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979——1993
第一回
风雪夜一青挑衅 光臂膀百胜退敌
当《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铿锵有力的歌声在电线杆儿上挂着的大喇叭里唱响的时候,市第三建筑公司点工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
此时,天地一片笼统,双耳所闻之声,全是呼啸而来的北风,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满天飞舞的雪花。
工人们也全没有往日下班时,轻松愉快的神情与仨仨俩俩在一块儿,或窃窃私语的神秘、或打打闹闹的喧嚣,一个个只是闷着头,往家里急赶而行。
公司的跑外采购常百胜,也推着崭新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车,随着人流走了出来。
百胜看了看刚刚六点就已经黑透,但在满地的雪的相印下又发着白的天,不自觉的扣上了棉衣的第二颗纽扣后,右腿很自然的往车上一跨,屁股就坐在了车座上, 同时,左腿顺着劲儿往下一蹬,车子就动了起来。
可能是发力猛了些,地底下又滑,自行车竟往边侧滑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了。
还好百胜反应机敏迅速,一米八健硕身体的重力,又把那车子压的死死的,自行车只是车把左右歪了几下,便像一匹刚被驯服的暴躁野马,压着发出“滋滋”响声的厚雪,很听话的载着百胜往家里走去。
百胜顶风冒雪,低着头骑着,“呜儿”的一声,在北风急促的呼啸声招呼下,而匆匆赶来的雪花,使劲儿拍打着百胜的脸,钻进了百胜的眼,仿佛在警告他:前方有风险,回家需谨慎。
但他常百胜岂是怕事的人!百胜虽然只有二十四五年龄,却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干角儿”了。
虚岁十六的百胜初中刚毕业,就在病重父亲的急迫安排下,匆匆接了父亲在第三建筑公司的班儿,随后又加入了以侯有德为头头的东城势力最大,名头最响的组织——“鬼见愁”。
从十六加入鬼见愁,到大哥被通缉后潜逃的这近十年里,百胜跟着大哥侯有德、二哥侯有发及其他老一茬的老哥们。和索黑猪、双喜、土狗利平、六根儿等小一茬的兄弟们一起。从天洲棉织厂杀到地区所属的天洲煤矿,从医专混战到火烧面粉厂,从破坏相邻省市的公路,到炸毁本市所属县里的桥梁,经历过的“名场面”不下百起,什么凶险没有经历过?
百胜也在这打打杀杀中从初涉世事的小小少年,成长为血气方刚的精壮后生,岂是你几片雪花的轻抚与北风的呢喃所能阻止得了的?
但百胜的胆略并不完全是这段非常的经历锻炼出来的,更多的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
没事时百胜绝不主动惹事,但你要是来惹我,那对不起,那就得请你吃个“离核儿甜桃”了。
别看百胜平时深沉内敛、不苟言笑,但待人接物却相当平和。
外表冷酷凌厉,心中也有着圆通的一面。嘴上常常不言不语,其实却极有主意。
所以,遇到事情时 百胜有着非比寻常的冷静,坦然与从容。
可那呼啸的北风不解内情,见百胜不听话,又“呜儿、呜儿”的夹杂、裹挟、带领着它的雪花儿小弟们,钻进百胜敞开的棉衣里,飘落在他裸露着的,结实的胸肌上。
但立刻又化了,化成一股股清水向下流去,但大部分都流不到底,就又被百胜那丹田发出的一股热量所蒸发。
只有少量点的水儿被黄绿色的军棉衣吸收,弄的棉衣一天潮潮湿湿的老是干不了。
年轻人火力是大啊!
