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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尘封的岁月(5)

    王校长看也不看我一眼,他认定我不会将他揍扁,黑着脸问李莹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李莹显然觉得她越过地界了,像被蝎子螫了一下似的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两眼怨幽地看着我。

    “可得抓紧学习哟!有空看看梁效和罗思鼎的那两篇文章。”王校长庄严地对李莹说。

    读者诸位可能不知道梁效、罗思鼎是谁,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两个有名人物,他们的文章杀伤力很大的,代表最高权力说话,左右着国家的政治走向,可以说是政治风向标。

    王校长一脸严肃,语重心长地教导李莹道:“没事不要来打扰人家,那篇社论的学习心得写得怎么样了?我明天就要收。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王校长在他呆板的瘦脸上想努力做出点和蔼的表情来,却让人看到莫名其妙的冷酷。“李莹啊,你别也是不安心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的思想必须适应已经变化了的情况,任何人不可以胡思乱想。’你听,说得多好。见异思迁要不得哟,别这山望见那山高,庙小菩萨大啊,想高攀啊……”

    李莹见王校长笑脸上那一双阴森森的小眼睛,不敢再往后院走了,急忙返回前院写她的学习心得去了。

    散步的兴致全无,我回到宿舍,脑子里一直在响着王校长那两段就得学习和不可胡思乱想的伟大领袖的教导,左盘右算,总觉的那第一句倒也罢了,那第二句总是不大像最高指示。要是王校长信口胡扯,那他可就让我抓住把柄了,我要让他看看我的手段,以此做文章吓唬吓唬他肯定是令人快意的事。

    这种事可不能造次,我便小心翼翼地翻找语录本,翻了足有两个钟头,我绝望地发现,我的阴谋破产了,《毛主席语录》本第192页,赫然写着:

    “人们的思想必须适应已经变化了的情况。当然,任何人不可以无根据地胡思乱想,不可以超越客观情况所许可的条件去计划自己的行动,不要勉强地去做那些实在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由地感叹,王校长真是个天才,玩语录能玩到这个地步,真是绝了。我把这事告诉邢立维和刘兆白,邢立维笑道:“你要和他拼语录,那你算是碰上高手了,他就是从背语录起家的。”邢立维说,“那个鸟人原来是公社学校做饭的师傅,运动开始那阵,他能在活学活用会上一口气背出二百条语录,为此,他转成教师,后又当了圪洞底小学校校长。咱们五七农中开办那阵,他阴谋想当咱们五七农中校长,但不知什么原因没能得逞。”

    刘兆白道:“是呀,咱们这儿不是正缺一个校长吗,他怎么就当不了?”

    邢立维摇摇头说:“那可说不来,说不定哪一天,抬腿跑到咱们后院来宣布说,我就是这里的校长。”

    邢立维的话让我心里起毛,要是王校长真的当了我们的校长,那我可就倒霉了,要不走人,就得自杀。这个人还真是不能小觑。

    我说了句刘兆白演奏的不怎么样,李莹就说我煮鹤焚琴。我把这事告诉邢立维,我说她是不是对刘兆白有意思。

    邢立维低头写字,看也不看我,道:“别瞎扯,李莹有对象。”

    我吃了一惊:“是吗?”

    “现役军官,就是前面大树头村的。”然后,他停下笔,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告诉你们,别打李莹的主意,撩逗人家未婚妻,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他告诫道,“军婚,知道吗,这不是闹着玩的。”吓的我就再也不敢怀疑这事了。

    九

    冬天的一天,县教革组派人来学校检查指导工作,指名要听郭凤珠老师的课。

    我对邢立维道:“其中有真意啊!这是为转正铺路。”

    “转正了好啊!” 邢立维说

    “可是,要是搞砸了呢?她除了唱歌还会什么?”

    “那就帮助帮助她嘛,不能搞砸了!”邢立维说。

    “等着瞧吧。”我心里说。

    然而郭凤珠信心满满,一晚上趴在桌子上备课,刘兆白在旁边点拨她,邢立维给她做参谋。我却暗暗希望她闹些笑话出点洋相,也算是为我的朋友钱大业出一口恶气。

    我幸灾乐祸从她身边走过,她竟抬头问我:“你也不给我提点什么意见或建议?”

    我强笑道:“你现在是大教授,我能建议什么?”

    “那你说,什么叫宪法?”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我说不上个所以然。 “你查查字典吧,”我说,“不过,也许就是最高指示嘛,一个人说出来,然后大家执行,呵呵!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指了指桌上的课本道:“这不是叫农业八字宪法吗,土、肥、水、种、密、保、工、管,就这八个字。”

    “哦,我明白了。可是,一堂课你能全说了吗?”我也看着那八个字,看着头疼,“依我看,说一个字就够了。”我说。

    她灵犀一点拍手道:“是呀,对了,就这么办!”

