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阎浮世上 > 第6章 尘封的岁月(6)

第6章 尘封的岁月(6)

    第 二 章

    一

    春节放假期,过了正月十五,又开学了。

    上级通知,指名要我们学校去参加一个月后县城举行的盛大文艺会演。公社党委和圪洞底大队党支部非常重视,说这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我们很高兴,因为如果文艺演出真是压倒一切的话,我们就可以少去劳动了,毕竟劳动一件艰苦的让人头疼的事。

    但是,我很快发现,文艺演出,学校就要组建宣传队,宣传队就排练演出,这对我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公社党委对我们提出新要求,说演出既要搞好,劳动也不能耽误。我听到这话,犹如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来。

    郭凤珠是唯一女教师,刘兆白很文艺,邢立维是编排负责人,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他们都是当然的人选。那么,肠子沟的劳动,谁去?傻子都能看得清楚,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必然会历史地落在我的肩上,当然还有那一群大多数和我一样没有文艺细胞的倒霉蛋。

    而且,全国农业学大寨,各地掀起农田建设高潮,有句很响亮的口号是:“腊月二十九,吃罢饺子就动手!”公社党委给我们学校的任务是:必须要在解冻之前把三十亩(五十亩是不可能了)试验田全部垫上土,开春时就要开犁播种。

    ——啊,命运啊,对我来说,何其不好!

    (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

    学校紧急成立文艺宣传队,买回了锣鼓乐器。选出十四个学生为宣传队队员,八个女生,六个男生。在邢立维的花名册上,我心仪已久的那位女生排名第一。

    对了,她就是那位在河边洗衣服要我和她拧水的女孩子,八十个学生中最漂亮的那一个,名叫高蕙兰。自从那次拧衣服,她已经落进我的心中了。这意味着,此后,当我带队去肠子沟劳动的时候,她留在学校里排演节目,我将在一整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看不见她的身影,而邢立维、刘兆白则会整天和她们在一起,这命运对我是多么残忍的事呀!

    宣传队成立,名单宣布,引起两点小骚动。

    一个是,王增田没有选上却非要加入不可,另一个是女生被选上了却非要退出不行。

    王增田,大家一开始就认识了,比我大一岁,被我当成老师的那位。

    他是自己报名的,但被否决了。

    王增田找邢立维死缠硬磨,邢立维好言相劝不顶用,只好打击他的积极性:“这可是表演,你说,五大三粗,嗓子像公鸡打鸣,能演戏吗?”

    王增田说:“胡传魁不是五大三粗吗,座山雕不是嗓子像公鸡打鸣吗!”

    邢立维无语了,对王增田能有这样的见识很是吃惊:“啊,王增田,不简单啊,没想到啊,这句话有水平!”

    “那你同意了?”

    “不行,”邢立维摇头,“加入文艺宣传队是有条件的,我不能同意你!”

    王增田又去缠刘兆白,刘兆白说:“你认得这几个字吗?”说着在纸上写上“1234567”七个数字。

    王增田说:“这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吗!”

    刘兆白说:“你看,说你不认得,我告诉你,这叫刀来米法索拉西。”

    王增田说:“我不管刀来刀去屙屎拉稀,反正要参加。”

    “这事由不得你。”

    “由得由不得,我要参加,我条件都比他们硬。”

    “说说,什么条件?”

    “我爹是老红军!”

    刘兆白笑道:“不行,老红军也不行,又不是打土豪分田地。”

    第二天,王增田跑了。到了下午,他回来了,他的身后是他的老爹。原来,王增田跑十里山路回家搬兵去了。他把他老子搬到学校来了,那老头手里就拿着公社给开的条子,坐在办公室椅子上,说:“你们谁是领导?”

    邢立维赶紧说:“大爷,有什么话,你说 。”

    他拉过身边的王增田说:“这是我儿子,他要加入你们的那个船队!”

    “大爷,不是船队,是宣传队。你儿子不适合参加!”邢立维说。

    “不管什么队,我说让参加就得参加!”

    “大爷,这不好说吧!”

    “没啥子不好说,你们这里不是党和政府领导的吗?我有党和政府的文件。”他就把手里的“文件”递到邢立维的手里。

    邢立维接过来,是一张纸条子,果然有公社的大印,上面写几句话,要学校“考虑让该同学参加文艺宣传队为盼”,下面署名公社党委。老师们面面相觑,见事情闹大了,不得不考虑以前的行为是否妥当。最后是我们四个老师全体通过让王增田加入。

    邢立维陪着笑脸对老爹说:“我们其实早就决定让他参加,只是想再考验一下,您说,他不参加谁参加,这红色江山不就是您打下来的吗!”这位老爹才高高兴兴离去。

    此时的我们又突然觉得王增田人缘不错,又舍得吃苦,对人也热情,决定让他参加并非不好。

    与王增田故事相反的是,那个名叫姚羽珍的女生死活不肯加入宣传队。

    姚羽珍人长得漂亮,文静持重,见人报以羞赧微笑。她父亲是国家干部,家境比别的孩子好一点,衣服也比别的孩子新鲜整洁。那天晚上,姚羽珍来到我的宿舍,她问我:“老师,你不参加宣传队吗?”

