能做什么呢?”
谷雨成竹在胸:“郎主这么聪明,又有我们在一旁看着,那叫樊大郎的,什么都做不了。”
不接受奉承,唐昭继续问:“假如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呢?”
巨力萝莉似乎被难住,绞尽脑汁后说:“总不能污人清白吧?”
“为什么不呢?”唐昭接话道:“想对付我们女子,无外乎婚姻和清白了。”
“真恶心。”谷雨握拳。
“是啊。但你说说看,这有用吗?”
“这……”谷雨沉默下来,然后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有用。”
“你错了。”唐昭反笑道,“这对我没有。”
“嗯?”谷雨不解。
她解释道:“樊家到底不是世家,只要叔祖和叔父还想维系世家的尊严,就不可能任由樊璋的阴谋得逞。”
谷雨眼前一亮:“是了,权大人之所以迎娶柳夫人,柳家毕竟被人称为商贾世家。”
唐昭看着如同拨云见日了的谷雨,没有继续补充——如果樊璋得逞,那么她大概只剩下用死亡去点燃战火这一条路。
宴会渐入佳境,众人各自找到了兴趣所在,不再漫无目的的游荡。
登上阁楼,唐昭一眼就看见了被群星拱卫的丁秀芳。
某种程度上说,谷雨形容的很对——她是明珠,其他都是鱼目。无论她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她眼里都没有旁人。
但可悲的是,她眼里也没有自己。
丁秀芳就像坠落凡尘的宇宙中最不起眼的尘埃,她努力让自己高贵,可她前世今生也不过在仰望星辰。
“怠慢丁女郎了。”唐昭笑着请罪,又向其他人致歉道,“樊娘子和姊妹们也都辛苦了,你们快去下面转转吧,早有人打听你们的去向了。”
毋庸置疑,众人或被交代或真心诚意想拍丁秀芳的马屁,但相处久了就开始因为这匹“骄傲的母马”对她们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失望。
鱼目混珠,鱼目可恶,鱼目愚不可及。
没有人希望自己是鱼目。
众人散去了,被伺候了许久的丁秀芳甚至没有一句告别话。
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唐昭,以一种有实力跃过龙门的鲤鱼畅游在星河海水中的轻松自在说道:“在这里,你倒也是‘宁为鸡头,毋为牛后’的鸡头。”
“丁娘子谬赞了。妹妹不过是三流世家里的孤女,鸡头也好,牛后也罢,争与不争,家当就那么大。倒是丹阳丁家,”唐昭微笑着,“女郎鸡头否?牛后否?”
星河消失了,海水也无影无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足够凡人围观。
简中有繁、繁中有简的庭院里,这个塘连着那个塘,塘里有各色各样的荷花,烧钱似的水灯、河灯、纱灯、吊灯、走马灯……把池塘衬出堪比星河的美。
塘里有假山异石。
将军跨着骏马,骏马踏着飞燕。天兵天将腾云,唐家先祖昂首受恩。大善人普济一方,芸芸众生感恩戴德。
人神以外更有物,猛虎下山、青龙绕柱、麒麟回首、玄武辟邪、牛马成群、粟米遍地。
有塘中泉,呈北斗七星罡步排开,汩汩冲起半人高,形成向四周洒水的伞幕。
水珠坠落叮当有声,是泉中曲。
更神异的是一汪白壁铺底的留影塘。
点起天灯映照,塘水下卖货郎走街串巷,杂技团遛狗抛刀踩高跷,更有戏园子唱戏,文臣甩袖武将挥刀。咿咿呀呀的锣鼓队没有声音,塘水哗哗啦啦,人群窸窸窣窣……
忽地“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但人群不曾注意这僻处的风波。
疑似恰逢其会的唐芒随手褪了外衣,不慌不忙其实早有准备。
但有人动作更快,白露一袭青色短打,宛若暗里流星划过,一纵身便将樊秀从塘中救出。
望着黑暗中的背影,唐芒和不存在的同行者面面相觑。
少顷,他终于想起手忙脚乱整理好衣冠,拱手道:“幸亏小娘子来得及时,我一时情急,几乎误了这位女郎的清白。还请小娘子不要声张,我这就去请府上女眷前来照料。”
“不必。”白露并不回头,“我不是什么小娘子,我是明微郎主的婢女白露。这位客人我会照顾,光远大人自便就是。”
“原来如此……啊……嗯……好好好。”唐芒连连称是。
白露抱着似乎醉酒的樊秀,她自认不是剑痴,暗中提防了一夜,实在没明白眼下是什么戏码,心中的迷雾层层散开。
更深沉的黑暗中,樊璋把玩着会旋转、能唱曲儿的嫦娥抱兔逐月灯。
“光远兄,机会我可给你了,是你自己没把握住。”
“唉,为兄是想说,我家那么多适龄少女少妇,你怎么就看上这块木疙瘩了呢?”
