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岁月
吴全
第一章
一
1973年秋,县教革组分配我到圪洞底五七农中去教书。
圪洞底五七农中是我们县教育革命的典型,地区《红星报》刊发了它如何顺应形势艰难开办的消息。能到这个学校去教书,真是太高兴了。
接到调令的第二天,我便启程前去学校报到。
那天,下着毛毛秋雨,这阻挡不了我的满怀豪情,我背着铺盖卷,还有一面口袋书。其实那一袋书远比铺盖卷重的多。我坐车到了古山,再到道口镇,然后钻沟翻梁,走了十几里山路,终于来到圪洞底村。幸好我出发时,用塑料布包裹了行装,我的行李和书才没有被雨水淋湿。那口袋书是革命的食粮和武器,比什么都重要。
圪洞底村,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小山村,我之前甚至没有听说过,我不知道县里为什么要把大名鼎鼎的五七农中建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山村里。
让我吃惊的是,这是一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得多,我以为走错地方了,问村口一个挑水的大爷:“这是不是圪洞底村?”
“是,”大爷“只此一家,绝无分店”的口气说道,“这就是圪洞底村!”
我问:“大爷,五七农中在哪?”
“你是说学校吧?”他顺手一指,“这不就是吗!”
我眼前就是一个方形的稍大点的院子,生产队用来做库房或饲养院的那种。哦,我看见了,院外的墙壁都用白灰新涂刷过了,上面写着“教育要革命”、“农业学大寨呀”、“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等标语。是了,这应该就是学校。
走进院子,静静的,不见有学生,也许是中午放学了。正面有一排七八间房子,我推开中间一个小房间的门,一个三十岁开外的男人正坐在凳子上吃中饭,他筷子上挑起两根面条正往嘴里送。面条里的香油味钻进我的鼻孔里,我忍不住往肚里咽口水。我发觉我真的有点儿饿了,早上匆匆吃了点饭,坐车四个钟头,又走了将近二十里山路,肚子肯定是空了。
“这是圪洞底学校吧?”我极小心地问他。
这个吃面条的男人有着极强的镇定力,从我进门,他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似乎早已知道会有个人很狼狈地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吃面条。
不过,他挑面条的筷子还是停下来了,“唔!”他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吗?”
“我,来报到的。”我赶紧答道。
“报到?”他像看到一个天外来客,“报什么到?”
“我,新调来的,教书,老师。”我讨好地并且有意地把“老师”两字加重语气,期望能引起他注意,兴许说不定还会请我吃面、喝汤,“我,有介绍信!”我边说边把介绍信也就是调令递了过去。
他看也不看一眼,依旧悠哉闲哉吃他的面条,我则尴尬地站立一边,看着他吃面条。他旁若无人,吃了面条把汤喝完,然后用食指抠着牙齿,对着呆立的我,顾左右而言它道:“不要把湿东西放进来!”说着,喉咙深处打一个响亮的饱嗝。
所谓湿东西,是指我进门时提在手上的行李和书袋,因为下着小雨,行李和书袋的外面就被淋湿了。听见人家的不乐意的指令,我急忙将这个“湿东西”往门口挪了挪,手上的介绍信不知往哪放。
“你走错地方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里不缺老师!”
在县教革组领取调令通知书时,人事室的领导明确告诉我,他们已经通知了五七农中有新老师调入,要他们做好接待准备,可是这人却说我走错地方了。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耐着性子说,“介绍信上明明写着”
“你走吧,把门关上!”他似乎有点恼怒,好像我和他有八辈子的仇怨似的,转身躺回到炕上,表示不想再和我讨论啰嗦下去了。
人家要午睡了,我一副狼狈相,窝了满肚子的火,但想到出门三分低的古训,只得退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即使真的走错地方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呀!
正在尴尬,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站在院子里,朝我摆手,声音放得极低道:“后面,到后面!”
我不大明白,但是,她很快地退回到旁边又一间房子里去了,并顺手关了门,把我关在雨地里。
这里的人是怎么了,神经不正常?
我是一筹莫展了,谁会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蹒跚地走出院子,抹一把流在脸上的雨水,真的有点落魄苍凉之感。
我站在雨地里,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办。
过了一会,我看见一个人从墙外的路上向我走过来。
他年龄好像比我稍大一点,或者也大不了多少,他衣着朴素,完全是一个山里农民的样子,但是,他前襟上挂着一支光闪闪的钢笔,很显眼。我料想他一定也是一位老师。我正在判断他的神经是不是也有点不正常究竟该不该问他的时候,他径直朝我走过来了,明显是冲我来的。
“是新来的吧?”这次是他主动跟我打招呼,“呵,我知道你走错地方了,”他说,“这里是小学校,五七农中还在后面,你跟我来吧!”
