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星期天,先熟悉一下环境。
地方不大,我到处看了一看,不到五分钟,就把整个学校转了个遍。
学校分东西两个院子,西院是教室跟办公室跟老师宿舍,东院是学生宿舍和伙房,当然还有女老师宿舍,这就是圪洞底五七农中的全部。
出了校门,从我们学校往前走五十多米,就是圪洞底小学校,也就是我贸然闯入受了点闲气的那个地方,周围七八个村子的小学生都在这个学校念书,王校长------就是给我软钉子碰的那位仁兄,领导着三位民办教师教着三十来个小学生。
这里的人都叫这个小学校为前院,叫我们五七农中为后院。
前院那三个民办教师一直不安心在前院教书,想要调到我们后院来;而那个吃面条的校长本以为五七农中的校长是他,多方活动却没有得逞,所以,他很是仇视我们后院的人——这都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从小学校再往前走一二百米,就到了村外,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这是一个很幽静的地方,小溪两岸长着青青的杨柳树,河滩上有许多的大而光滑的青石头,碧绿的杂草一簇一簇地铺陈在石头的缝隙里。
村子里有窄窄的石子路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紧凑的院落,石头垒成的院墙,泥土和砖瓦混杂的平房,有赶着小毛驴干活的村人从街道上走过,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山村的风景。我没有到村子里去,只顺着村旁小溪毫无目的地往上漫步,溪水的流响和小鸟的鸣叫混合在一起,非常悦耳。小溪由东向西在村前转了个弯,向南流去,在它流经的石坎上,一个小窝一个小窝地形成了许多大小小的小水池。我看见一个姑娘正在一个较大点水窝里洗衣服。
啊,这真是一幅好看的画面。
我不敢再向前走了,怕惊动了她。
这姑娘大约十六七岁,长得非常好看。
我这种年龄,正处于对女孩子感兴趣且又非常挑剔的阶段,师范学校那么多女同学,真正让我看上眼的没有几个,但是,眼前这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仙,完美无缺,我都看得呆了。真看不出,圪洞底村这样一个小小的山村,竟然会有这么美丽动人的女孩子,着实让我惊奇。
我正在呆看,那姑娘突然向我招手:“喂,过来!帮我拧一拧衣服!”
我喜出望外,唯命是从,走上前去,心情极愉快地和她拧掉衣服上的水。
一对少男少女,面对面拧衣服,这一美丽的画面,是我一生中的永恒的美好,也是我爱情的巅峰之一,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她问我:“几时来的?”
我答:“昨天!”
她说:“怪不得!”
“啥意思?”
“今天星期天,他们大部分都回家了。”
“哦!”
“麻烦你了!”
我说:“不麻烦。”心里想,让我跟你拧一整天衣服也愿意。
姑娘拿着衣服走了,我目送了她好远,直到看不见。
我觉得我到这里来也许是一种天意,我和这姑娘一定有缘。
我以后就要在村子里落脚了,自然会和村子里的人们熟悉起来,她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找机会一定去她家拜访一下。
三
学校的铃声当当当地敲响起来了。
这是半截钢管发出的声音。
邢立维用一个小铁锤庄严的敲击着它,清脆的响声在古山的上空悠扬地飘散开来。
这是星期一的早饭后,是我来到五七农中的第一个工作日。
听到铃声,学生们立即集合到院子里,有五十多个。据邢立维说,还有二十几个新生将要来报到。“原计划招生六十个,没想到报名的差不多有八十来个。这是教育革命的丰硕成果呀。”他这样对我说。
“不是计划六十个吗?”
“只要放得下,应收尽收!”邢立维顾不上和我说话,匆匆说完便站在台阶上,喊了声:“立正,稍息!”然后,把我拉到前面,向学生宣布道:“这是新来的秦老师,请秦老师给大家讲几句话!”学生们立即鼓掌,但是掌声稀稀拉拉,不甚热烈,稀罕胜于欢迎。
这也太突然了,我并没有准备要讲话,邢立维也没有事先告诉我。
我站在台阶上,被邢立维推前去,看着下面三四排等待我讲话的学生,似有点紧张。
既然这样了,那就讲两句吧。我清了清嗓子,这也没有什么难的,讲两句当时流行的豪言壮语吧。想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好,就从这句入手!
