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校,晚饭是汤面馒头,刘兆白吃的满头大汗,津津有味。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这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
呵,这吃饭的感觉也和我差不多。我立即就喜欢上了他。
我说:“不是问你饭怎样,是问你觉得咱们这儿怎么样?”
他说:“挺不错的嘛,比城里强多了。那才是叫胡折腾呢,闹得六神不安,这里相对还平静点。”
听了他说的话,我还是没有弄懂他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不过,他说的城里胡作腾,我们都知道,城里学校都在开展教育学大寨学朝农,批判教育回潮复旧,白天师生们在汾河川修堤打坝,晚上在学校搞批斗,已经斗死了两个个老师,确实是不怎么平静。我们这里,起码不批斗老师。
刘兆白每天和我们去肠子沟劳动,他和邢立维管垫土造田,我和贫管会老王管打窑烧砖。
晚上,刘兆白对我和邢立维道:“咱们真的就要这样每天劳动吗?”
邢立维说:“有什么办法,上级也没有说让我们怎么搞。”
刘兆白道:“咱们这是学校,不成了生产队了?”
邢立维无可奈何道:“就算是个生产队吧,新学校建成就好了。”
刘兆白道:“这要到哪年哪月?”
邢立维道:“你知道抗大吧,当时在咱们县还有一个分校,我叔叔就是这个分校的第一届学生,他说,头一两届当然就得劳动,以后就会好起来。”
刘兆白道:“八杆子打不着,要真是抗大多好,可惜咱们资格不够,也没内忧外患。”
邢立维只好说:“道理是一样的。”
一个星期之后,刘兆白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土崖下找到正在用鐝头打窑的王拐子:“老王呀,你说说,学校不上课还能叫学校吗?”
王拐子抽着他的铜烟锅说:“是呀,我也这么想来着,不上课叫什么学校?”
“那我们为什么不上课?”刘兆白问。
“是呀,你们为什么不上课?”王拐子反问道。
“那咱们就上课?”
“好啊,那你们就上课!”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那么,你看,咱们谁说了算?”刘兆白问。
“你说谁说了算!”
“我说就是你老王说了算!”
“不对,咱们大伙说了算!”王拐子磕着他的铜烟锅说。
“那咱们就开课念书?你看这肠子沟的劳动?”刘兆白追问道。
“咋不是!学校就是念书,这劳动,受苦人的事,有年没日的,几时不能劳动哩!”
“老王是明白人。”
“这劳动的事,你们隔几天来一次就行了。这里,我每天来就是了,你看这天也就要凉了。”
刘兆白激动地冲到王拐子面前,一把将王拐子那长满老茧的双手抱起来,摇了又摇,摇了又摇。看样子他还想把王拐子抱起来转个圈或者亲个吻,但由于王拐子的不适应,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这场意外的交涉,学校究竟是劳动还是教学的问题,竟这样解决了,我们高兴极了。当我们向学生宣布要上课的时候,学生们欢声雷动,就地起舞。这天,我们凯旋而归,很快组织学生打扫教室,准备书籍,当晚即制定开课计划及诸项事宜,并打报告上报公社党委。又想不到的是,公社党委竟然表扬了我们,说我们有主人公意识有责任感,实际是我们后来才知道,公社党委由于工作忙,已经忘记了在它管辖的山沟里还有一个没有备鞍就上马的学校,而且学校究竟是上课呢还是劳动呢是由谁说了算的问题,公社党委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就这样,我们学校开课了,课程是这样安排的,邢立维上语文政治课,刘兆白上外语历史课,我上数学和工业基础知识课,剩下的那门农业基础知识课,应该是我们农中的主要课程,就单等公社给我们配备的那个民办老师的到来,说明白点,就是单等我的朋友钱大业了。至于肠子沟的远大目标我们就暂且先不管它了。
自此,圪洞底村书声朗朗,这是这个小山村亘古未有的景象。五七农中也似乎有了一点生气。我认为这一切都缘于刘兆白的到来,邢立维则有点胆小,他曾经几次说过要开课,但终于没敢见诸行动。
肠子沟的劳动,我们还象征性地隔几天去一次,王拐子则坚持不懈地泡在肠子沟里,他用他那块大鐝头在土崖下打窑洞,到了第二年开春,他已经又把五眼窑洞打好了。看到他的杰作,不得不佩服个人的力量有时也不可估量。此是后话。
