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下人找来了樊璋刚醒瞌睡的贴身小厮。
第三个姗姗来迟的下人身后跟着唐芒。
“胡闹。”听了汇报,代理家主唐权大声呵斥自家下人说,“客人落水的区域是谁负责?现在就让他们离开,唐家永不录用。”
话音刚落,人群中马上走出管事,以同样愤慨的声音领命而去。
“樊家主,你看这……你放心,招待失误,唐家一定给你和五娘子一个交代。”
别无二话,唐权先认了不是。
“这说的什么话?”话题先被放到樊秀落水上,樊伯梧连忙开解道:“这么多人都安然无事,我那小女我是知道的,酒量欠佳,偏又贪杯,定然是她自己失足落水。再说了,是时既有光远贤侄策应,又有明微侄女的丫鬟救助及时,是小女给府上添了麻烦才对。”
“是他们的本份罢了。”
唐权瞥了唐芒一眼,视线越过人群看见缓步而来的唐昭等人,主动迎了上去。
“明微,樊五娘子可好?出了这般事情,你怎么也不通知叔父一声?”
“叔父不必担心。樊家阿妹一切安好,只是受了寒,酒劲上来,在我院中睡下了。事发仓促,我在院里安顿好后,因为宴会正在尽兴处,便没有惊扰叔父和大家。”
说话间,唐昭感受到唐芒的目光,视线当即迎面撞回去。
猝不及防的唐光远只觉得万千蜜蜂涌入双耳,吵得他头昏脑涨、目眦欲裂:怎么回事?樊子圭到底在搞什么?人不是好好在这儿吗?他人呢?该死的他人在哪儿?
收回视线,唐昭继续补充说:“估计时间,妹妹也该醒了。樊家主若是着急,不如移步小院。”
樊伯梧闻言,几乎是凭直觉推脱道:“不妥,毕竟是明微侄女的闺阁。还是贤侄让人走一趟,通知小女我们准备回家了。”
话是朝唐昭说的,压力却给到樊璋的贴身小厮:其他人都有着落了,你的主子呢?
樊伯梧有意浑水摸鱼,转身欲走。
唐权主动拦下,“樊家主莫急。子圭贤侄尚不知在何处?等我吩咐下人在院中找找才好。”
人在哪儿呢?唐权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打量唐昭,莫说自己代理家主已经三年了,就是兄长任家主时,他也有自信了解府上的一切,但今晚,真的是宴会上人多眼杂了吗?
唐芒也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后知后觉的唐洊终于在一无所知中开口:“不必大惊小怪,光远常邀请子圭贤侄到府上逛,想来也因为贪杯,去光远房间休息了吧!”
“是是是,很有可能。”唐芒急忙附和。
“哼。一个个都不省心。小女无事就成,大郎身为男子,莫说这是贵府,就是流落西华大街上,他也出不了事儿。”
樊伯梧几乎肯定心中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能安排如此繁华宴会的唐府,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家?
不对,从一开始就错了,唐家何时是寻常人家了?曾经的颍川唐氏,如今的西华唐家。
他樊家呢?