“哈?因为她和宝月亲近?光远兄,你可要慎言慎行啊!旁人如何我不管,她不是你该觊觎的人。”
“好了,我知道。你不必着急,是你的永远是你的,等我娶了宝月,但凡姓樊的女子,你随便挑。”
唐芒接过灯,金黄色的淫光和阴沉扭曲的阴影在他脸上如兔吮毫、如鱼接鳞。
他紧握着最后一丝理性,“你真要那么做吗?主家这几个自恃身份的顽固,不会承认的。”
“我知道。”樊璋冷眼嘲笑着唐芒的迟疑,俨然智珠在握,“但我相信她不是,一个敢于亮剑的人,不会拘泥于狗屁的世家尊严。”
“但她会杀了你。”唐芒表现出短暂的智慧。
“当然。”樊璋毫不吝啬他的赞许,“但我没那么好杀。而紧接着她将没有心力应付我,等她终于腾出手来,会发现女人杀死男人最好的刺杀方式是同他结婚,最佳的刺杀场景是床上,最妙的刺杀时间是你我将低声怒吼。为兄答应你,等她真的动手,她的姓氏前就冠上了我的姓氏。”
“你的姓氏?”
“对。樊唐氏。但凡姓樊的女子……”
“无论少女少妇,你(我)随便挑。”
当~
世上最好的琴师也有一曲断肠先断弦的时候,更何况唐芒这个不成器的人生演奏家。
“好。你想怎么做?”
“我阿妹落水,她总要照看吧?”
“她会的。不过这凭空出现的婢女?”
“放心。她们都不是阻碍。”
“行。具体你需要我如何安排?”
“不需要你如何安排。我以为那种想弄得世人皆知的举动其实是下下之选。凡事最好留有余地,留有更多流言蜚语发酵的空间。”
注意到仍有些凌乱的衣领,唐芒为自己的急色感到一闪而过的惭愧。
他望向灯火通明的远方,嘴角咧开,“既然如此。她一直以来的清高或许是她自掘的坟墓。”
守在楼角的谷雨收到了白露的通知,消息接着从她嘴里飞入唐昭耳中。
不等她开口,丁秀芳善解人意地挥挥手,说:“明微娘子自去忙吧,你这两个丫鬟倒是有趣,一个无微不至,一个玲珑可爱,有她们陪着,我也想看看你们唐府的‘一夜鱼龙舞’了。”
“郎主。”初夏和谷雨同时出声。
丁秀芳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唐昭,笑容愈盛。
这场宴会的女主人不禁莞尔一笑,“应该的。初夏、谷雨,你们就好好陪着丁女郎,不可怠慢。”
——
唐家宗祠。
视线被远处那被映红的一片天咬死,唐晏罕见地如坐针毡。
“坐下。”少年对面,老僧入定般的唐湤开口提醒。
“叔祖,今天是阿姊的生日,我还没送上我的贺礼。”
“坐下。”老人不为所动。
唐晏置气了一会儿,终于坐下,“叔祖,您知道会发生什么,对吧?”
“不知。”老人摇头,“但我知道,你叔父是个有分寸的人。你也知道,唐家还由不得外姓和分支胡作非为。”
“但那是我阿姊。”
唐晏怒目圆瞪。
唐湤疲惫的眼神不知是欣慰多些,还是单纯的意外更多,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感慨和绝对的不容置疑说:“她同时也是唐家女。”
“但这没有意义。”
“是。没有多少意义。”老人点头认可,“但是,既然有人要做,我们就要有旁观的胸怀。”
“叔祖。”唐晏几乎要拔地而起,但转眼间他只是坐的更端正了,“不会出意外的,对吧?”