雪花儿,在往东城拐弯处路灯昏暗模糊的灯光照耀下,显的分外的大,真像书中描写的那样:像柳絮,像杨花儿………
百胜拐过弯后,很自然的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只见不远的前方隐约站着一群人。
人数密密麻麻,声音嘈嘈杂杂。百胜并不是主动凑热闹的人,但多年闯荡江湖、刀枪剑雨的经历与经验,使本就警觉的百胜此刻更加谨慎。
百胜又往前骑了一段,抹了抹雪水融化后湿了的眼睛,擦了擦鼻子里流出的清水,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又往前看了看:没错,就是在自己家门口。
百胜立刻刹车停了下来,一条腿耷拉在地上把着自行车的平衡,目光专注的望着自己家门口那一窝子人。脑子却已经飞快的转了起来,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对面跌跌撞撞的、匆匆忙忙的跑过里一个人。由于飘着的雪花模糊着视线,百胜看不清来人是谁,正根据那人的身材特征判断时,那人却试探的叫了声:
“胜子哥,是胜子哥不是……?”
“和平……?”
俩人经过辨别声音确认了对方后,和平急忙跑到百胜面前,双手攥这百胜车把。不等百胜开口发问,他就着急的说到:
“我估计你快下班啦,就赶紧过来迎你”
“怎么了,和平?”
百胜平静的问到
“哎呀你快出去躲躲去吧胜子哥,吕一青,就是西城那个,金刚队那个……”
和平显然急坏了
”谁,就是西城金刚队头头儿吕一青……?”
百胜打断和平问到
“对,就是他…”,和平又打断了百胜的话匆匆说到:“叫了十几个人,都提着钢筋棍儿来抄你家来了,就等你回去了,你快躲躲去吧胜子哥”
百胜知道,自从那年西城老大吕一青带领着他的“金刚队”,持枪冲击了市燎原机械厂。
东城燎原机械厂职工,也就是他的大哥侯有德带领着他的“鬼见愁”又火烧了吕一青所在的单位天洲面粉厂后,两派人马的仇算是结下了。
之后,双方又聚众持枪持械的经历了数次殴斗,虽说双方皆有人受伤,但总的来说吕一青的金刚队是胜少败多,始终处于下风,被侯有德的”鬼见愁”压着一头。
可吕一青心里一直不服啊!
论出身,自己祖上是专做皮草生意的大买卖人,是西城首屈一指的大财主。虽说后来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子还是有的。
吕一青祖上衰落后,他爷爷为了重振家门,便让吕一青的父亲参加了”民族抗日支队”,吕一青父亲也是个有能力的人,最后竟当上了支队的副队长。在当年本市也算是风云一时的人物。
至于吕一青自己,虚岁刚刚二十一,便当上了市面粉厂的保卫科干事。是第一批厂里的厂痞子,也是厂里第一个在街上混的街痞子,算是老干角儿中的老干角儿了。
“侯有德这个猪操的有什么?也就是比我大几岁罢了,老人讲话:他侯有德是“小秃子烂了吊 ,是要一头儿没一头儿”。
他老侯家不仅没出过扛过枪打过仗的英雄,侯有德他爹侯小根儿,在日伪时期的敌占区,还当过日本人的所谓“伪维持会”的会长。简直就是叛徒与汉奸的后代。
只不过人家命好,赶的机会不错,在天洲燎原机械厂当了个电工。要不然 ,铁在孙子队里排着队呢,他。这个猪操的,切”
吕一青常常这样不服的想。
百胜远远的看着围在自己家门口正在叫嚣的吕一青一伙儿人。百胜当然知道他们鬼见愁与吕一青的金刚队的怨仇是由来已久。
可没想到,自己大哥侯有德因为领头儿火烧面粉厂而引燃了粮食大库。库房烧了三天三夜,在粮食本就紧张的年代,让市里百姓吃了好几年的“黑面馍馍”。
大哥侯有德与“鬼见愁”其他老哥们因此遭到通缉,这才刚刚潜逃之际,吕一青就找上门来。虽没想到,但对于吕一青上门挑衅闹事也并不奇怪。让他奇怪的是:为什么找自己呢?
