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孙小云,是天上自由自在飘的那个云。
名字是我平生最满意的事情之一!
因为,我的姐姐叫孙小妞,三弟叫孙小土,四弟叫孙小鬼。
我无比感谢姐姐没叫孙大妞。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本分的以种地为生,苍天保佑,我们这一代还有地种,勉强还能养的起一大家子,不至于卖儿卖女。
从我记事起,我便知道小叔是家里的金贵人,是个人人都敬的读书人。
是我年幼时最讨厌的人!
我赶鸡的时候,他在读书;我喂猪的时候,他在读书;我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木柴往家跑的时候,他还在读书!
凭什么他只需要坐在那待着,我们所有人都要养着他!我讨厌他!
随着我年龄渐长,我越来越懂事,我讨厌不起来对我极好的小叔,我……羡慕他。
可当我偶然撞破他有自残行为,甚至,小叔他有求死念头,却又觉得他自己没资格放弃自己时,我竟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
小叔他自小聪慧,村里暂住的教书先生都夸他是个读书好苗子。
爷爷奶奶最后咬着牙下定了决心,将小叔送进了学堂。
在大雍,分为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童生试又分为县试、郡试和院试。
小叔也没有辜负一家人的血汗钱,县试第一,郡试第三,十四岁便进入了童生试的第三阶段院试,素有神童之名。
院试,是童生试的最高阶段,由学政主持,经府试录取的童生均可参加。考试合格后,录取者称为生员,俗称“秀才”,算是有了“功名”,进入士大夫阶层,享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等特权。
可在院试上,小叔被堵了十五年!
年年辛苦,年年白费……
我曾见过小叔声嘶竭力的哭喊,小叔说他不读书了,他说他也能下地干活,他不需要老父老母兄嫂姐妹妻子儿女侄子侄女这一大家子的人供着他一个人!
他受不起!他真的做不到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应当,他真的承受不住这份沉甸甸的期盼!
小叔的文章从人人夸赞有灵气,到被现实打磨的再无锋芒,一点点的失去了光彩。
所有的夸赞声都变成了嘲讽,邻里温和的面孔变得狰狞,小叔成了村里所有人饭后闲谈的笑话。
一切的一切,压的他喘不过来气……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小叔二十九岁,负责我们这一州的学政被下狱了,因为涉及科举舞弊,因为调换学子文章!
而我小叔便是那个屡次被偷了名次的可怜虫!
那一日,小叔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几近癫狂。
坐在考场里手都会发抖的他,再也做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神童了……
那一日,小叔给自己改了名:良。
良心的良,
小叔说他要做一个不忘初心的好官。
或许小叔真的是天生的读书好苗子,饱受打击的他最终还是垫着底一路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
为什么我要说这么多关于我小叔的事呢?
因为小叔是一个影响我终生的人,我们整个家庭的命运都跟着小叔起起伏伏。
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小叔是我的引路人。
而第二个影响我终身的人是我的阿母,我这辈子最爱最愧疚最感激的人。
我的阿母,是一个被时代裹挟的普普通通的女子。
我生于大雍,长于大雍。
在大雍,女子裹脚风气渐盛。
若是说起裹脚,在大雍之前便有几百年历史,但终究人数很少,到了我们大雍,这种风气才莫名其妙的一下子流传了起来。
我不理解为何会如此。
或许,是因为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裹脚,便让男人觉得娶个裹脚的夫人才有面子,于是,这就成了嫁娶时的必要条件?
我的阿母是裹脚的受害人,她知道有多疼,所以,她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也受这份罪。
永远温顺贤惠的阿母也会像炸毛的猫一样大吵大闹,死活不同意给姐姐和我裹脚,这是她的逆鳞。
我无比庆幸,因为我能跑能跳。
我有一双能走出宅院、走遍天下的大脚!
就算村里的人都说将来没有愿意娶我又如何?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我有手有脚,我干活不比弟弟差!
我曾以为我自己就算不嫁人也能过的很好,可现实却浇了我一头冷水,我引以为豪的东西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甚至是错。
我第一次感到惊恐,是在姐姐谈婚论嫁的时候,我眼中天下第一好的姐姐被一堆人贬低到了烂泥了!
贬低的话说的最多的不是那些自以为是、各种丑态的男人,而是同样过的艰难的女子,
我不懂,同为女子,不应该更理解彼此吗?为何要把自己活成男人的附庸?为何要把自己最锋利的刺拿来伤害其他无辜女子?
姐姐论亲的时候,是小叔跌落尘埃的时候,是我们家最落魄的时候。
我如花似玉的姐姐,因为没裹脚,嫁人后被婆家处处嫌弃,过的水深火热。
凭什么!凭什么!!
我曾亲眼目睹姐姐哭着将她年仅四岁的女儿的脚折断,
绷带透着刺眼的红,哭声不断的在我耳边回荡。
因为母爱,阿母不愿我和姐姐受缠足之苦;
因为母爱,姐姐不愿她的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和她一样被人挑挑拣拣,不愿她的女儿被人嫌弃。
阿母错了吗?
姐姐错了吗?
我真的也错了吗?
到底是哪里错了?
我曾茫然,我曾痛苦。
直到小叔中了秀才,所有人一夜之间都变了,所有人又变成了好人。
一家有女百家求,没有人再拿我的大脚说事,我一下子成了旁人争着抢着的香饽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借口!
都是笑话!
……
小叔中了举人的那一年,向我提亲的人将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因为有了靠山,姐姐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可是姐姐整个人似乎也麻木了。
小侄女的脚留下了终生的伤,就算是拆了裹脚布也不能像我一样跑跑跳跳了。
而且,那家人根本不允许拆。
我曾问姐姐为何不选择和离,明明小叔都说过替她做主。
姐姐只是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笑得我心疼。
姐姐摸着我的脑袋,一遍遍的说着,她叫我不要走上她的老路,她说我一定会幸福的。
可,什么才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