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肠子沟五七农中在我们县里有名气,肠子沟水库也有名气。
水库就在肠子沟沟底,从我们五七农中的校址,顺沟往里走,大约走一个钟头就到了。说它有名气,是说县里的喉舌部门曾经多次地宣传它,说它是农业学大寨的空前壮举和伟大奇迹。
来到圪洞底学校两个星期后,我慕名参观了这个水库。参观的结果是,很失落。
我见它的时候,所谓水库只是横亘在沟中的一条大土坝和土坝两侧被战天斗地的新愚公们弄得面目全非的光土坡。人们把沟两边山坡上的黄土、草皮、沙砾和能够撬得动的石头等等一股脑儿填到沟里再夯实了,就成了大坝。
据说,只要大坝成功,一个两百万立方的水库就会像明珠一样镶嵌在黄土高原上,养鱼发电蓄洪灌溉大大造福于民。我去的时候,道口公社正动员全公社十几个村的战斗队在那里战天斗地,一边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一边热火朝天往沟底填土填沙填石料也填进去十分虔诚和希望。工地上人头攒动红旗招展,与我们五七农中的建校工程遥遥相望,站在肠子沟的山头,望着这动人场景,我也生出过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和我后来登上万里长城时的感觉颇有几分相似。
这个水库工程,开工已经两年半了,土坝已经筑起十几米高,像一条潜龙之脊梁,浑然雄起。但有些许失落或者说遗憾的是,天公不作美,连续三年大旱,村民生活饮水都成问题,肠子沟水库就空有雄姿而缺少内涵。
人们是多么渴望天降一场甘霖啊。
五七农中与肠子沟水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因果关系,有必要从头介绍一下。
据说有一天,县革委刘主任由道口公社赵书记陪同前来肠子沟水库工地视察,小吉普车因没有路不能行动,一行十多个人只能步行从沟口往里走。
脚底下是乱石,两边是二三十米高的绝壁,肠子沟最窄处仅能容个人过去,曲曲折折,弯里套弯,抬头只见一线蓝天,走了两个钟头,也罕见人迹,有些地段阴森冷寂,甚至连鸟鸣也听不到,但刘主任兴致很高,不住感叹:“肠子沟,真绝,名不虚传!”
正行间,刮起一阵大风,如同空谷虎啸,寂静的山沟里猛然响起霹雳,石壁上,一块千年悬石轰然下落,不偏不斜,落在他们面前,唬得一行人魂飞魄散,刘主任差点背气,好一会才转过神来,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赵书记慌恐万分,扶着刘主任连连叫愧。刘主任喉咙里倒抽着凉气,慢慢回过神来,口里却道:“好地方!好地方!”水库工地不去了,连夜回城召开有关部门会议,决定在肠子沟建一座学校,名字就叫“永红五七农中”。
原来,县里根据地区指示精神,要尽快建立一个教育学大寨学朝农的典型,选了好几个地方都不中意,这天恰巧给刘主任碰上了,依据越偏僻越能体现艰苦奋斗得彻底的普遍原则,永红五七农中的校址就选在肠子沟,选在肠子沟那个叫做葫芦肚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反正肠子沟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沟就在这千万个穷山恶谷中脱颖而出有了名气了,如若是真,又若肠子沟要是有半点灵气的话,真应该感谢那块被风吹落的大石头。
五
不久,在道口镇公社上垴村插队的朋友到学校来看我了。
朋友名叫钱大业,他和我家都住城东关一条巷子里,打小就在一块玩。我上师范那一年,他高中毕业,弟弟腿有点残疾,为照顾弟弟进机械厂当工人,他就响应上山下乡号召, 到道口镇上垴村插队落户了。两年过后,和他一起插队的知青们基本上都找门路调回城里去了,就他还一直待在那个村里。
他到学校来看我,是因为他得到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想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说道口镇公社要招收一名民办教师到五七农中教书,他已经报了名了,他说,他看过报名表了,报了十几个人,都是七年制的毕业生,而且,他发现只有他一个是正规高中毕业的。我也知道我的这个朋友上学时是好学生,上高中时曾被当作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批判过,而这次道口镇公社招收民办教师的事,邢立维那天就告诉过我,说是主要通过文化考试进行录取。这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我的朋友说,这是唯一机会,亦是他唯一出路所在。他说,这下有盼头了,从今以后就可以离开那个艰难困苦毫无出路的生产队了。
当日晚上,我就准备隆重把他介绍给邢立维。
推开门,邢立维正坐在桌子边用功耕读。
桌子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毛泽东选集》全四卷,还有马列著作《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费尔巴赫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和《国家与革命》等,还有《红旗》杂志,《解放军文艺》。这些都是门面上的,他正在努力研读。桌子的抽屉里,放的是《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和《战国策》一类;放铺盖卷的炕上的角落里,还有《儒林外史》、《聊斋志异》和三言二拍之类的黄色书籍,炕上还扔着几本反动书籍,一本叫《红岩》,一本叫《青春之歌》,还有一本叫《三家巷》。
不知他刚才研读的是哪一种,一见我们进门,他就站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钱大业,在上垴村插队。” 我先向他介绍。
“欢迎,欢迎!请坐请坐!”邢立维热情地伸出两手。
“这是我的同事,也算是我的直接上司,邢老师,邢立维。” 我对朋友说。
一听到邢立维这个名字,钱大业像是突然受了一惊,伸出的手停住了,他把邢立维打量了好半天,惊道:“你是邢立维?”