大哥侯有德是跑了,可还有有德胞弟,二哥有发在家。就算是小一茬里最该找的也是威望最高,名气最大,杀性最疯的索黑猪,而不是自己。
百胜这样想,并不是气愤自己为整个鬼见愁背了黑锅扛下怨仇,更不是怕他吕一青与金刚队。
要是就这点肚量、胆量与杀性,他常百胜日后就不可能成了威名赫赫三十年的“东霸天”。
更不会达到在二十年后,包括在本市本地区崛起的新一代老大“正县帮小王子”——吕一青侄儿吕圆圆在内的天洲所有帮派,所以厉害人物都没达到的黑道“耍社会”霸主的地位。
他之所以这样想,只是单纯的想不通,有些奇怪而已。
其实吕一青选择来找他也是有讲究的。吕一青作为最早一批起来的老干角儿,不仅在本厂——天洲面粉厂占地盖帽儿,在全部西城及西郊一带那也是“挥挥手、跺跺脚”式的人物。就算在整个市里那也是排得上号儿的。
被你侯有德压了这么多年,他心里面有气呀。侯有德在时,他心里再气不过,嘴上再叫嚣说狠话,但脑子却很诚实的清楚知道自己弄不过侯有德。
所以在得到侯有德及原“鬼见愁”其他的主要成员潜逃被通缉的消息后大喜,立即纠集人马计划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复仇之旅”。
可去干谁,怎么干,这是个问题。
去干有德亲兄弟侯有发吧,不容易。
有发作为原“鬼见愁”的幕后军师,作为实际的二号人物,虽然在社会上名气不大,但在市里各个帮派、混混儿的圈子里那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尤其是在他们本组织”鬼见愁”内部,更是有着仅次于侯有德的巨大威望。
弄他不行,那些在家的老一茬儿,和小一茬儿其他小猪操的会找我拼命的,况且有发已经明确说过已经退出江湖不问世事了,弄他价值不大”
”可干去谁呢?”
吕一青一边度步,一边抽着烟想着。
索黑猪?也不行。
“那个小猪羔子是个一根儿筋,他可不管你谁是谁,不管你有多少人,他是掂起什么来是什么,打到你哪儿算哪儿,瞎干就是。
干他?嗯,不行,要不就干死他,要不就是被他干死,闹出人命来不值当。”
吕一青猛抽口烟,深深吸进肚里,又长出了一口气继续想着。
“得找个既有些影响,又不会把事闹大的人,这人没名气不行,没名气削了白削,没什么轰动。太愣了也不行,太愣了就和黑猪那样就把事情闹大了”
吕一青之所以这么苦思冥想的谋划,是因为他的复仇只是表象,主要的目的还是通过复仇来重振金刚队的名号儿、提升他吕一青的威望,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吕一青此人历来如此,要说他带领着”金刚队”这些年,经历的打打杀杀的大场面不比侯有德的“鬼见愁”少。
可在几十近百场的混战斗殴中,不管是“金刚队”内部,还是与之发生冲突的对手,在明面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命案的。就算有些事情人们都知道是他所为,他也一口咬定绝不承认。
没闯过大乱子,这也是目前吕一青还没有被抓、被逮捕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他那个当过抗日支队副队长的老子,也给他出了大力。
所以,吕一青是个老油条,他只是杀性略显不足。其实也不是不足,需要狠的时候,他杀人放火可一点不手软。
说他杀性不足,是说他办事不那么鲁莽冲动,有自己的计划与打算,见风使舵,总想把事情办的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这也是说他老油条“油”的原因。
要单论头脑,吕一青也是聪明之极,这点人们倒是只能羡慕不能嫉妒。因为人家家里就有这个基因。
从祖上的西城第一大财主,到他爹”抗日支队副队长”,从他本人西城第一大痞子,再到后辈中他的侄儿,未来新一代老大——王子吕圆圆。
头脑不好脑筋不行,不是个能人,怎么能够在近百年的不同时代中,在各色人等的复杂环境中脱颖而出?
