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孙途的话,开阳军的每一代监军虽说都有缺点,但都没拖过后腿,都没干过太出格的事。
这么好的宅院,怕是几代监军不断整修才建成如今的模样。
“孙将军太多礼,免了。”
“孙监军也无须惶恐,寡人倒也不是瓷娃娃。”
孙陶闻言不禁多看了王上一眼,便连忙收回了视线,老实的候着。
秦元徵自是没注意到,他打量着院落里的景致,语气平静的说了一句:
“雕梁画栋,怪石流水,好生雅致,寡人险些以为自己回了定泽。”
“下官……”
“好不容易建的府邸,可别因为寡人随口一说就拆了,太浪费。寡人只是暂住几日,日后也没必要空着,接着住就好。”
“寡人觉得这个府邸足够好了,孙监军以为如何?”
“下官,下官明白。”
“天色已晚,润甫你与孙将军说一下那一千人的安排,还有城外八万人的情况……至于其他的,明日再说,诸位也好生休息。”
润甫便是秦元徵身边这一千精兵的长官。
姓卫,名济,表字润甫,都中军里凭本事升上来的代理千夫长。
………………………………
开阳城的街道总是寂寥的,入夜后便是一片黑暗,也就只有守城巡城将士的火把和更夫的锣声。
孙陶提着灯笼走在回府的路上,心中倒是颇为感慨:
王上与景昭太子是不一样的,但绝非一般人,大雍或许会成为景昭太子想要的模样……
虽说从孙途和孙毅那两不靠谱儿子处,知道王上确实与传闻不同。
但一个万分夸张的吹嘘王上有天赋,就好像真的跟王上练过招似的;
一个通篇都在夸耀王上这好那也好,其中一半都在说相貌!
看的孙陶手痒痒,想直接揍这俩不靠谱的家伙一顿!
当然,能让他那俩心里藏着傲气的儿子态度大变、如此推崇,王上一定有过人之处,这叫孙陶也有些好奇。
如今,先看看王上这次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能做成什么。
反正,他在一日,开阳城便不会破的!
当年的景昭太子也不是一日长成的,他在这里驻守十余载,为王上争取到一次试错机会还是可以的。
愿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保佑别横生变故。
……
将军府内,一位身穿粗布的妇人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借着黯淡的烛光一针一针的缝着一顶十分喜庆的虎头帽。
直到屋外响起脚步声,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便听到门外的大嗓门响亮的传了进来:
“夫人!你怎么还没睡?”
纪婠棠瞬间瞪圆了眼睛,眼神清明的不见半分睡意,哈欠便这么卡在了一半。
“大半夜的,就你嗓门大。”
“咳,我错了我错了。”
孙陶压低声音赔着笑脸连忙告饶。
纪婠棠轻哼了一声,动作熟练的帮着孙陶脱下并收起了铠甲。
孙陶一坐下,视线落在了虎头帽上,不禁“咦”了一声,拿起来瞧了瞧。
“棠棠,我这是又要当爹了?!”
“……”
纪婠棠将虎头帽抢过来放回了原位,笑着骂了一句:
“不知羞!胡说些什么!还有,你我都快当祖父母了,这种称呼叫孩子听见像什么话!”
“我是一把年纪了,怕是不能老蚌生珠了,还想当爹自己当去。”
孙陶扯了扯纪婠棠的衣角,将人牵到了自己面前。
孙陶坐在榻上,上身微微前倾靠在了纪婠棠身上,双手环抱住纪婠棠的腰,闭上眼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流露出了几分疲倦。
“夫人才是胡说,你我儿女双全已是圆满,哪有再找旁人的道理,夫人莫不是厌倦了我,我好可怜。”
“……”
纪婠棠轻轻抚平了孙陶紧皱的眉头,不轻不重的替孙陶按着穴道,缓缓说道:
“虎头帽是给冯五娘子家的娃娃做的,冯五勇半年前……没能回来,就只有新妇和一个遗腹子,昨个生了,是个女娃娃。”
“她公婆好像不太满意,尤其是冯大勇夫妻俩……唉,我想着收那女娃娃当义女,再过些日子,给冯五娘子找个活计,给将士们做饭也好,总要活下去……”
孙陶叹了口气,他记得冯五勇,
他的二哥三哥四哥都死在了战场上,都没来得及娶妻,冯五勇已经算幸运点了……
可对于他的娘子而言,新婚半月丈夫便上了战场,最后还留在了战场上,又是何其残忍。
“我记得,冯五勇是有战功的,抚恤金应该不少?”