    第二天,圪洞底村红火起来了,县里来人了,公社来人了,学校大门口插着红旗,墙里墙外贴满标语,圪洞底大队也派了四个贫下中农代表前来参加郭凤珠的公开课,学校伙房里冒着腾腾热气,准备公开课后的会餐。

    接着,大家很隆重地坐在后院的教室里听郭凤珠的公开教学课。

    教室里黑压压坐了一群人,教室里本来阴气森森,更增添了庄严肃穆气氛。当我们坐在教室里等郭凤珠上台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内疚,觉得不该有那种看笑话的想法,竟暗暗为她担心起来。

    郭凤珠走上讲台,目光往下扫了一眼的时候,我都不敢看她了,不知咋得,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千万别搞砸啊!”

    唉,人这思想感情也真是件复杂的东西。当郭凤珠在黑板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土”字的时候,我的脑门上竟然替她紧张而沁出汗水。

    她简单地按着课本讲了一下土的结构,土的成份,讲土对农作物的重要性,讲土的改良,之后,一开始结结巴巴的她,忽然抛开书本,说话流畅,讲起了故事。

    我的担心多余了,思绪随着小姑娘的讲述渐渐地进入最佳境地。

    教室里静静的,她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我在公社的考场上见到的她,两个钟头没写过一个字,她肯定交的是白卷,公社居然判给她一个第一名。现在,她又是哪里来的本事?

    故事是关于她的爷爷的,后来证实,是她家的真实故事,十里八里的人都知道。

    那位一辈子在土地上流血流汗的农民却没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因为买土地,卖掉了粮食,卖掉了房子,甚至把妻子和儿子(也就是她的奶奶和父亲)也卖掉了,他后来累死在土地上,咽气的时候手里揑着一把黄土……。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听课的人受了感染,有人啜泣了。当她结束她的讲课的时候,四个贫下中农代表含泪站立,为她鼓掌,接着,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下课之后,县教革组的人都和她一一握手。

    我也是噙着眼泪默默离开教室的。

    这次讲课,被当作教育革命经典范例作了广泛宣传,她的讲课,从形式到内容都被写成长篇报道,刊登在当年十一月二十三号的《三晋日报》上,诸君若有兴趣,不妨去查一查。

    讲完课,回到办公室,郭凤珠兴奋地拥抱着我们三位同事,当她拥抱我的时候,真的把我贴在她的胸前,而且是紧紧的,她在我耳边说:“小秦,真的是听了你的话,我只讲一个土字,要不是你提醒,我可能今天就讲不成这样了!”

    我几乎要晕了过去。

    我问她:“你是不是现编的?”

    “不是的,”她低沉道,“都是真的,爷爷把奶奶和我爹都给卖掉了,多年后,我奶奶带着我爹自己跑回来。”

    哦,一曲悲伤的故事。

    春天眼看就要来临了。

    冬天的劳动是艰苦的。

    我们一个星期去肠子沟劳动一次。一到冬天,砖场停工了,我们的劳动就是垫地。隆冬季节,黄土地冻得像铁一样硬,镐头下去冒着火星,我们就用炸药炸。我们把炸起来的冻土拉到乱石滩上,就成了一块块的试验田了(那时人们都把学校种的地叫做试验田)。

    我们在准备盖房子的地方,还有一大片凸起的青石山坡,我们要把那片山坡取平,在那里盖房子。取平的方式也是用炸药炸。炸出的石块拉到河沟里打坝,以阻拦可能的洪水进入我们的试验田。

    这开山炸石全是由我们自己进行。

    教革组检查后的第二天,天气晴好,我们又去肠子沟劳动了。

    一早,队伍浩浩荡荡开向肠子沟。走上山梁,山野里空旷清新使人沉醉。太阳从东山上喷薄而出,郭凤珠起头,领着劳动大军高声歌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宽广美丽的大地,是我们可爱的家乡……”

    群山阵阵回应,郭凤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青春活力和自信。

    在山梁高处,她说:“瞧,那架山梁下就是我们村,天热了,我们家的杏儿就熟了,我请你们去我们家。”话音里流露出对她那个家乡的一片深情。可是,我不久前去过那个沟前村,山梁的土崖下住着狗窝一样的几户人家,天旱的时候连水也金贵如油。

    “你们瞧,往右手里,那就是肠子沟水库工地,我在那里劳动了八十多天呢,唉,我的那些姐妹们这阵还在那里运土呢!”她说得很动情,其实我知道,那个水库工地,除了有几个铁姑娘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赞美的地方了。

    这天的劳动是:一部分搬石头打坝,一部分拉土垫地,少数几个凿炮眼填炸药准备放炮。

    半下午的时候,我们收工,学生们收拾工具,打道回府。邢立维突然叫了一声:“坏了!”

    我们忙问怎么了?

    “坏了,坏了,”邢立维叫道,“五个炮眼,谁点?”