最终再三在反复比较中,吕一青选择了百胜,原因有以下三点:
一,“鬼见愁”里以侯有德为首的老一茬儿们跑的跑、散的散,退的退、隐的隐,抓的抓、判的判,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二,以索黑猪为首的小一茬里,黑猪名望最高,威信最大,但那个猪操的就是个一根筋,弄他风险太大,也不行。
三,常百胜虽然不如黑猪,但也仅仅是不如黑猪,在“鬼见愁”的小一茬里还是有威望的,就算在整个东城一把子人中,也是个中心式的人物。
最关键的是,据他了解,百胜是个”聪明人”,不像老黑猪那样鲁莽冲动。
去抄他的家,只要是点到为止,不闹的太绝 ,最好是人多些,声势大些,对百胜家围而不抄,以百胜的为人、性格与胆量,他肯定会知难而退,绝不会冒死向前的。
这样,抄了“鬼见愁”的家 ,揍了“鬼见愁”的人的消息,被拉闲话的人们添油加醋的传出去,事情就算是成了,自己扬名立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他只是想的美,对百胜的肤浅了解与凭空猜测,让他的计划注定就是一场被尿呲醒的梦,还是场恶梦。当然,他做为被“尿”了一脸之人,那毫无疑问“尿”他一脸的就是百胜了。
他的这些心思百胜自然不知道,百胜此刻还在思考,只见百胜那还没留起八字胡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扬的挑了挑后,便静静的看着前方,心中已经有了计划。轻轻的对和平说到:
ot没事儿,你回吧,别管了ot
“那,这,要不我去叫黑猪和双喜他们……?”
和平想给百胜去找帮手 百胜却淡淡一笑,说到:
“不用,买卖不大,他吕一青还不够我干”
一边说着,一边把自行车给了和平,又说到:
“回吧,先把自行车推到你家,啊,没事,回吧……”
和平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去,但还是不放心的回头安顿嘱咐到:
“可不敢回啊,胜子哥……”
百胜只是微笑着,并不言语。
目送着和平走远,直到看到他推着车拐进自己家的大门后,百胜才不慌不忙的朝自己家,朝自己家门口那群即将被砍被揍的“吃砍货”们走去。
越走越近时,嘈杂的声音也慢慢听的清楚,只听有人喊到:
“什么常百胜,我看是常败兴,哈哈哈……”
引起一片藐视的哄笑
“什么鬼见愁,我瞧不抵一群猴”
“这个猪操的常百胜,我侮辱他母亲一百回。”
“呼呼呼……”
这一次的怪笑声中又透露着不屑
“他爹我就等着小猪操的回来,我保管让他乖乖撅起屁股教我干……”
这话又引起一片大笑,连人群外看热闹的街坊们忍不住、憋不住的笑出来声。
他们看到这一幕跟来劲儿了,因为依据他们都计划与判断,他们叫嚷的声势越大,下班回来的百胜就能听的越清,他们骂的越难听,第二天传出去的消息对他们就越有利。
可先别着急,只要稍等片刻,他们就知道,现在他们哄笑的有多欢快,一会儿哀嚎的就有多悲惨,现在蹦的有多高,一会摔的就有多重。
百胜静静的听着他们的狂言妄语,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吭声,默默走到他们身后,朝圈子里望去。
只见人群中间站着个身材矮小,一双三角眼里露着狡黠、精明目光的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那不是别人,正是金刚队的头头儿——西城吕一青。
吕一青身旁周围,十几个手持钢筋棍儿的精壮后生咋咋呼呼的叫着、跳着,笑着、骂着。
外围一圈儿是一些路过的过客和街坊闲人,脖子伸的老长,像一只只鹅一样。
一旁百胜家南房后墙上,停靠着七八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不用说,这都是吕一青一伙儿骑来的。
百胜只看了一眼,便看出了他们咋咋呼呼驴粪蛋儿般外光鲜内包糠的本质,但没声张。扭头便向邻居家走去。
邻居家能走动的都在外面看热闹,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奶奶和一条哑巴狗,所以并没有人看见百胜。
可百胜一向小心谨慎,外面又下着雪,印的天色宛如白昼。为保险起见,过窗台时百胜还是猫腰而过。
百胜穿过两家中间相隔着的,下雨时用来走水的圪廊小巷,又干脆利索的翻过两家相隔的土墙后。百胜抬眼先往东边厨房望去。