三兄弟专宠的妹妹,不过是嫁给了丁家好一点的分房做妾。
眼前这个努力仰着脖子扮天鹅的外甥女,撇开丁家的姓氏,到头来无外乎和族中女子一个下场。
“樊少家主不在,不会是迷路了吧?”唐昭对三个男人的默契置若罔闻,好似才注意到樊璋的缺席,恍然大悟道:“难怪樊家主不知道五娘子的情况,先前少家主有独自来看望五娘子,明微那小院还挺僻静的,今夜人都在宴会上,他看望后独自返回,只怕是途中迷失了方向,甚至出现意外。眼下族叔回他的院子查看,樊家主不如同我们往小院方向搜寻。”
唐权稍作思索,也劝道:“是啊!或者樊家主稍坐片刻,我同府上下人前去搜寻。无论如何,忝为代理家主,我是必须要确保客人情况的。”
权衡再三,樊伯梧到底不能任由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中,同意了。
唐昭正要上前引路。
丁秀芳却因为樊伯梧方才有意无意的眼神,整个人不适道:“无聊,我先回府了。”
“谷雨、初夏。”唐昭连忙吩咐一声。
二女闻言,虽不情愿,但还是跟上了丁秀芳的队伍,隐隐还越过了樊家的人手,近身照看着。
樊伯梧只觉得一腔壮思逸兴尽随着燃尽的灯笼而灭,眼前仍旧摇曳的灯光俨然黑暗中奔腾的恶龙,即将吞噬了自己,也吞噬了樊家。
他想起前时的会客厅。代理家主唐权名为问罪,实则是为了久坐名利椅来拉拢自己。
他当时曾想,不过是娶了商贾女的二房,到底也和从事商贾的唐洊没有区别。
他想……可世事从来不遂人愿。
小院者,是小院就不大,不大故名之小。
唐昭生来不怕热闹,或者说和街上许多喝闲茶的人一样,爱看热闹。不仅爱看,有时候她还会多管闲事,多此一举。
但她选择住处却偏爱僻静,甚至不希望有不相干的人在周边,所以小院是整个唐府最清幽的去处。
父母在世时,这里几乎只有她和立冬两人。
如今立冬换做初夏,为方便做事,白日里另有两名婢女供她使唤,而晚间仍然只有两人。
就是这样不愿热闹起来的小院,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夜晚,终究也被女人的惊叫声惊扰了。
“发生了什么事?”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唐权皱眉。樊伯梧更是皱眉。
唐昭带着众人快步走进院子,与此同时她的房间被推开,白露持剑跑了出来。
她身形一顿,简单行礼道:“郎主,你们这是?”
“院里怎么了?”唐昭反问。
“樊女郎无碍,听声音是桃花那边。”
“桃花?”唐权下意识开口,说罢正迎上唐昭的目光。
一行人来到院子一角,形同虚设的房门并不能阻挡住女人的抽泣声。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是桃花愤怒的声音。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宝月的房间里?”
是樊璋不清醒的声音。
“呵。”唐昭懒得多语,只冷笑一声,夺过白露手中的映月,秀气狭长的剑身在并不圆满的月光下流转着择人而噬的幽寒。
“明微侄女,误会,定然有误会。”
樊伯梧的话音未落。
凝聚了木匠巧心的大门轰然掉落,执剑者浴着月光,缓缓走进阴影里。
“樊大郎好雅兴。去而复还,到底是觊觎我这丫鬟的美色呢?还是觊觎我这具臭皮囊?”
映月剑在少女手上随心而动。
龌龊男子鬓角的碎发倏然扬起,而后缓缓落到剑刃上,一如他当初的宴会。
不同的是,此刻他瘫坐着,且他的碎发碰到剑刃就断了。
“明微侄女,大大的误会啊!”
樊伯梧大喊着冲进来。
喉结滚动,樊璋上一次侥幸战胜了本能的恐惧,此刻他做不到了。
干痒,前所未有的干痒。
他应该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唇有泰山重,他的咽喉仿佛被生铁灌注。
剑光斜逼进他同样干痒的眼睛里,他渴望这一剑快点落下来,饶过他的狗命也好,一剑划破他的血肉也罢。
快点,他渴望痛快,冒烟的喉咙干脆靠上去自己划开,或者划破别的什么皮肉,流出些无颜见人的黑血,他将甘之如饴。
“误会啊!”