七
公社给圪洞底村打来电话,通知我们学校,说新录用的民办教师已经出发去五七农中报到了,要我们学校方面一定尽可能安排好食宿等项。
接到电话,邢立维说:“我们最好是到路上接一下。”
我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我的朋友钱大业终于要和我在一块工作了,从今而后,他不用在那个村子里受气了。
上完第一节课,我就拉了刘兆白到村外路上去接。
天气异常的晴朗,天格外的蓝,阳光也似乎特别的温暖和煦。
我们登上村外的山梁,不一会就看见远处一个黑点正向我们方向走来。
我告诉刘兆白,这是我的最要好的朋友。
“是吗?”他似乎有点怀疑。
我说:“怎么不是?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我们在汾河边的钓鱼,一起翻墙偷看电影,一起去城外偷掰玉米,对了,前几天,他来看我,和我住了一晚,睡在一个被窝里……”
刘兆白似乎很惊讶:“你们好朋友,都能调到一个学校?”
我说:“怎么不可以?”
他说:“可以是可以,只是太巧了。”
我说:“世界上就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那黑点越来越近了,我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不对劲呀,怎么是个女的?
姑娘十八九岁,身材修长,面容娇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上衣,围一条白底红点的围巾,两根粗短的辫子茁壮地搭在两肩上,青春的光泽毫无忌惮向外四射着。她背一个小的行李卷,捆成行军背包样,手提一个黄色帆布书包,脸上脖子上沁着些微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微微香气。
她看见我和刘兆白站在路上等人的样子,就问:“是五七农中的老师吧?”
我好像在哪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我说:“是呀,你是……”
她说:“我是去五七农中报到的。”
刘兆白几乎是吃惊地看着我,他看看姑娘,又看看我,小声对我道:“小秦,她,你的朋友?”
我脑子乱作一团,对姑娘说:“你是?到五七农中?报到?”
姑娘便奇怪地看着我:“是啊,不像吗?”
“咱们公社新招录用的民办老师?”
“是,就是我!”姑娘肯定地说。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这,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她立即反问我。
“我是,说,不是你吧?”
那姑娘肯定以为我发神经,没好气道:“啊,就是我,怎么了?”
刘兆白疑惑问我道:“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刚才还说,你们睡在……”他看着尴尬的我,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姑娘也看着我俩:“说什么胡话呢?你们不是农中的?不是来接我的?”
刘兆白道:“我们是农中的。”
“怎么,不欢迎?”姑娘问道。
刘兆白说:“我们就是来接你的,怎么会不欢迎?”
“那他?”
“脑子出了点毛病。”刘兆白笑着说。
“是吗?”姑娘瞪着眼看我,我则瞪着刘兆白。
“你看,过一会也许就好了。”刘兆白看着我,而我则毫无和他们开玩笑的心思。
“可是你笑什么呀?”姑娘又向刘兆白问道。
“他刚才说,你和他是好朋友,他说你们在一起看电影还去钓鱼,经常在一起,啊,还有,他说,你那天还来看他,还住了一晚上,是真的?”
“是吗,可是我不认识他呀!”姑娘说。
“你自己问他好了。”刘兆白一本正经道。
那姑娘便转过头来问我:“他说得是真的?”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儿,出了点毛病。”
“你看,他自己承认了。” 刘兆白接口道。
“哦,真的是有毛病!”姑娘道。
刘兆白道:“过一会就好了。”
“可惜了!”姑娘做惋惜的样子道。
我说:“别可惜了,过一会也好不了!你们俩真默契,天生一对!”