见自己的小脚母亲正在橘黄色,昏暗的灯光下忙着与往常无异。由于有些耳背,外面的喧嚣叫嚷老太太并没有听到,百胜的翻墙而落,当然也没有察觉。
百胜见状心中稍安。悄悄走到大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见吕一青等人还在傻乎乎的等自己回来。
百胜鼻子冷哼一声,慢慢把门关严,插好门栓,又拿着顶门棍顶上,再暗暗吃着劲儿往自己怀里拉,确定不会被外力强行闯开后,便大步流星来到自己睡觉的西厢房。
拖出床下的木箱,先把最上面的衣裳裤子胡乱拿出丢到一旁。又把底下的好烟好酒慢慢小心拿出, 稳稳的放在炕上。最后才翻出藏在最底层夹板中的老伙计——俩把小朴刀。
已经三年没”喝”一口血的小朴刀已经”饿”的“嗡嗡”作响,即将饱餐一顿的期盼又让它明晃晃的冒着寒光。
百胜脱下墨绿色的军棉衣,露出一身白花花略肥稍胖,但却不失精壮的白肉。带着“林教头雪夜上梁山”般的果敢与坚决,抄起小朴刀原路翻墙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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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胜悄悄来到人群身后,也不说话,更没有半分迟疑犹豫。提刀就先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大后生脖子以下任何地方砍去。
那些提着钢筋棍儿的人,正人来疯一样笑骂着、叫跳着的自娱自乐。背朝百胜先“吃砍”的那个大后生只觉得背后一凉,就有一股冷气从脖领灌下。
心中一惊,但毕竟也是刀枪剑雨里闯出来到人,倒没有细想,身体很自然的就蹦到一边 。
同时急扭过身来一看,就看见一个光着脊背赤条条的大汉,手提双刀,带着一身白花花的肉,仿佛从天而降般,在你还愣怔发懵之时,脑筋反应之际,那大汉却不发一言,只是挥刀冲前,闷头向你砍来。
而面朝百胜的那些人,包括吕一青在内,听到动静纷纷抬眼望了过来。
只见:迎着满天飘散的雪花,带着急促呼啸的冷风,看着一闪而近,仿佛天神一样的百胜提着冒着寒气的朴刀,杀气腾腾、嗡嗡作响的向你跨奔而来。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赶不上他们细思细想,一个个下意识蒙着头,拔腿就跑。
百胜下手一向是快准狠的,但因为雪地路滑百胜脚下不吃力,冬天人们穿的又厚,除了几个跑的慢的挨了几刀外,其他大部分人都毫发无损。
百胜倒也不追赶,只是露着那一身的白肉,在这冷冷的风雪夜里,提着着冒着寒光冷气的朴刀,微皱着浓眉,冷冷的看着他们。
吕一青一伙儿跑到百胜家西边,十来米远的本市幼师学校外的墙下,拆下墙上的砖头向百胜扔怼过来。吓得百胜身后的闲人看客们纷纷躲避,有家的赶紧回家,过路的匆匆赶路。
百胜还是一言不发,还是冷冷的看着,听着,并不时的嘴角一歪笑那么一下。
看着他们无计可施的干蹦着,听着他们无可奈何的干嚎着,笑着他们毫无办法也只能如此的叫骂着:
“操你的奶奶常百胜”
“操你常百胜的奶奶”
”操你奶奶的常百胜”
”侮辱你母亲呀常百胜……常百胜呀侮辱你母亲”
“你个小猪操的……”
“你个小狗儿的……”
按说这吕一青的金刚队也是成名已久,历经百战,真刀真枪里闯出来的,怎么就会被百胜这单人双刀连砍带吓就逃跑了呢?
其实这固然与来之前吕一青商量后定下的别把事情闹大的计划有关。百胜出其不意暗打不防让他们措手不及来不及反应也是一个方面。
他们这些人虽然也都是“老干角儿”,但大部分都是些所谓的“聪明人”。
像百胜一把子够近相好,“鬼见愁”小一茬的核心人物索黑猪那样鲁莽暴虐,不管什么场合都冒死向前的绝不退缩的“八毛货”(本市骂人的话,本意为半吊子,不够大。常常引申为固执的愣头青,一时兴起就不顾后果做事的人)毕竟少数。
但更重要,起关键因素的还是吕一青这茬人比百胜稍大几岁。三十岁左右的他们大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冲劲儿与杀性的棱角早已被求安求稳的心理所磨平。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侯有德胞弟,“鬼见愁”二号人物侯有发,不也是这样的心态才退出江湖不问世事的吗?