邢立维忙说:“是呀,我是邢立维。”
“你是哪个邢立维?”
“我就是这个邢立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么了?”
朋友好一阵才道:“哦,看不出来。”
邢立维莫名其妙:“有何见教?”
钱大业摇头:“没事,没事。”才把两手递给邢立维。
之后,钱大业竟把我这个老朋友抛在脑后,只顾和邢立维海阔天空去了,他俩聊的很投机。一直聊到半夜。
回到我的屋里,我问钱大业:“你们怎么回事?”
钱大业不解:“什么怎么回事?”
“你们搞特务,说话像讲黑话。”
“不是黑话,邢立维在我们高中可有名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我的同学们都知道。”
“可是,你也不认识他呀!”
“我上高中时,他就退学了,只知其名未见其人,今天算见着了。”接着他在我耳边小声道:“他是赵树理黑爪牙!”
我吃了一惊:“别吓唬我!”
钱大业说:“他在《火花》杂志发表好几篇,在学校很有名气的,是很多同学的崇拜对象,特别是那些女生们。”
问他后来的事,他说不知道,只知道运动来了,“批判赵树理,把他当靶子,后来就勒令退学了。”
我顿时也对邢立维肃然起敬。
“还有个女生,也是邢立维的崇拜者,听说是他的红颜知己,也被开除了!”
“嚯,是个有故事的主,看不出来。”
钱大业和我住了一个晚上,我们彻夜长谈,憧憬未来。
在他和我的心里,这次民办教师招考非他莫属,我们认定他已经是我们五七农中的一员了,只是还欠没有报到而已。
第二天,他把学校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临走的时候,还让我带他去肠子沟工地走了一回。
如果说他所看到的,在我眼中还多少有点灰暗的话,他则很兴奋不已。他对我说,这里才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不久就是一个战壕里战友就会常在一起了,更重要的是还有邢立维这样的才子做朋友。
我给他拿了一大包我用过的课本送他上路,鼓励他好好准备,迎接考试。
果然过了没几天,公社就进行招收民办教师的考试了,很隆重。
这天,我冒雨走十多里山路,去公社给钱大业助阵。
我去了公社,还没有开考,钱大业似乎有点沮丧地对我说:“有人传言,说这个民办教师名额已经内定了,是个女的,考试只是做个样子。”
我说:“不要听人们胡说,专心考试就行。只要你考出成绩,谁能把你涮下去?”
他便信心大增道:“就是!”
开考了,两场考试,一场语文政治,一场数理化。考场设在中心校一个教室里,我趴在窗台上朝里看,十几个考试者,确实有一个是女的,而且就只有一个女的。如果钱大业说的传言是真的,那这个女的就一定是那个内定者了。
考卷已经发到考生手中了,钱大业后面隔两位的就是这位女神仙,她的考场表现究竟如何,我倒很有兴趣研究研究。
卷子到手,我的朋友冲我微笑,看得出他状态特佳,从容不迫神态自如。回头看那她女孩,发现她正把手指抵在牙齿上敲打着,眼睛盯着窗外的蓝天,好半天也没见她在卷子上写一个字,我疑心她不是来考试而是来凑热闹的,充分说明她不会做题。
不过,我后来还是看出一点眉目了。好几个监考的和巡查的人都在她的周围转来转去,比她本人还要急,凭着这一点,我开始相信那传说是真的了。
可她心不在焉,无事人一样,完全是个局外之人。
我多打量了她几眼,她是我朋友的竞争对手,看来不堪一击。要不是沾染那些不正派,这个女孩子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美人——尽管她穿着很朴素,农村姑娘的那种素淡的打扮,更显得清纯可人。
两堂课考下来,我的朋友激动的拉着我的手说:“全做下了,全做下了!”别的考生都说难,唯有钱大业说“一点不难”,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大可放心,那个女的基本没戏。说完就去饭店买饼子吃。我和我的朋友沉浸在一种莫大的幸福中,看着那个女孩子神情黯然走出考场离开学校,我们觉得很开心。
六
新招的民办老师还没有公布结果,学校又调来一个老师,他叫刘兆白,二十二三岁,雁北师专外语系毕业。他除了铺盖卷外,还背一把小提琴,提一只竹皮箱子,城市味很重。他说他是城里人,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他高高的个头,白净的脸,长得挺帅气。邢立维说他风流倜傥,像一个花花公子。他的母亲原来在某大学教书,文革运动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下放在我们县落户。他的父亲据说是一位军人,后转业到地方,也就跟着他母亲落户我们县。所以他说他是城里人。一点不错,因此我们同城并不相识,也在情理之中。
他来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去问王校长,也碰了冷脸。但他比我幸运,那个叫李莹的女教师悄悄把他送到后院我们的学校来。邢立维早说要写一个告示,但他没有写。
我们安排刘兆白住在西房宿舍里。刘兆白一住进来,就把他的房间整理的一尘不染。他打开他的竹皮箱,里面几乎全是外语书,他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高高的摞了两大摞,大有在外语教学这一领域显一番身手的气势。单那本词典就有半尺厚,特让人钦羡。
看到他兴冲冲的把书摆了一桌子,我想给他泄泄气。我拍着他那摞外文书说:“你拿这些没用!”
