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桂花香,东边的太阳刚刚冒头,月儿的残影还没有消散。
蒙蒙亮的光线里,秦元徵在晨练。
他今天打的是一套拳法,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既有雷霆万钧之力,又具备细腻的技巧和控制力。
陆六站在不远处,心中颇感沉重。
王上在宫中的时候每天清早也是要活动一下身体的,只是,那时王上每天早晨只是跑步,再做点看不懂的慢动作。
可这一路北上,陆六有些看不透王上的武力值,明明之前没有半点风声说王上学过武。
事实上,无论是什么武器,王上拿到手都能来两招,当真是奇了!
初升的朝阳渐渐露出全貌,阳光洒在了秦元徵身上,遥遥看去,满头青丝随风飘起,好似披了一层金光。
秦元徵收了拳后,接过陆六第一时间递过来的手帕,抬手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呼出了一口浊气。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间又快到中秋了。”
秦元徵不禁想到了去年中秋,他答应了要陪秦佑稷过一个中秋节的,今年怕是又要食言了。
佑稷的大婚定在了今年九月,新娘是枢密使吕鎏的女儿。
秦元徵觉得自己大概是赶不上了,也不知他准备的新婚贺礼是否合佑稷的意,也不知明年的中秋会是何等情形……
“六郎去传膳,该做正事了。”
“是,臣这就去。”
秦元徵趁这会时间换了一身衣服。
解了早上随手绑的发带,戴上了较为正式的小冠。
护腕束袖,脚踏云头乌皮靴,腰间挂着明月之珠点缀的革带,贵气与英气并重。
秦元徵匆匆用过膳后,读了一柱香左右时间的书,也没见有人来!
秦元徵认真的反思了一下,是他昨日没说清楚,那些人怕打扰他晚点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六郎,去把孙陶将军和孙良孙大人给寡人请过来……他们若是在做事,便让他们忙完再来。”
开阳身为边城,与其他州郡情况是不一样的,虽也受州郡统辖,但开阳县的县令是由监军代理的。
或许,应该说开阳县令兼领开阳军监军一职更合适。
开阳县令的职权比一般县令大的多,但也确实麻烦事多。
……
陆六带着孙良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岳蔚离去,岳蔚眼底一片青黑,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一副很亢奋的模样。
倒是一下子吓到了孙良。
“下官孙良参见王上,王上恭安。”
“孙卿免礼。”
“谢王上,王上,下官……下官今早处理了个案子,才才……还请王上恕罪。”
“免礼。什么案子?”
“都是些邻里纠纷的小事,乡亲们也就是让下官做个见证罢了。”
“如此看来,孙卿是个有耐心的人,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还是不错的。”
能让百姓亲近,可见是真的为百姓做过事,如此,便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官员。
“王上谬赞,下官惭愧。”
“寡人知道,此番亲征北上令朝野震惊,开阳有些热闹也能理解。你放心,寡人此番不动开阳军,你们一切照旧便好。孙卿多上点心,做好你的本职就好。”
“是是是,下官明白。”
“你回去后,将……自你上任之后开阳的所有政务整理一下,拿给寡人。”
“下官一直都有整理,下官现在就可以回去拿。”
秦元徵点了点头,看向孙良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
这让孙良多了点勇气,他试探着开口问道:
“王上,开阳城本为我大雍都城,曾经也繁华过。王上既然要在开阳留一段时日,不知是否要重修皇宫旧址?”
秦元徵:……
“不必。”
“实在是委屈王上……”
孙良的眼中甚至闪过些许泪花,似乎是真觉得自家王上委屈。
秦元徵对此并没有太多想法,他真不觉得哪里委屈,比在车上看奏折效率高多了,膳食也比在军营吃的好多了。
而且,皇宫旧址大概是一片废墟吧?