就连近十年前后,目前还是名声最响,威望最高的所谓”本市第一”的“南霸天”黄阿蛋,及他手下一众兄弟也难逃此周期律怪圈。
就像在争奇斗艳的大花园中,也曾花开惊艳折服众人,香盖满园色压群芳的牡丹一样,时令一到,你的时代就结束了。纵然心有不甘,你也只能皱几下眉头咽两口唾沫,最多咬着后槽牙长叹一声:
“唉……!”
眼睁睁看着自己萎缩再终究随风散去。
所以吕一青及手下众人只是在远远的嚎叫一番、乱扔一通砖头后,骂骂咧咧的走了。
等到吕一青一伙儿渐渐走远,那些躲在自家大门口的街坊邻居们,才试探着慢慢聚拢过来,纷纷围在百胜周围,说些事后逞英雄的话。
百胜也不在意当真,只让他们帮忙把吕一青这帮人落荒而逃时,没来得及骑走的自行车帮忙推回到自己家中后,独自把叫他“胜子哥”的和平留下,挑了辆新一些好一点的“永久”送给了和平。
送和平出门时,百胜靠站在大门的过道口往西边望去,见吕一青没有返杀回来,把门插好,又拿顶门棍顶实。
回到房间躺下后还觉得不踏实,又披衣下床上了南房顶儿,四下张望一番。
再次确定没事后才又回到床上,把两把小朴刀放在眼跟前手旁边,并往门后的地上与窗户台前各放了两个酒瓶儿,以保有人突然闯入后发出的声响可以把他惊醒。
做完这一切,百胜才放心踏实的躺下。没一刻就发出轻微的鼾声:呼噜~呼~噜…
一觉到了第二天早上,半睡半醒的百胜被一阵纷乱的说话与杂碎的脚步声惊醒。
百胜一跃而起,下意识的摸向朴刀,提刀在手,眼朦胧睛惺忪的跃到门口低头一看,看见门前放着的酒瓶依旧耸然而立,不禁暗笑一声,笑自己真是神经过敏。
刚想上炕再躺一会儿,脚步与说话声音又起。百胜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判听,一边拉开门栓迈过酒瓶儿跨出门来。
门外雪已经停了,只是又起了雾。百胜顺着声音走向大门,透过门缝向外望去,虽然雾气腾腾看不太清,可凭声音与身形依然知道,这是街坊四邻们纷纷抢拾昨晚吕一青一伙儿,从市幼师学校围墙上拆下来,朝着百胜扔怼过来的砖头。
百胜不禁又咧嘴一笑,并轻轻的摇了下头。他一笑自己多疑了,二笑这些邻居没见过个好东西——这一个半头砖疙瘩有什么好?还这样兴师动众,全家男女老少都出动的连抢带拾的?