“怎么没用,我们就凭这个吃饭,不能白挣工资。”
“用不着,你这字典不能拉土,也不能烧砖。”
“典型实用主义!这是字典,咋和拉土烧砖扯上关系呢?”他不以为然道。
我说:“就是有关系,改天你就知道了。”
他鄙夷地看着我:“我知道了,你是说读书无用。”然后他又以一个预言家的口吻道:“人类离不开知识,我们总是要文化的,我敢打赌,用不了几年,文化人还是要吃香。”
我说:“猴年马月的事。”
他正色道:“我们是学校,当然就得学好应该学的课,这是正事。咱们先管咱们的正事。”
我见他是一个书呆子,就对他说:“那你上你的课吧,我们可是天天劳动,推土垫地,烧砖砌窑。”
他说:“是吗?”
我说:“怎么不是?我们叫五七农中。”
他说:“在哪劳动?”
我说:“在肠子沟!”
他兴致勃勃道:“改日去看看。”
我说:“用不了改日,明天就让你见识。”
他说:“好啊!”大有从容赴难的气概。
第二天,我们去肠子沟劳动,学生整队,我们换装,他头发油光贼亮站在学校门口看我们出发,就像看一群与他无关的人。
我喊他:“刘老师,走啊!”
他说:“干什么?”
我说:“劳动呀!”
“你是说我?”
我极想磨磨他的骄傲的锐气:“当然,你不是说去看看吗?”
他仿佛受了侮辱似的叫道:“我们是来上课的,怎么要叫我们去劳动?”
“上课就是劳动,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去肠子沟,昨天你说的?” 他好像明白了。
“是,”我明确地告诉他,“就是肠子沟,那里才是我们未来的五七农中,我们以后工作的地方就在肠子沟。但是,这个未来的学校要靠我们自己建起来。”
“咱们这儿谁是领导,我要见见他。”他嚷着。
我说:“这位是邢立维,我们的领导。因为他来的比我们早。”
邢立维见说到他,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受公社党委领导,还有圪洞底大队党支部也是我们的领导,直接管咱们是老王,大家叫他王拐子,你到了工地就能荣幸地见到他了。至于咱们三个,平起平坐,要说年龄,数我大!”
刘兆白说:“好吧,那咱们就去见王领导。”
刘兆白终于跟我们出发了。
我原想,等会儿他就会低下他高贵的头颅,要哭不成腔调了,岂知他竟然一路上兴致盎然,跟着我们去了肠子沟。
他站在山梁上,像一位游历名山大川的大文豪,望着那连绵的黄土梁以及黄土梁下的山沟,望着沟里那一片荒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好一顿感慨道:“啊,真让人放眼啊,真是一派塞外风光!”
因为他是新来第一天,这一天,我们没有派他做什么,就由他在工地的像文豪一样发感慨。
这一天,他还见了王拐子,不知道他们见面谈了什么内容,看不出他们彼此有什么特别的认知。
在回程的路上,他对我和邢立维道:“这里就是个穷山沟嘛,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没有什么特别的。”
邢立维道:“是呀,没有什么特别的,谁说特别了?”
刘兆白叹道:“原来说的神而又神的,却原来是一个荒沟。”
看来他和我是心有灵犀啊,他来此地的第一印象和我差不多。
邢立维道:“这我们不是正在建设吗?”
“建设?别逗了,这里哪能做学校呀,根本就是胡闹!再说,学校还没影儿,就又是招生又是调老师的,也太悬乎。”
我笑着对他说:“这叫先上马后备鞍!报纸上就是这样说的。”
他接口道:“也就是先穿鞋后穿袜!”
邢立维立即反驳道:“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刘兆白道:“怎么不是一回事,道理一样嘛!”
邢立维很不愿意让人说学校的闲话,刘兆白根本不顾他的感受,又说:“或者就叫先穿大裤再穿裤衩。”
邢立维脸上变色,蹦出一句道:“你觉得不好还要来,何不打份报告调走算了。”
刘兆白道:“这学校有影没影与我调来不调来根本没有关系的嘛!”
我说:“你刚才还说塞外风光让人放眼的话。”
他说:“你们看看,这塞外风光与学校也不是一回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