    我说:“老师没有那个细胞,就不参加了。”

    “不是的,是你不参加。”她惋惜地说。

    我说:“我是命苦啊,我要参加宣传队了,谁去肠子沟领导你们?”

    “那我也不参加,我也去肠子沟劳动。”她说。

    我说:“你是宣传队的头号选手,我看过名单了。”

    她说:“我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我问她。

    她说:“不为什么。”

    果然,名单宣布后,她申明不参加。

    这样的女孩子不参加宣传队实在是可惜,邢立维和刘兆白不惜花费一个整晚自习的时间耐心劝导她,要她加入。但姚羽珍坚决不肯,她先说她天生不是做演员的料登不得舞台,坚持要跟我去肠子沟劳动。

    劝了一个晚上,姚羽珍最后说:“我妈不让!”

    邢立维和刘兆白没有办法了,如果再坚持,弄不好又弄出一个什么老妈来,只得无奈放弃,为此事,他们两个很是遗憾了些时日。

    但是,我隐约觉得,姚羽珍不参加宣传队,似乎与我有关。究竟怎么有关,我不清楚。

    不久,公社送来一大堆鲜艳颜色的绒布,我们连夜自己动手,把它们做成幕布和舞台背景还有演员简单服装。一个文艺宣传队就这样诞生了。

    接下来是选节目派演员。

    节目分派演员搭配基本排定,但是,在轮到王增田时遇到困难。

    让王增田演什么呢,表演唱、舞蹈,他肯定不行,乐器演奏更是没门。快板、数来宝,他肯定是笨,背不会。

    邢立维说:“让他来段朗诵试试吧,他嗓音高。”

    于是,就让王增田来段诗朗诵。

    朗诵词是现成的,五二0声明:“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这是由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改编的。

    先让王增田去背会,然后上台朗诵。

    背了两天,排练了几次,正式排演,王增田上台朗诵了。

    王增田挺胸抬头,姿势还算可以,语调也铿锵有力,邢立维窃喜。

    但是,接下来朗诵词不对劲了,王增田朗诵的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很押韵。

    吓得邢立维出来满头汗水,脸上血色全无。

    怎么能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呢?这不是反动吗?

    “篡改最高指示,这是找死。” 邢立维心有余悸道。

    刘兆白说:“就此打住,以后不要再提了!”

    邢立维流着热汗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谁也不能保证他上台再不说人民怕美帝。”

    王增田的演员身份就暂时作罢了。可是,又派不上王增田什么角色,就让他去干没有人愿意干的杂活,提水扫地搬桌椅拿道具清场地等,问王增田,王增田自觉演戏不是强项,拍胸说,没问题。于是,王增田就成了宣传队一个打杂工的了。可是不久,宣传队的人都发现这个工作太重要了,宣传队什么时候什么事都也离不了他,每做一件事就得找王增田,王增田从不感到厌倦。同学们称他是宣传队长,他便当仁不让以队长自居。后来,王增田的队长资格逐渐成为事实,学校虽然没有下达正式公文,也就算是默许了,这当然是后话。邢立维曾经感慨地说过一句话是,没有这么一个王增田,还真的不行。

    关于王增田的老爹来学校的故事,在社会上也曾传扬过一阵子。王增田也为此增了好多面子,他告诉同学们说,他爹还有一个中央发给的红本本,走府过县吃饭住店坐车买东西,根本不用花钱,只可惜他妈不懂事,当废纸糊了窗户了。同学们很是替他惋惜了一回。其实人们知道,那个老红军根本不是王增田的亲爹,他妈后嫁给了老红军,他就成了老红军的儿子了。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作为老红军的儿子享受那份光荣,他能选拔到五七农中来上学,靠的也是这一条。

    尽管王增田入队是因了他爹,但他对邢立维和刘兆白还是很感激的。他们宿舍的暖水瓶里的水,基本都是王增田给灌。刘兆白看见他的鞋露着脚丫,就把自己一双有八九成新的白球鞋送他,王增田爱不释手,隔两天就洗一回,洗好了用白粉笔细细的涂过。

    有一天,刘兆白发现自己的黑皮鞋被王增田用水洗过,晒在窗台上,气坏了又无奈,一双柔软的黑皮鞋从此变的硬梆梆再也没有光亮。

    当我把我的书和邢立维的牙刷的故事讲给刘兆白听时,刘兆白释然,一并将那双皮鞋送了他。

    学校文艺宣传队队排练了两个星期,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表演家们,壮心不已,很快搞出一些小节目,独唱合唱表演唱,相声快板对口诗三句半,还有舞蹈,样样俱全,虽有些差强人意,无奈会演时间逼近,只好勉强凑合了。