年轻人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他常百胜是有工作的人,是油水儿极大的跑外采购,当然不知道一般人,一般农民生活的艰辛。
他不知道,就是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半头砖疙瘩,被那些还住着土胚房子的人弄回家,那也相当于发了笔横财。
据说,那天拾砖头的人中,有人回家盖了间厨房,有人翻盖房子时夯了根基。最次的回家也垒了个猪圈。
百胜返回院中,身心放松之下边伸懒腰边不经意的朝东望去。只见一盘红日隐约挂在天空。
阳光照耀下,雾气正慢慢变的稀薄。地下的厚雪也被早起的母亲扫出了通往大门和厕所的道儿。
东边小厨房里,母亲已经把做好的饭预先给怕吃热饭的百胜冷在了窗台。那是一大盆子的稠饭(地方特色,用小米或玉茭圪糝儿熬煮至稠浓)。
百胜先返回家里把小朴刀按原样放好,以免被母亲看到后受骂。这近十年来,他在外面疯狗野马般的,可没少让老娘操心。
百胜走进厨房,拿瓢舀了两瓢水简单抹了把脸。冷水一激,感觉又清醒了几分。
走到窗前端起饭盆儿,扭身又在灶台的铁铛里慢慢挖了一勺“浆水菜”盖在稠饭上面,便蹲坐在门口的门槛儿上吃了起来。
那稠饭虽不冒热气,端着也趁手,但入嘴时还是烫嘴。百胜便转着圈儿沿着碗边吸溜。“呲溜呲溜”的吸一圈儿就往嘴里扒拉口浆水菜。这吃相,嘿,看着也香。
百胜身高体壮嘴也大,吸溜了两三圈儿下去,盆里的饭便下了一半儿。就在百胜吃的津津有味 ,身体发热,头上冒出轻微汗珠时,“砰砰砰”,外面却传来急迫的敲门声。
已经清醒的百胜没有慌张,稳稳当当把饭放下,扭脸看了一眼母亲便轻轻往大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先把顶门杠拿在手中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头向门缝儿靠近,刚想探望,门外却传来一声急喊:
“胜子……胜子……?”
“砰砰砰”
百胜听出来这是双喜,放下戒心,顶门棍儿放到一边打开了门,一边把身体向前一挺。
门一开 ,只见一个与百胜年龄相当但比百胜低些的红脸壮后生急往里闯,可刚跨过门槛一抬脸,就“阿也”一声往后蹦去,差些被门槛绊倒。
随着百胜“哈哈哈”的笑声,看清了的双喜过来就朝百胜胸口猛捣了一锤 ,脸也更红的埋怨到:
“吓死我了,一开门,脸贴脸的站在那儿,吓的我不清你。”
见自己“吓唬人”的恶作剧成功了,百胜笑的更厉害了,只是双喜这一锤捣的他也实在不轻。一边轻微的咳嗽,一边把双喜往正房的大家里领让。
双喜边走边问:
“昨天晚上怎么了是,我一听说吕一青来抄家了,就赶紧跑过来看看,怎样,没事吧?”
说话间,已到了家里,百胜拿出大前门来拆开,抽出一根递给了双喜,自己也叼出一根,边点火边回答到:
“没事,都让我打跑了”
”你也不言语声,也不叫兄弟们”
双喜深吸口烟有些见怪的说到。
“嗐,有多大个买卖,还叫弟兄们,不够我一个人干呢还”
两人正一言一语的说道着,门外又有几个汉子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只见气势汹汹走在头前那位大汉,一头自来卷儿的头发,单眼皮的鼓眼泡,额头不足二指宽。面皮发黑,往下外翻的大厚嘴唇遮盖着半个下巴。一看就是极度凶残暴虐之相。
这不是别人,正是原“鬼见愁”小一茬里的核心人物,蔬菜公司东城菜铺的搬运工——索黑猪。
紧跟在黑猪身后那位身材修长,虽然长的白面秀气,但眼睛中却透露着一股放荡不羁的,是东风旅馆职工——美男子,土狗王利平。
又差个四五步距离,上身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装,长的小鼻子小眼儿就和个“圪杵地瓜”(本市方言:意思是放了多天,严重脱水蔫了的小土豆)但脸上却带着桀骜不驯,眼神中也有别样狠毒的是东城门外,东郊村村痞子——孟六根。
索黑猪、刘双喜、土狗利平、孟六根等四人,与百胜都是一起和尿泥玩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够近相好,十五六又一块儿参加了侯有德的“鬼见愁”,并成为小一茬里的重要人物。
所以三人进来后和双喜一样,也都埋怨百胜有事不吭声,并开玩笑的说他“有买卖独吃”。还纷纷表示了对吕一青及他的金刚队的蔑视与不屑。
尤其是黑猪,摇晃着他那肥头大耳,蒲扇着两瓣超厚嘴唇,粗着嗓门大声嚎嚷到:
”什么他奶奶的吕一青,狗屁金刚队,一锤捣他个黑眼窝让他尝尝,我。面粉厂那回要不是二哥拦着我,早就一刀捅了他了,我”
这倒不是黑猪说大话吹牛皮,黑猪那次确实已经拔出刀来,朝吕一青捅去,但被二哥有发急急拦下。这才没出了人命。要不现在黑猪还能在这儿坐着?恐怕不是被抓也在潜逃之中。
百胜也不搭话,只是看着他们,笑着,一根一根的递烟。这时门外风风火火进来一个女人边走边喊:
“胜子……胜子?”