一句话说完,效果真好,他们俩都不说话了,同时脸上现出怪怪的神色,于是他们俩联手调侃我的把戏也就停止了。
我赶紧说:“一点小误会。”
“是,是。”刘兆白说着抢过姑娘身上的背包背在身上,我也用生硬的笑容将姑娘的黄色书包抢过来挎在肩上。
“挺有意思。”姑娘说。
“是吗,以后这日子多着呢。”刘兆白说。
“你们不会是欺负我吧,反正你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劲不过你们。”姑娘说。
“哪敢哪敢!”我说。
“就是,”刘兆白也说,“不是有劲没劲的事。”
于是,我们就往回返。我还是想着我的朋友钱大业,难道就这么泡汤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哪弄错了?会不会还有一个名额在后头?
我一路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跟在他们后边。他们两个则又说又笑,好不快乐。我不好意思离他们太近,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反正还没等到回学校,他俩已经亲热的像一对老朋友了。
啊,对了,恍然间想起了,这个女的,就是考场上观风景的那位女神仙呀!
可怜的钱大业,又没戏了!
因为来了新老师,又是女的,这天老师们的中午饭多添了一盘炒鸡蛋,学生们每人比平时多了一颗煮鸡蛋,所以,这顿饭吃得很热闹。而我则食不甘味,一等吃过午饭,就溜出学校,出了村,去上垴村见我的老朋友钱大业。
上垴村离我们七八里山路。在一个狗窠似的黑屋子里我见到了他,他眼泪汪汪,告诉我说,他考了个第二名,四门成绩二百八十三分,有零有整。
“谁是第一名?”
“还能是谁?那个女的!”他说。
“什么硬后门?”
“不知道!”
“唉,第二名顶什么用,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除非情况特殊。”我说。
他凄凄惶惶问道:“能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是呀,能有什么特殊情况,那就是那个女的得个急病暴死什么的……可眼下看来是不可能发生了,那个女的已经到我们学校上班了。唉,我的朋友哟,钱大业哟,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唉,命苦啊命苦!”他越发伤心说,“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扎根了!”
我自己也不相信地安慰他:“唉,机会总还会有的。”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陪他住了一夜,次日,不忍再看他戚戚然的样子,就告辞回校了。
回到学校的第一眼就看到刘兆白和那个新来的女教师在院子里打乒乓球,那个乒乓球台是我前几天才领着学生们砌起的,我走进院子,那个乒乓球正好滚到我脚边来,新来的女老师示意我拣起来给她,我狠命一脚向那小球踢去,那小球迅速向后蹦去又反弹了老远,我则昂扬着头视而不见地径直走开回到我的宿舍。
我的朋友不久大病了一场,几乎送掉小命。也许是他考试成绩突出,公社有人为他惋惜,同意他父亲办手续接他回城。两个月后,我去看他,他依旧病歪歪的一双泪眼。
这个女老师就是郭凤珠。她说她家就在十里外的沟前村,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她说她没有后门,我不相信。
考前有人说她是内定,考试时那么多人围着,她怎么就正好考个第一呢。哄鬼去吧!
如此操弄,我相信,不久她就可以转正成为正式国家教师了。
我也真是糊涂,我们去接她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接的不是个一般人物呀,你想啊,我们来的时候,连个好脸色也没人给过,而她,公社专门打电话让人去接。
对了,还有,郭凤珠长得很漂亮。
八
郭凤珠的到来,使学校添了不少生气。郭凤珠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简直就是学校的红人。她每天唱出来,唱进去,快活的像只小鸟。她挨着女生宿舍住在东院,但她一有空就往我们西院跑,一过来就去找刘兆白,很多时候,是她唱歌,刘兆白拉小提琴伴奏。学校院里,就充满了歌声。惹得学生和村里的年轻人直往西院跑,按下不表。我还得说一下另外一个女人。
大家应该还记得我初来的时候在前院碰到的那个女老师吧,对,就是她,她叫李莹,她是刘兆白的知音。
刘兆白在窗前拉起他的小提琴,琴声从后院传到前院去,李莹十之八九会溜进来,好像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暗号似的。然后,李莹就如醉如痴听他演奏,这很让刘兆白感动也很提高他演奏的信心。
但我并不看好他的演奏。刘兆白经常演奏的曲子,既不是《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也不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翻了好几册《战地新歌》也没找到。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拉得是什么?”