“不知道。”和松弛的神态不同,唐湤绝不松口。
“叔祖,您带着我早早离席,是已经有了人选吗?”
唐晏收回他无可奈何的目光,神情变得俨然冰雕似的陌生和无情。
就因为他这样,唐权见他第一天便再不能亲近他,眼前的唐湤也时常无法适应,但他和这些不是苟且就是苟安的后辈不同,如果可以,他希望唐晏可以始终如一。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唐家需要一位冷面无情的家主。
“你想多了。叔祖已经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唐湤摇头,眼神却鼓励他说出更多自己的隐秘。
四目相对。
唐晏一不留神竟想起三年前的灵堂初见。
他是凭空出现的继承者、嗣弟。她无视众人,她打量他,眼神里前一秒尽是傲慢和戏谑,后一秒却变成莫名其妙的怜悯,好像他成了软弱又诱人的香饽饽,被虎狼环伺,注定尸骨无存。
她当然不同意自己这个嗣子替了她孝子孝女的身份,但也仅此而已。她知道我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她不想搅和进来,也不想我搅合进去。但这只是因为我故意表现出来的软弱,以及我是一个小屁孩儿。
唐晏不自觉露出愚蠢的微笑。
这微笑让唐湤眉间湤水横流。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将这个侄孙了解透彻,可是相处日久,他愈发分不清对方是擅长做戏,还是真的喜怒无常。
更无奈的是,而这正是他愈发坚定让对方继承家主的原因。
笑容消逝,唐晏再也不关心旁人的安危。
“叔祖,您给阿姊选的人选不在这里吧!至于为什么要默许这场盛大的闹剧,因为您很清楚,阿姊绝不会听从您和家族的安排。”
站起身,少年俨然居高临下地继续:
“人不仅要学会‘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更要学会将欲予之,必先取之。”
闻言,老人不语。
少年走到窗前,重新眺望那片映红的天空,同时一面伸出手到月光下,一面回转身看向阴影,好似自言自语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时近亥子,宴会渐渐散了。
樊伯梧和唐洊开始上演我去你留的戏码,樊家下人们得到信号,四处搜寻其他主子的身影。
久无消息,樊伯梧羞愧道:“小辈们见识短,贪玩,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这说明两家小辈玩得来,是好事。”唐洊对答如流。
环顾四周,樊伯梧由衷感慨道:“贵府今日的宴会实在是西华一绝,从今以后,怕是无人敢随意设宴啊!”
唐权瞥了族叔一眼,用大差不差的语气谦虚道:“哪里。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
唐洊本想接话,可惜他担不起贵府二字,直等唐权话音落了,才贬己抬人道:“是啊。家族立世,靠的终究是族人的发展。尊府人才辈出,这才是万世之基。”
“两位抬举。伯梧无能,不过是守着老宅罢了,家族基业全靠兄弟子侄的打拼。”
樊伯梧似乎在自谦,又似乎没有。
又一次推杯换盏间,樊家下人们陆续去而返。
“主人们呢?”樊伯梧隐隐感到不安。
最先一人答道:“回家主,丁女郎由唐女郎陪着,马上就到。”
樊伯梧闻言皱眉。
一个时辰前,丁秀芳也是这般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唐昭闻言不解:“丁娘子为何这么问?”
不待对方找补,唐昭主动笑道:“处理好意外,正要寻丁娘子呢。不过这毕竟是我的笄礼宴会,大家都要客气一番,路上就耽误了。”
“不必客气。”丁秀芳下意识说了一句软话。
随即好比仙子临尘、破罐破摔似地,丝毫不遮掩心中的诧异,直接打量起唐昭来。
“你真的没事儿?”她问。
“我就当女郎是关心在下了。”唐昭笑,“但很显然,在下真的没事。”
丁秀芳芳唇微启,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泄了气的尿泡,不是她能吹鼓的,既然无话可说,索性闭了嘴,撒娇似地绕着池塘小径、廊亭阁宇赏玩。
谷雨和初夏不再理她,只把唐昭伺候着,三人其实一同跟在鱼目身后。
渐渐地,丁秀芳真个沉入其中,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