这女子也不是旁人,是百胜对象,天洲纺织厂的女工——郑排场。
要说这排场叫个排场,人如其名,也确实长的排场。两道浓眉下一双丹凤眼儿,聪明中透着精干。鼻翼下面的曲线红唇,泼辣中自带无限温柔。白光水净的皮肤,婀娜多姿的身材。
见过的人都要说一句:郑排场,真排场,真是好人才。
原来,吕一青抄百胜家的事,在昨夜已经被过路的行者和看客们传播开来,今晨,人们上班的上班、去地的去地,人传人早已满城皆知。排场就是早上上班时,听说后急急忙忙赶来探望的。
看百胜没事,黑猪、双喜等弟兄们也在,排场深呼吸一口气,担着的心,焦急的脸色才慢慢缓解,直到恢复正常后到厨房帮忙去了。
这中间又有一些百胜一把子相好,听说了抄家的事前来探望。百胜见天儿也不早了,是人也不少了,便来到厨房,掏出钱来交给排场,让他去买些菜蔬肉品。排场没接,一边说着不用,一边解着围裙就往外走去。
“有票没?”
百胜不放心的问。
“嘿呀,你就不要管了”
排场一边回答着,一边往大门外走去。
百胜欣慰的看着排场没影儿了,扭身走到自己睡着的西厢房。拖出大木箱,拿出一条“哈德门”带着过滤嘴儿的香烟,回到主房后,百胜扯开包装,扔出两盒让人们自由发挥随便抽。
人们见是好烟,笑嘻嘻的抽了起来。只有黑猪没抽,而是从自己口袋掏出自己的“马樱花”来点着一根。“噗”的一声,吐了下烟丝,同时喷着烟雾,夹着烟的手却对着百胜一晃,那意思是:我吃这个,这个劲儿大。
百胜见大家都点着了,自己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说到:
“没多大买卖,让弟兄们操心跑这一遭”
“吕一青因为什么,你招惹他了?”
其中一人问道
“我哪里知道,我也是下班回来碰见和平了,他在路上等住我不让我回家,和我说吕一青来了,来抄家来了。”
其实百胜及在座的都知道,吕一青来挑衅的原因不是什么新仇,还是那时候以前的旧怨。
大家之所以不提,是怕提起来就想起了正受到通缉,现在还逃亡在外的大哥侯有德。
这时排场买菜也回来了,旁边还相跟着一个戴着黄军帽、面色发黄,三十出头的瘦弱男人。手里提着两瓶当地名酒——“天酒”。
黑猪、百胜、双喜等人赶紧迎了出去 其他人也纷纷站立起来,嘴里喊着:
“二哥……二哥……”
“二……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鬼见愁”二号人物,幕后军师,侯有德胞弟,东城矿棉厂职工——侯有发。
有发进来后先走到厨房,和正在厨房忙活着的百胜母亲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在家呢婶子?嘿嘿嘿……嘿……”
见老人没反应,有发自己嘀咕着:老了,成了聋子了。
老太太这时才在排场提醒下,扭头看过来,低声喝着说到:
”嗯?谁呀这是,老了,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可也死不了,怎么活你可说………!”
有发没有继续搭茬儿,直接走了进来,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百胜等人,又环顾众人一圈儿,双手抬高往下一压,示意大家都坐下后,有发故意阴沉着脸责备百胜:
“怎么回事胜子,你个小胜子,连我都不言语声,是吧,耍大了是不是,还认不认我这个二哥了?”
刚刚坐下的百胜脸一红,赶紧又站了起来,陪着笑, 拿起烟来给有发敬去。双喜在一旁赶紧拿火柴点上。
面对二哥有发的“兴师问罪”,百胜该怎样回答,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