    是呀,以前点炮捻的是王增田和一个大男生,今天他们正好都去送一个生病的学生去公社卫生院了。这五个炮眼谁来点?而填好炸药的炮眼必须在我们收工时点燃开炸,时间一长捻子就会发潮而作废,还会带来危险。

    邢立维焦虑道:“我点两个,另外三个,谁点?”

    我和刘兆白你看我,我看你。

    邢立维道:“这样,小秦,你两个,兆白一个!”

    刘兆白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后退,摆手道:“不,不,不敢,不敢,打死我也不敢!”

    “真不敢?”邢立维问。

    “真不敢,看也不敢看,哪敢点火。”

    “那么你呢?”邢立维转头问我。

    我鼓足勇气,小声道:“我点一个吧!”我看过他们点过,心里也想过自己瞅机会试点一个。今天倒是个机会,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要是邢立维点着了,而我点不着咋办?

    我又小声道:“邢老师,要不算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

    “你点多少算多少吧,别指望我们了。”

    “不行!”邢立维一反平常温和态度,坚决而粗暴道,“今天你们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这是革命任务,不能退缩!小秦,你点一个,兆白,你点一个,我三个。”

    刘兆白没有了以前的自负,央求道:“别别别,我不行,我不行,我绝对不行!”

    “想想革命前辈,提高革命勇气,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邢立维用豪言壮语鼓励我们,但他也觉得很难说服我们。

    刘兆白几乎要哭了:“我可不想死呀!”

    邢立维瞪着他道:“不就是有点个炮捻吗,谁让你死了?”

    “我上去肯定是送死,”刘兆白大冷天额头上冒着汗道,“我就是死了,那炮捻也还是点不着的,就饶了我吧!”

    我们正在争执,郭凤珠跑过来:“收工了,你们咋不走?”

    “炮眼还没点,怎么走?”邢立维没好气道。

    “那点呀!”

    “没人点呀!”

    “你们不是活人吗?”

    “是活人吗,我点三个,剩下两个谁点?他们活着和死了差不多。”

    刘兆白立即道:“我,就算是死了吧,。”

    郭凤珠明白了,她嘻嘻笑道:“我当什么事?就为这个呀,几个炮眼?”

    “五个!”邢立维回道。

    “你点几个?”

    “两个!”

    “你呢?”她问我。

    我不愿在她面前露怯,又勉强道:“一个!”

    “好了,剩下两个,我包了。”

    “你?”

    “怎么?不行吗?”

    “好,就这么定了,走!” 邢立维就像来了救兵,立即同意。

    于是,我们三个一人拿一盒火柴,勇赴战场,刘兆白站在原地不敢动,好像动一动炸药就会爆炸似的,所以我向前迈步时心里还升起半点豪迈之情。

    我们分配任务,邢立维点左边两个,郭凤珠点中间两个,我点靠边一个。当我蹲到炮眼跟前时,我看见填好炸药的炮眼口露出不足五厘米长一段导火线,就像一条蛇头似的隐伏在石板缝隙之中,心突然乱跳起来,头上冒出了冰凉的汗水。未等邢立维发号令,我便划出第一根火柴。

    没有料到,第一根火柴没有划着,邢立维发令了:“开始!”

    急忙划第二根火柴,第二根也没有划着。

    郭凤珠在旁边极平静道:“不要着慌!”

    第三根总算划着了,但怎么也点不着那根导火线。导火线外层缠着的白线都燃烧起来了,就是芯里边的黑火药着不了。再划第四根火柴,依然如此,向左瞥一眼,他们两个的已经咝咝的冒火了。我觉得脑袋在膨胀,心跳也快要停止了,腿发软,手发抖,脑子里顿时空白了。火柴又烧到我的手指头了,我抖索着嘴唇:“不行,我,点不了——”

    郭凤珠已经潇洒地完成了她的工程,飘然到了我跟前,看见我的狼狈相,她劈手将我手上的火柴盒夺过:“给我!”

    她将火柴划着燃了一下,然后又吹灭,只将红红的火柴梗朝着导火线的中心轻轻一点,火苗呲的一下便冒了出来。

    “走吧!”她站起来,回头看一眼向外喷火的导火线,拉着我离开这个要命的危险之地。

    邢立维也跟上来了,我们与刘兆白会合,登上后面的山梁,只听得五声闷闷的声响,五个炮眼完美地开炸了,我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湿透了。

    “啊,没想到!”刘兆白几乎是五体投地了,“女孩子居然敢点炮!”

    “而且是两个!”邢立维也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有什么,点这五个没问题,我们肠子沟铁姑娘队的每个姑娘都会,不信,你们去问。” 郭凤珠说。

    我则心有余悸,又感到无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得想起,这种场合,如果是我的朋友钱大业,他肯定会被吓得尿裤。

    这就是我要说的又一个女人------郭凤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