“……总要先孝敬父母的……”
“也该有妻女的。”
“冯大勇的儿子在读书,听说,他们家已经找好了门路,要往南迁……”
“……”
孙陶睁开眼睛,握住了纪婠棠的手,轻轻的摩擦着纪婠棠手上的茧,心中很不是滋味。
“棠棠,这些年,事无大小,处处要你费心,开阳军每一个牺牲将士的家属都是你照料安顿的……这辈子,实在是委屈……嘶!你拔我头发干什么!”
“将军别生气,我真的是不小心的。还不是你!忽然开始煽情。”
“是是是,我的错。”
孙陶知道自家夫人是不想听他刚刚的那些话,便转移话题说道:
“我就是想着,咱们槿儿不是要及笄了吗?我想让她嫁到南边去,这些年她跟着咱们也没享福,远离战火总是好的……”
“而且,现在有我,老大和小毅入了王上的眼,将来也有靠山,总不至于受欺负。”
纪婠棠闻言直接将手抽了出来,踱步走了两圈,忽然问道:
“等等!姓孙的!你该不会是想让咱们槿儿入宫为妃吧?”
“这又想哪去了!没有的事!”
纪婠棠坐在了榻的另一边,表情有些严肃,认真的说道:
“这事还是要问问槿儿的意思,我瞧着……槿儿不一定愿意。”
“啥!哪个混小子!我咋不知道!”
“你给我小点声!”
纪婠棠咬牙切齿的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家不算小,可住的人多啊!收养了一堆孤儿,连家里的练武场都拆了建住房了。
就凭她家将军这大嗓门,一会真把孩子们吵醒了!
“还有,什么混小子?将军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槿儿这几年一直跟着军医救治伤员,你不是总说军医不够吗?槿儿一直想着组建一支女子军医帮忙,咱们槿儿真的上心了……”
孙陶眨了下眼,有些疑惑的问道:
“这事我还是知道的,可是……上次出事后,唉……”
孙笙槿之前也找到了两个志同道合的闺中好友,可是,她们要当军医的风声传出去后……
一个还没开始便直接被什么都不问的未婚夫退了亲,甚至言语之间尽是侮辱,辱及门楣家风,这姑娘最后上吊自尽了;
一个倒是救了人,可却被她自己救治的一位伤员缠上了,那位伤员伤好之后却拿着什么‘肌肤之亲’天天堵着那位姑娘的家门说‘负责’,最后……也死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可世道对女子苛刻,碰到一个,搭上的便是一条性命……
在之后,原本还有些意动、还想为保家卫国做点事的姑娘们都敬而远之了。
孙笙槿也知道,事情没找上她,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开阳军主将。
她理解其他姑娘,她也不希望再有姑娘牺牲,在她找到解决办法之前,她一个人就好了。
哪里都有恶人,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好饭,她想救治伤员的出发点没错!
可救人的前提是保护好自己!
孙笙槿想要找出一条两全之路,她会一直找下去的……
“夫人,咱们家放心,可其他人家总是在乎女儿清誉,心有顾虑的,女子在军营确实不合适。”
“分明是你的兵没管好,却说女子不合适,好没道理!……将军,我又何尝不知,可,是你跟槿儿说医者眼中无男女的,她死心眼。”
“夫人……”
“将军,你不知道,原本槿儿只是想帮你做点事情,可自从出事后,槿儿……槿儿她出不来了……”
“啊?我咋不知道?”
“你知道啥!反正这事你自己跟槿儿说去,我不管。”
“哦,哦哦。”
“行了,赶紧睡,明天好去做事,你既对王上满意,便给王上留些好印象。”
“嗯?夫人你怎么知道我满意?”