我特崇拜这段语录,就准备把这段语录好好阐述一回,正要开口,一抬头,忽然发现昨天河边那位洗衣的姑娘也站在队伍里。
啊,原来她也是学生呀,昨天我还以为她是这个圪洞底村里的女孩子呢。
显然,那姑娘也认出我了,她害羞地低下头,不敢大胆看我。她那时也当我是新报到的学生呢,她没想到我竟然是个老师。
我的思绪突然飞到半天云里,到嘴边的话也咽回去了。
邢立维在后面捅我一下,低声说:“说话呀!”他这一捅,我忽然发现我把我想要说的话全忘记了,一下子,脸憋的通红,我只好吭吭了两声,说:“同学们好,大家都好。”同学们“哄”地笑了起来。我脑子一下就空白了,把要说的那段语录忘个精光,只好勉强接着说:“我们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生们又“哄”的一下笑了。头天在学校外墙上看到的那几条标语从我脑海里迸出来,便拼命挤出两句道:“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要农业学大寨,教育也学大寨。”然后就讲不下去了,我才发现我非常口拙,邢立维很适时地将我拉后,说:“很好,秦老师讲的很好,同学样鼓掌!”
学生们鼓起掌来,这次的掌比先前热烈的多。
“那就这样吧!”邢立维说。
我不知道他说就这样是什么意思,反正只好退后了。
我退后,颇有点苦恼,在这么多人面前,特别是在那个好看的女孩子面前丢人现眼,真正让人懊悔。只恨邢立维事先不通知我,有意出我的洋相。
不过,我忽然觉得,到这个五七农中来是来对了,天意让我和那个好看的女孩子走在一起。要是能把她弄到手,她不枉来这里一回。
自从前天来到五七农中,我已经在学校院子里转了好几十圈了,就在我们住的西院里,有四五个教室,只有一个教室里摆着桌凳。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发现有课本书籍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现在邢立维把大家召集起来要干啥去。
学生们乱哄哄的,队也站得不整齐,完全是生产队出工时社员的模样。
邢立维领着大家念了一段“五七”指示关于学生要学工学农的语录,然后挥手对领队的学生发一声命令:“出发吧!”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开拔了。
我扯一下邢立维的衣襟:“干啥去?”
“劳动呀!”他回答。
“到哪?”
“肠子沟。”
“远不远?”
“不远!六七里或者七八里吧,翻两座梁!”
“那我呢?”
“当然也去呀!”
“这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怎么,想发点什么感想吗?”
“不不,没感想,只是”
“你看看,还是有感想的嘛。”
“我是说,我们,不上课了?”
“上呀,怎么不上?这不就是上课吗?”
“你是说劳动就是上课?”
“是呀。你去别的学校看看,哪个不是这样,都在教育学大寨,都在劳动。何况咱们是五七农中。有这个农字,当然劳动就是主课程啦。”
“哦!”
“我说老弟,还是不习惯嘛,过几天就会习惯了。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我们五七农中就是要劳动的,我这算是找到劳动的地方了。
那时我们省有个很响亮的口号,叫做“教育学大寨”,基本上和伟大领袖的“农业学大寨”的号召不差上下,全省学校都在学大寨,学生劳动是主课,哪个学校都一样。
劳动就劳动吧。我们现代青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进行劳动锻炼思想改造,是“很必要的”,我来之前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
随着学生队伍登上村前的黄土山,从曲折盘旋的山道上绕着向上,黄土高原特有的风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就这样,我们翻过两座山梁,圪洞底村这个小村子就被淹没在无数个馒头似的黄土包里。看着面前差不多六十来个学生浩浩荡荡,向着村南一个叫做肠子沟的地方进发,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与众不同的豪迈之气。
这就是我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的感觉。
啊,邢立维说的五六里七八里也真是够长的。大约走了一个多钟头,我们终于到了地方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深深的大沟,沟里一段地段上,明显有人们战天斗地的痕迹。这一定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
这是一条窄窄的、弯弯曲曲有二十多里长的山沟,我们到达的地方,叫葫芦肚,是肠子沟里唯一得天独厚较为开阔的一段。
荒滩上,石坝围起约有四五十亩大的一片地方,布满了沙砾卵石,只要垫上土就可成了耕地,但是现在,仅仅是有了一点往上垫土的迹象;在一块稍稍隆起的漫坡高地上,已经筑起了四排长长的地基,看样子是要盖房子;漫坡正北紧靠土山,一道悬崖约有七八丈高,三四百米长,已经被镢头切得整整齐齐,远看像刀裁出来一样;这个悬崖上,已经开凿出十来眼土窑洞,没有门窗,只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像要吃人的野兽似的;悬崖的下边是一个很大的烧砖的场子,四只大砖窑也张着黑黑的大口,正等待着把砖坯码进去放火烧制。