樊伯梧慌乱的声音再度响起。
唐昭瞥一眼仍未能恢复理智的樊璋,映月剑轻轻划过他的上额,好些油光黑亮的长发几乎是齐根断落。
发落无声,映月归鞘。
不大不小清幽雅致的房间仿佛这才从仙境也好鬼蜮也罢回到人间,四下的油光是人世里的绿黄,不屈服于秋日的夏蛾扑棱着翅膀,在油盏中奏出最后的华章。
油腥,肉香。
女子的花逐西风的抽泣,男人的肠鸣九曲的呻吟。
唐昭率先离去,身后白露搀扶着满脸泪水的桃花。
错身时桃花感受到情郎的低眸垂视,但她的眸比情郎还要低垂。
会客厅。
既悲伤又迷茫的桃花只有无声的泪水,别的一无所知。
新衣蔽体的樊璋努力散发着新人新气象,“父亲、唐家主,我的确仰慕明微娘子,私下里也确有觊觎之心,但绝没有也绝不敢做下这般淫行。”
“好一个觊觎之心,事到如今岂容你申辩?”樊伯梧打量着无动于衷的唐家人,主动驳斥,随即道:“今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一招来,坦白从宽。”
“是。”樊璋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歉意和委屈,从善如流。
在他敢保证的记忆里,今晚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他的心上人。
从唐光远口中得知阿秀落水的消息后,他自觉机不可失,便撇下小厮独自去了小院。
“荒唐。男女有别,你为一己龌龊,竟置明微侄女的清名于不顾。”其父插嘴怒骂。
唐昭不为所动的佐证,自己的确同婢女白露在小院接待了樊璋,但领他看过樊五娘子后便送了客。
“离开,那你如何又在人家院中?甚至还在那婢女的床上?”樊伯梧尽可能配合儿子的叙述。
诚所谓父子,他们默契地承认自己行为有失,但避重就轻,且暗中另有黑手。
唐权无视这对一问一答的父子,视线落到唐昭和桃花身上。
樊璋不急着回答,和父亲同样看过来,似乎要继续求证。
一律不予理会,唐昭的右手始终落在映月剑上,中指轻轻敲击着剑柄。
樊璋继续说:“离开后我就往宴会上回,不知为何,许久都未走到。后来,”努力表现问心无愧的樊璋突然扭捏起来,试图一语带过,“后来整个人开始晕晕乎乎,醒来就这样了。”
“不知所云,事到如今,你还要有所隐瞒不成?”樊伯梧怒拍茶桌,抓住端倪就要大义灭亲。
“父亲息怒,儿不敢隐瞒。儿其实是收到了自称明微妹妹信使的传信,这才返回院中,赴月下之约。”
樊璋话音未落,众人再度看向她。
唐昭依旧不为所动,就连开口辩解的心思都生不起。
“蠢货,这分明是他人圈套。”
樊伯梧恨铁不成钢,继而期待着唐家有人说话。
“我是被明微妹妹相邀的消息冲昏了头脑。”
樊璋急忙辩解,他也期待着唐家有人接话。
唐洊刚要有所动作,不用唐权提醒,早有其他唐家长辈该喝茶喝茶、该清嗓子清嗓子、该学了唐昭敲剑去敲桌子就敲桌子。
厅外有管事报请复命,正是先前领命而去之人。
管事上前答话:“回代家主,查仆役唐余、耿忠、彭四三人擅离职守致使客人落水事情属实,别无隐情,拟发放本月月例后逐出,永不录用,请代家主示下。”
“可。但让三人暂留,另今晚府上一应人员的名单也都整理出来,由你协助樊少主一一辨认,务必查明陷害他的信使来。”
唐权瞥樊家父子一眼,到底开了口。
樊璋立即面有喜色,“晚辈多谢唐家主的信任。”
他话音刚落,白露又带了医师和醒转的樊秀进入,她行礼道:
“启禀郎主、家主,婢子适才身体不适,请府上医师诊断后,竟发现吸入了过量的特制迷香,追查源头时是樊五娘子的随身香包。”
与此同时,樊秀半仰着头,目光紧盯盘中被药帕盖住的香包,好似无可辩驳,又似乎不知何以如此。
医师上前答话。
所谓特制迷香,乃是江湖下九流里针对女性的迷情之物。经由同样特制的药物引发,女子只要吸入微量便会意乱情迷,若是剂量重了,则不论男女都有眩晕失神的危险。
说罢医师又上前为唐昭诊断。
毋庸置疑,她中招了。
继续检查,一旁的桃花吸入了过量迷香,樊璋微量,但身上检查出若有若无的用来引发的药物残留。
“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利用自己的阿妹下毒?再者,阿秀意外落水还是唐芒告诉我的。这一环扣一环,我怎么能确保不出意外?退一步说,就算要做,也不会选在今晚、选在唐府啊!”
樊璋有些慌张,但整体还算有理有据。
“不在此时此地吗?”唐昭冷声道。
“关我什么事儿?”唐芒见被点名,下意识撇清关系说。
接着又自觉虽然是异姓兄弟,但相见恨晚兄弟情深,于是补充说:“我相信子圭兄,有人要陷害他,当然要一环扣一环。宴会上人来人往,两家执西华牛耳,多的是眼红之人。这不,好一个一箭双雕计。”
唐昭叫住想要告退的医师,示意唐芒。
医师有些为难,唐权见状眼神微眯,果断开口作了家主决定。
“我为什么也要检查?”
唐芒是真心不解,但医师很快就找到了东西。
“这哪来的?”唐芒一脸蠢相,好似耷拉着人脸的狗,“这真不是我的,我身上有啥我自己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