“小提琴呀!”他说。
“是小提琴,不是风箱。”
“那你要问什么?”
“问你是什么曲子,不是你自编的吧?”
“你说是不是?”
“估计不是,你编不出来。”
“咋编不出来?”
“说不来,反正是有个旋律的,你编不来。”
“看来,你还有点艺术细胞。”
“你埋汰我。”
“不是埋汰,还能听出是有旋律的,说明那点细胞起作用了。”
然后他歪过脑袋问我:“这曲子你没听过?”
我老实说:“没有!”
他便惊奇了:“你难道没有听过小提琴演奏?你不是上师范吗?”
我说:“是呀,我上过师范,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唉呀,你真的从来也没有听过?”
我说:“没有!”
他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我不知道《东方红》和《国际歌》似的,我真是觉得有点惭愧。
“好听吗?什么感觉?”
我摇摇头:“不怎么样,感觉就像门转一样,嘎吱嘎吱!”
“你不是说有旋律吗?”
“也许,人家本来不错,但你拉得像门转。”
他忽然转过身去再不理我,大有对牛弹琴的意思。
傍晚,我从学校出来,走到前院小学校门前,正好李莹也出来了。
我问她:“干啥去?”
她说:“散步!”
“散步怎么往后走?”
“你这人,就怪了,散步怎么不能往后走?”
我说:“我也散步,跟你一起吧!”
她说:“随你便!”
我说:“可是我要往前走。”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不同路,不能一起了。”
“你跟我一起走。”
“为什么?”
“后院里,刘兆白拉小提琴,吵死了。”
“是吗?”她问我,“你觉得吵死了吗?”
“是呀,吵死了!”
“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与谋。”
“就他每天那个曲子,你与他谋?”
“是啊,《美丽的罗丝玛琳》。”
“螺丝板手马铃薯!”
“糟塌人!”她说,“你知道煮鹤焚琴吗?”
我说:“不知道!”
她很是无奈:“庸人一个!”
我说:“我就是个庸人,吃五谷杂粮的。”
“不和你说了。”她露着温情,倍感无奈,眼里竟含了对我的怨忿。
我连忙说:“和你开玩笑,想让你和我一起走。”
“你们真好,唉,我们,就像在笼子里。天天看人的脸色。”
“调我们这边来吧,找个关系。”
她摇摇头,“难!你有吗?”
我说:“没有!”
“那就不行了。”
“你是本地人,就没有个关系?”
“唉,”她又叹一声,“不想用。”
校门外是一条长巷。我随她走了两步,就站住了。这里正好是前后院的交界处。我忽然想起初来那天的遭遇:“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得告诉我,我初来报到那天,为什么那样对我?我站在雨地里,你们都不肯帮忙告一声。”
李莹抬起一双凤眼委屈地说:“我当时不是告诉你在后院的吗?”
我说:“那也叫告诉啊!你夹着尾巴关门回屋了,把我关在雨地里。”
她说:“还不是怕我们校长看见吗,他不让我们和你们后院的来往。”
“你们就这么怕他?”
“他想当你们五七农中的校长没当上!见你们都恨,我们都在他手里揑着了,谁不想转正!”
我恨恨道:“这个鸟校长,人模狗样,不是个正经玩意,那副嘴脸,落在我手里,非揍扁他。”
话音未落,王校长幽灵一般站在我俩面前,好像从地缝里突然冒出来似的,我立即把身子缩回到墙边来,把李莹全部暴露在那个王校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