我就像是漂泊的船只望见灯塔,高兴得话也顾不得说,连连点头。
“我叫王增田,先前在外面就看见你了,看见你走到前院去了。你是老师,还是学生?”
“我来报到,老师,教书的。”
“看出来了,你是老师!”他说着,抢过我的行李,一甩背在背上,雨水立即就沾了他一身,我很过意不去。他说:“没事没事!”
我跟着他,走到刚才的他说是小学校的后面,果然,又有一左一右两座较大的院子,像仓库像饲养院抑或像什么,唯独不像学校。左手院子静悄悄的,右手院子里有一两个学生样的人在走动。这个叫做王增田的人把我引到左手院子里,朝正屋里喊道:“邢老师,又来新老师了!”从正屋里就出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他袖口高挽着,拿一把大尺子,看样子,他正在画一个什么图表之类的东西。
“我估摸你这两天准到,”他迎着我走来,热情的就像很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与前边小学校那个吃面条的人真有天渊之别,“快进来吧,屋子给你准备好了,下雨了,路上不好走,快把行李解开。”
我忙把介绍信给他看,他说:“你干什么,怕不承认你吗?没事,认识一下,我叫邢立维,咱们就是这里的主人!慢慢就熟悉了。先进屋歇会,让增田引你去吃饭。”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倒了杯水端到我面前。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前后两院的反差,让我觉得像走进一个神秘的国度,前面引发的不快也就随之消失了。
我就这样,正式报到上班了。
这是一间大的办公室,两边各有一个耳房套间,邢立维住在西间,王增田把我引到东间里。
我将行李放在地上,接过邢立维递给我们水杯,一边喝水,一边打量这个即将开始生活和工作的场所,也顺便喘口气。
不大一会,又有个学生来叫我,要我去吃饭。我便跟了这学生去了东边右手那个院子。
这东边院子,五间东房,七间正房,七间南房。南房是伙房、库房和做饭大师傅的宿舍。正面和东面是师生宿舍,女生宿舍在正面靠西,正中间还有两间是女老师宿舍,其余是男生宿舍。这时学生们正在午休,院子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学生活动。伙房里有三个大师傅,正在忙着洗涮。
西边是墙和大门,门外就是进出的路。
给我吃的饭是,一碗烩菜,一个白面馒头,玉米面窝头随便吃,都是现成的,我去了的时候,已经热在蒸笼里。
我吃的狼吞虎咽,前面香油味激发起的食欲在这里得到放肆,这也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饱记忆最深的一顿饭。
吃完饭,我也打着饱嗝,回到我们这边来,在前院受气后得到的一点平衡。
这边是西院,比东院稍大一点,四面都有房子,正面靠西四间和西面两间是老师宿舍兼办公室。其它房子都空着,可做教室用当然也可做宿舍。
吃了饭过来,我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王增田已经把土炕的火生着了,铺盖也铺在炕上了,还打来热水让我洗脸。窗台上还有一个新的热水瓶,也已经灌满了开水。我再次激动的几乎要流下热泪,遂把我在前边小学校所受的遭遇向邢立维诉说了一遍。
邢立维安慰我说:“别见怪,你比我强多了,我来的时候,也去问他,他火冒三丈,好像我掘了他家祖坟似的,一把将我推到院子里,只差一点就将我推倒。”
我说:“他是不是有病?”
“是啊,眼红病,也叫嫉妒!”他说,“明天,咱们用红纸写一张告示贴出去,免得让新来的同志再受那份闲气。”
我说:“还有人要调来吗?”
“当然,咱们的阵容是一天天壮大了,一两天内,还有一个姓刘的要来,另外,公社还要给咱们招收一个民办老师,报名通知已经发出去了!”
我的屋子里的灶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火苗一闪一闪,一进门,一股温馨立即就包围了我。是啊,北方的雨天,给土炕生火,是很让人舒服的,这位王老师真是一位热心的好人。
我已经很困乏,躺上炕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若不是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我恐怕会要睡到天黑,这也是我记忆中睡得最香最美的一次,醒来后恍若隔世,前面发生的事情,仿佛已在昨日。一位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的老农民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我一下子就看出他是个瘸子,他一进门就歪着身子坐到我身边来,他跟我打招呼套近乎:“来了?”好像我们是老相识。
出于礼貌,我一边揉眼,一边答道:“来了!”
“来了就好,就好!”他说着把他的烟杆递给我,我摇头说不会抽烟。他就把手缩回去说:“新捣的烟筋,叶子多了点。挺呛人的;去年的烟筋,经伏就发潮”他正说着,突然定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他正了正身子,认真地打量我,脸上像孩子一样泛起红光,他问我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我答。
“二十?实岁虚岁?”
我答曰:“实岁!”
他一阵沉吟之后说道:“对,是二十一,几时过生日?”