当邢立维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将来的五七农中的校址的时候,我心里的吃惊决不亚于老师讲的埃及的金字塔或者咱们祖国的万里长城。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跟在邢立维身后看他如何指挥这些学生。
学生们基本上被分成了两部分,邢立维真像一位战场指挥员,他让一部分学生拉土垫地,另一部分挑水和泥制砖坯。然后,我们俩就分工,每人负责一部分。他告诉我,这地方才是真正的五七农中,圪洞底只是“暂栖身”而已。他说:砖烧出来,漫坡的高地上要盖四十间房子;土崖上,三十眼窑洞正在开凿,窑洞立冬之前就能凿出来;明年五十亩标准大寨田上,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再往后,还要养牛养羊办农场,买汽车拖拉机,学校还要建礼堂修影院……。邢立维抬头看着蓝天,说得似有点忘乎所以,他被他所述的愿景陶醉了,我看出他是真情的。他低下头来,带着抒情的口吻道:“不久的将来,一个崭新的学校就要在我们手下诞生了。”
看见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笑了,说:“你看,为了这个远大目标,我已经牺牲掉我的半个手指头了。呵,半个指头算什么!”说着,他伸出手来,让我看,果然,右手小指有点残缺,我也没有再问他那半个指头是怎么牺牲掉的,因为我的注意力还没功夫放在他那半个手指头上。
我望着这个没有半点学校影子的五七农中的校址,也顺着邢立维所描述的锦绣前景做着尽可能的遐想,努力地在心里憧憬着邢立维描绘着的未来,我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个突然闯入我心中的圣地,这个在我县的广播里、地区《红星报》上及县里多种机构宣传过的教育革命典型------圪洞底五七农中,原来竟是这个样子!啊,土坯,砖场,砖窑,三十眼土窑洞,四十间砖瓦房,还有牛羊汽车拖拉机礼堂影院,对了,还有那五十亩标准大寨田,就在我们眼前。那五十亩未来的标准大寨田上,现在还是一片乱石,我能看得出来,学生们已经很努力地往上垫土了,但是看上去仅仅只是一小片黄色的小圆圈。
看着这一切,我不由感叹道:“啊,这就是那个五七农中啊!”
“是呀,这就是。你是说还有哪个?”邢立维似乎在等待着我发一声赞叹,没想到我的话音里却充满着疑问和一丝失望,他也有点失望。
“可报纸上说的,玄而又悬的。”
邢立维不满,正色纠正我道:“这就是五七农中,千真万确,可不是玄而又悬!”他说着的时候仍然露出那份豪情。
我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失望:“是,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当然,困难还是有的。”邢立维笑着,“路途是遥远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问他:“你来了多长时间了?看得出,你有感情了。”
“整整八个月零七天了,从筹备到开学,我都在。老弟,要是你,你也会有感情的。”
“你那指头?”
“开学后第一次带学生劳动,被石头挤扁了,你看,折了纱布还不到十天。”
我说:“怪不得有感情,血和汗啊。”
他对我说:“别说这些了,你去照看做砖坯的,我去照料垫地的。老弟,辛苦点,你要是不在跟前,他们就会偷懒!”
我还在为我的发现担忧。 “老弟,行动吧,想什么呢?”
我用手指了一下前面那五十亩还没有填上黄土的大寨田:“你是说,明年,要种庄稼?”
“是呀,怎么了,你是说不可能吗,唉,老弟,别想了,不是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吗,为了我们的事业,准备付出点牺牲吧!”
我点头答应,可是,我看看我这双娇嫩白细柔软无力的手,又抬头望望那些正在忙碌着的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孩子们,我不由的胆怯了。我们行吗?但我还是强迫我的思绪顺着他的思路想象开去,我努力把那个美妙前景想象的更美妙一些,以使我也拥有他一样的豪情。
学生们有组织的劳动开始了,我走向砖场这边,砖场里整整齐齐排着五六排一人多高的砖坯垛子。旁边的高崖的下边,贫管会的王拐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早已在那儿了,他正在土崖下修筑制造那些土窑洞,他拿一把大约只有他才能抡得起的大鐝头,铿锵有力地砍在黄土崖上,黄土大片大片往下掉,学生们把砍下来的黄土拉到砖场里做砖坯。和那个高大的黄土崖相比,他只能算是一个小黑点,看到这个情景,不由让人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
他看见我向他走来,抡着的鐝头没有停下,只是又是那句话:“来了?”
我不好意思,相比初见多了几分殷勤:“来了!”
“好好干,好好干!”他说。
我说:“自然,自然!”
我走过去,他停下来,拿出烟管准备抽烟,我去拿他的鐝头,他笑道:“你,识字人,拿不动。”
我不信,抡起来,用力举过头顶,两臂觉得沉重,鐝头落下来砍在黄土上,只刨出一个浅浅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