“老夫老妻了,自然也有点心有灵犀了。”
“那我怎么没有……”
“你还睡不睡?”
“睡!睡睡睡!”
纪婠棠不再多说,收拾起了针线等物什,便见孙陶一手举着一个蜡烛替她照亮。
“你……”
“夫人,被子我已经铺好了!这些时日,你眼睛一直有些不舒服,我知道,要是不急你也不会晚上还加紧做针线,那就多点几根蜡烛,咱们也不必省这笔钱。”
“好,我晓得。”
………………………………
开阳城外,地方军临时驻扎大营内,一支二十五人的小队趁着夜色一路向北,带头之人正是这八万兵马的临时主将岳蔚。
如今的岳蔚或许没有当年的勇猛,却未曾逊色于当年,胆大这点是没变的。
他们这二十五人今夜就是要摸清地形的,虽说开阳军提供了一些地形消息,但不亲自去走走,总是容易出错的。
毕竟,他们这些人之前从未到过这里。
这一次的任务却需要领队之人熟悉地形,他们这二十四人不都是清清白白的人,他们手下的人更是鱼龙混杂。
可,他们总归是要对自己和自己手下之人负责。
哪怕这一次,这八万兵马不需要冲锋陷阵,却也不代表半点危险都没有。
就算不为了责任,就为了自己能好好活着回去,这二十四人也是真的用了心去探查。
天上,月亮有些困倦的扯过云被盖住了自己,此时的人间,二十五道人影融入在黑暗中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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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锣声响起,秦元徵才停下笔墨,抬手按了按有些酸痛的脖颈,转了转脑袋。
虽然关于朝堂上的消息都是已经颁发执行的政令,他现在就是有想法也没用。
但总是要知晓的,知道朝廷所有的政令,回去的时候也好上手,免得误事。
秦元徵刚想开口,一杯温水便递了过来,秦元徵朝着陆六笑了下,便接过水润了润喉。
陆六实在是会做事。
“不是让你不必侍候,怎么没去睡?”
“王上身边不能没人。”
那些士兵总是粗心的,谁叫您只带了我?怪叫人不放心的……
陆六是真好奇,王上到底有多少事要忙?天天熬夜!
总觉得不像是长命的模样。
“六郎,寡人记得你之前的表情管理的挺好的,还是要保持的。”
“……”
我表情失控了吗?我竟然那么放松吗?
“臣惶恐。”
“行了,现在这表情有点假。”
陆六低头酝酿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自家王上,问道:
“现在呢?”
“幼稚。”
秦元徵觉得好笑,陆六哪里需要酝酿,他明明最会演戏了,演的跟真的似的,真真假假的……实在是难辨。
“六郎,寡人自认不是无情之人,虽有疑虑,却也敢交付信任。”
“六郎你记住,寡人平生最恨背叛,绝对不会给一个人两次信任。”
秦元徵笑着说道,语气真诚好似只是在交心,而不是警告。
陆六已经习惯自家王上偶尔突发奇想的打压警告,十分熟练的拱手应道:
“臣谨记在心,一刻不敢忘。”
陆六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咬了咬下唇,低着头开口说道:
“王上,他们好像以为臣要守着您,没给臣安排房间。”
陆六的语气中满是委屈,就是不知道这委屈有没有一分是真的。
“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去找房间也来得及。”
“……”
“你想陪着寡人?”
秦元徵那双丹凤眼微眯,视线里藏着审视,脑子里瞬间冒出了许多阴谋。
秦元徵承认,他自己还是疑心挺重的,不对,他这明明是谨慎!
“那就留下,放着舒服的床榻不睡,非要在寡人这里挤一张小榻,蠢。”
“谢王上,臣睡觉很安静的,不会打扰到王上。”
陆六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今天的陆六心神确实有些不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北边的大昊近了一些,所以有些思念;
还是因为大昊的都城借鉴了开阳城,因此一些相似之处勾起了他的些许记忆。
他今日进了开阳城后,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画面,血淋淋的……
他难得的想要任性一点,他想有人陪陪他,虽然王上一点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恐怕也不会在意。
但这样就够了,不是一个人就好……
在王上身边,很好。
王上,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