“阴历八月十八。”我像一个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八月十八不对”他似有所思。
“是八月十八。”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
他看出我不解,忙回过口气来:“今天来了,好好歇歇,明天,明天星期天,也歇一天!”
“是啊!”我实在找不出说什么话。
“很好,很好,立维呢?”他问我。
我向来不惯在生人面前讲话,又害怕流露出不耐烦,便显得有点局促,我知道这是一种思想感情问题,我想起伟大领袖关于要和工农打成一片的教导,赶紧作虔诚模样,下地穿鞋,倒水,对这位瘸腿老农说:“你先喝点水,我也不知道他哪去了,要不我去找他?”
老农摆摆手,站起来,说:“不,不用,只是问问,你休息,我,就走!”说完,他拐着两腿出了门,我说一声“再来坐”,从窗户上目送他出了校门。
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怪,这是我这天遇到的又一位怪人。我家离这儿是远了点,但毕竟是一个县境呀,风土人情何以竟是这样的不同?
二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起来很迟,去伙房吃点东西,然后回房间,整理我的日常生活用具和书籍。
可是,我的书袋不见了。我有点儿纳闷,是谁把它拿走了,按道理不大可能。
我出了外间,外间是办公室,也是能堆放杂物的地方,在墙角处,堆放着许多柴禾,还有几把铁锹,镢头,另外还有几截烂绳子,两三个烂筐子。还好,我发现我的那口袋书被扔在这个外间的墙角里,也许他们把它当成杂物堆放在这里了。
我心里虽然有些不大高兴,但总算没有丢失。我走过去,面口袋扎口的绳子已经解开了,有一本书落在地上,那是一本《范氏大代数》,是我的师范的数学老师赠送给我的,扉页上还有老师亲笔写的临别赠言,我害怕把它弄坏,特意放在口袋的最上面。我看见它落在地上,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掉在地上一样心疼,我赶紧拿起来,想拍打掉上面的灰土,我的心忽然收紧了。书的前面三十几页已经被人撕掉了,露出雪白的茬子。我痛苦的想要流泪,慌忙跑到我的土炕的灶火边查看,果然,在灶底下,我发现了纸灰和烧剩的几个纸角,很明白,王增田给我生火时把它们当作引火之物烧掉了!我的老师勉励我的那几句金玉良言自然也都全部化为灰烬了。我在心里大声咒骂王增田这个坏蛋,把他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一下子冲了个一干二净。
我到西间去问邢立维:“王老师哪去了?”
邢立维说:“哪个王老师?
“就是那个引我回来,给我生火的王老师呀!”
邢立维正在刷牙:“你找他做什么?”
“做什么?能做什么?他给我生火,有什么不能引火,非要撕我的书。”
“他撕你什么书了?”
“我老师给我的,上面还有留言。”
“不是红宝书吧?”
“不是,是本代数书。”
邢立维吐出一口气,道:“不是红宝书就好,烧了吧,省得以后麻烦。”
“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不是红宝书就不是大事。”
“你说这王老师,不是害人吗,我得亲自问问他。”
“王老师,哈哈哈,”邢立维大笑,笑得把牙膏沫喷了我一身,“哪来的王老师,他是咱们的学生!”
“学生?他比我大的多啊!” 我诧异道。
“你多大了?”
“二十。”
“哦,他,二十一了,是比你大!”
“他是学生啊?我还以为……,这个混蛋,我得问问。”
“我说,还是算了吧,问也是白搭。”邢立维说。
“那我这书?就这样完了吗?”
“不完怎么样?烧了,就算神仙,也无力了!”
“唉——”我泄了一肚子气。
“我刚来学校时,他把我的牙刷当鞋刷使,用完了才告诉我说:你这刷子好是好,就是小了点。”
“后来呢?”我也有点乐了。
“能怎么样,又买一个呗,把那个送他,他现在也会刷牙了,就使用我的那把。不过,他这人对人挺热心,他父亲是老红军。”
我问邢立维:“其他老师哪去了,我怎么不见他们?”
邢立维说:“这不全在这儿吗?”
我目瞪口呆:“这么说,我来之前就你一个?”
“是呀,噢,对了,咱还有个领导,你们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我说:“没见呀!”
他说:“怎么没见,昨天下午,他不是来过了吗?”
我说:“昨天下午,就来过一个瘸腿的老汉。”
邢立维拍手笑道:“我说小秦呀,你反应怎么就这么迟钝呀,把学生认作老师,却把鼎鼎领导看成是拐老汉。你当那老汉是谁呀,他就是咱们的顶头上司,贫管会主任王玉贵呀!这村里人都叫他王拐子,咱们可得叫老王!哎,他和你说什么了?”
看来,我真的得让脑子转转弯子了。好在我昨天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问我。”
“那就好,我以为又有什么新任务了。”
那本书的前几页,已经被撕下烧掉了,心疼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心里痛骂王增田,其实是徒增一点烦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