当年昌平帝南迁的时候,本着就是毁了也不留给敌人的想法,放了一把大火。
一片火海吞噬了整个皇宫,也吞噬了无数无辜性命。
当时宫中没逃走的宫人和附近的百姓都遭了无妄之灾,没等到敌人打过来便失去了性命。
听说,景昭太子当年为了救人险些葬身火海。一面是敌军即将兵临城下,一面是城中人心惶惶,听闻,那位景昭太子当年是从病榻上爬起来的。
秦元徵有些遗憾,他是真的想见见这位大哥。
当然,无论怎么说,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曾经的皇宫烧没了,渣……或许还有,但能用的东西绝对没了。
重修?
又费人又费钱,还用不上,实在是浪费。
完全没必要呢。
不过……
“孙卿如此说,不知钱从何来?”
“啊?”
孙良露出了茫然的眼神,钱不从国库出从哪出?
秦元徵确定孙良不是第二个陆萧,是真没有赚钱的天赋,还等着寡人出钱呢!
已经四十有八的孙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后知后觉的傻傻问道:
“王上是缺钱吗?”
“……”
你们开阳确实民风淳朴。
孙良不知道自家王上心里的想法,他沉思了一下,斟酌着说道:
“不瞒王上,下官的钱都花在这宅院上了,确实是没钱。不过,下官有个侄女,听说挺会赚钱的。”
“听说?”
孙良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下官祖上皆是农籍,下官十年寒窗苦读,终是金榜题名,家中都以此为傲。自古以来,便是士农工商,商人低贱,下官那侄女却是死活要嫁给一个商人,还是个病秧子,为此更是跟家里断了关系。”
“之后便很少见面,但到底是一家人,哪能真的不关心……”
孙良叹了口气,却是话锋一转,脸上带了点自豪,就连他刚刚提到自己中榜时都没有这般骄傲。
“她那个夫君成婚没几年就走了,不过,我们家小云一个人撑了起来,她亲自带领着商队绕过燕国一路向西北而去,重新打通了古时商路。”
“下官已经在开阳为官四年零五个月,下官是真的爱上了这里……不瞒王上,朝廷发给开阳军的粮草军械年年克扣,孙将军找上门来,下官也实在难做。”
“总不能也压在百姓身上……幸好,幸好有小云,她每次回来都会给开阳军捐钱捐粮。”
“王上,不是下官信口开河,整个大雍,只有咱们开阳军的将士家属得到的抚恤金最多!”
“王上,下官并非是要攀污朝中官员,不是要夸耀自己,也不是要给自己侄女请功,下官……下官嘴笨,实在是说不清楚!”
秦元徵轻笑了一下,压下脑海里浮现的各种思绪,笑着说道:
“嘴笨?寡人瞧着分明是恰恰相反。”
告状是真,想要除去贪污的蛀虫是真,想要为民做主是真。
自荐也是真,彰显自己是个好官加上表忠心是真,给自家侄女求赏也是真。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难做不会做,可一个农籍出身、不找靠山、全靠自己的读书人能走到如今,怎么可能没点本事?
满脑子弯弯绕绕的,这个可不是一个纯朴的老实人!
又是一个演技派。
不过,能做事就够了。
能够坚守本心的聪明人真的很难得。
“孙卿之言,寡人记下了,就是不知这条能够绕过燕国的商路能否行军?燕国可知道?”
孙良口中的那位孙娘子愿意捐献钱粮给开阳军,那是人家大仁大义。
人家冒着生命危险赚的钱,也按照正规程序交了税,剩下的财物是人家应得的。
虽说孙良是从“缺钱”这个话题说起的,但明显只是一个引子,总不能真跟孙娘子要钱。
没道理因为自己缺钱就直接抢钱,还道德绑架加上权势压人,这像什么话!
孙良说了如此一番话,其他的事情都非一日之功,唯有这条路,对于眼下的形势至关重要!
“王上放心,此路隐秘,燕国不知。只是,道路险阻,能走的人数十分受限。”
孙良回答的十分迅速,好像早早便设想过一般。
这叫秦元徵心中有些动容,这事……恐怕是那位孙娘子主动提出来的。
这位孙娘子或许有向他示好投诚,想要谋求更长远未来的意图,但人家是真的舍得下心!
于国有利是真的,不惜彻底放弃财路也是真的!
胆大心细加之眼光毒辣卓绝,难怪能在这种世道,也拼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孙家娘子,当真大义。”
瞧着自家王上猜了出来,孙良也不再多言,但从他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弧度,不难看出,他在听到王上赞赏的话后心中是自豪的。
秦元徵瞧着孙良没接他的话茬,便自己开了口:
“孙卿,寡人今日已有安排,你回去将政务再仔细整理一下,明日带着人一起过来。”
“是!下官遵旨!”
孙良回答的很干脆利落,一丝丝迟疑都没有。
秦元徵看着孙良喜悦溢于言表的模样。
想到孙陶未到,他暂时又有些空闲,倒是有了几分打趣和试探的心思。
秦元徵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
“孙卿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寡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官员愿意让女子出去闯荡。”
“下官虽是叔父,但自问视她如亲女。身为长辈,自是担心小辈少不经事被迷惑。可她不一样,无论结果如何,她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下官读书明理,自是以此为傲,怎会不愿意。”
“……”这话,有点意思。
秦元徵唇角微勾,接着问道:
“若她不是你的侄女呢?”
孙良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身体率先拱手行礼请罪,脑子疯狂运转揣摩王上的意思。
嘴上说着‘惶恐’,余光飞速的偷偷看了自家王上一样,完全瞧不出王上的态度!
孙良真不知道王上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什么深意,他斟酌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商人求财重利,纵观历朝历代,有祸国之害,亦有报国之功。官员有好坏之分,商人自然也有良莠不齐,士农工商、各行各业,皆是如此。”
“嗯。”
“……”
虽然下官说的都是空话套话,但王上您这态度真的好明显,所以,不是这方面吗?
若是与对商的国策无关,总不能是因为小云的性别?
孙良也是知道昌平帝对女子的态度。
可王上能肯定小云能力并招其见驾,应当……不一样。
千头万绪一闪而过,孙良选择相信小云的直觉。
“商籍虽贱,难掩人品贵重。西去商路自古有之,可四百余年,没有一个男子敢过去,下官实在汗颜。”
“下官为有这样一个侄女而自豪,下官深知,她可以不是下官的侄女,可这改变不了她依旧是她,一个值得敬佩的奇女子。”
“我大雍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才养得出如此人物,下官为大雍有如此奇女子而骄傲!”
孙良长揖倒地,耳边似乎能清晰地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孙卿当真是能言巧辩。”
孙良心中一紧,耳边却传来一阵笑声,小王上连说了三个“好”字,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扶了起来。
孙良只是在起身时匆匆瞥了一眼自家王上的神情,便连忙低下了头。
可这匆匆一眼,他清晰地记下了王上眉眼的笑意,孙良竟觉得有些恍惚。
他不是孙陶,他也没与那位景昭太子有接触,但他却在朝廷大局未定的情况下,果断的选择了向王上投诚。
因为他坚信,这个王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年,然后只用不到一年就改变整个朝堂局势,王上是个天生的帝王。
心思之深沉,令孙良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刚刚那一刻,这位王上眼眸清澈明亮,好似星河璀璨……
……
不管孙良的话有几分真心,但这态度,秦元徵很喜欢!
一堆欺软怕硬的废物,只会在女子身上找优越感,打压女子就好像能掩盖他们自己的无能一样,秦元徵实在是瞧不上!
好在,这个大雍还没有病入膏肓。
还有敢正视的男子,还有不服输的女子。
有绥之,有孙娘子,有舒窈、岳宝儿、范四娘……还有平昌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