    时间到了,十七个雄心勃勃的艺术家们脸不红心不跳进城表演去了,学校老师就留下我一个,一整天丧魂落魄,心无所归。

    说真的,我佩服他们的勇气,却满心希望他们演出失败,唯其如此,他们才会放弃文艺追求老老实实回来跟我一起去肠子沟烧砖种地。我也坚信,他们拙劣的表演不会有成果。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回来了。

    宣传队长王增田雄赳赳气昂昂扛着红旗在前边开路,后面四个男生抬着一块披着锦旗的特大镜框,出现在圪洞底村的山道上。他们得了大奖,凯旋荣归了。邢立维,刘兆白,郭凤珠风尘仆仆喜气洋洋满面春风跟在后面,一进村,又是敲锣又是打鼓,把个圪洞底村吵个天翻地覆。

    会演成功,县里奖给我们五七农中好多音乐器材,圪洞底大队派人去拉回来满满一大车。县里还把演出的实况拍成照片,放在大街上展览,我见过那些照片,人模狗样也还看得上眼。这样,学校的文艺演出队无可挽回地成为事实。

    我理所当然替他们高兴了一阵子,但心中更多的是忧虑,自此,我们农中的教学任务里又多了一条文艺演出,那个无上光荣的劳动任务就责无旁贷永久落在我的肩上了。

    二

    天又渐渐的热了。

    我们仍旧是边上课,边劳动。农时吃紧的时候,劳动就压倒一切。

    在宣传队任务不紧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一起去劳动。

    红五月渐渐的近了,不久,县里下达了通知,要进行红五月大会演。学校立即着手准备,宣传队要加紧排练了。而肠子沟新垫起的30亩土地正在等待下种,好几口硕大的砖窑也正张着大口等待放入砖坯进行烧制。劳动和排练两项同样重要,哪个也不能耽误。所以,学校决定停止上课,全部精力投入到排练节目和烧砖垫地下种之中。

    正式停课的第二天,我带学生们去肠子沟劳动,队伍走出校门,邢立维刘兆白郭凤珠带着他们的宣传队在校门口列队送行,真有点壮士出征的悲壮。

    邢立维拍着我的肩头:“分工不同,都是革命工作!”

    我说:“你少给我戴高帽!”当胸就给了他一拳。岂知这一拳打重了,他没有防备,竟向后倒去,然后他默默爬下来再没有吭声半个字。我一上午疑心重重,晚上回来悄悄问刘兆白:“邢立维没事吧,我出手有点重了,要不行,让他打我一拳!”

    刘兆白笑道:“他说了,让你解解气吧,那一拳,权当是奉献了。”

    我和我的学生们每天都要翻过两道山梁,跋涉七八里山路。到了肠子沟工地,正是日上中天,学生们就像一条条晒蔫了的萝卜,横七竖八躺到有荫凉的沟里喘息,还有一群没头苍蝇似的在小沟里乱跑找水喝。

    在我的劳动大军里,就有那位不愿意参加宣传队而情愿到肠子沟劳动受苦的女生姚羽珍。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外衣,两条短辫在脑后摆来摆去,沉稳地杂在我的劳动大军里任劳任怨很是显眼。当然和她走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几个女孩子,看着她们娇嫩的身体,我心里未免流出想保护她们的冲动。

    乱石滩上,已经开辟了二十多亩土地,那是我们学校的试验田,是我们头年冬天拉土垫出来的,现在就单等平整下种了。试验田北边的土崖上,开着四口砖窑,已经烧进去我们好多血汗,但烧出来的砖远不够盖房子用。在砖窑的东边,一溜三十间地基已经做好,是冬天里圪洞底大队和道口公社派人做好的,但里边的土需要我们学生填。看着这些劳动任务,看看我的这六十来个人的劳动大军,想到要完成这些任务,不禁周身发凉。

    我干着嗓子,拖着被太阳和大山整软的身子到处跑和喊叫着把学生收拢来,分派一部分填土垫地,一部分打砖坯,另一部分往地基里填杂土碎石。分配完了,就四处走动,监视学生不让他们偷懒。就像电影里那些工人把头、地主狗腿子监工的情景,我在五七农中的教学生涯里,大半就是扮演这种角色。

    王拐子每天总是比我们早到又晚走。每当我指挥学生的时候,他就笑眯眯的看着我,像欣赏一个音乐指挥大师。学生们从来不听他的话,他要是想调动一两个学生,必须经我同意才行。所以,他有时候还得巴结我。

    半下午时分,我们收工回到学校,懒洋洋的队伍从工地到学校一拖三四里长,像一群溃散的败兵。而此时学校里却另是一番景象,锣鼓声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歌唱声就传进我们的耳朵里,声音是从一直空着的那个大教室里传出来的,于是败兵们一拥而上挤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门里张望,或者趴在窗台上往里瞅。这时的宣传队员们也就特别的来劲,可是,我的那些败兵们多半是瞧个稀罕,然后是报以不屑神色,或羡慕或嫉妒的摇摇脑袋走开去,找饭吃找水喝,毕竟填饱空肚子要紧。

    我有气无力疲惫不堪回到学校,我看见我的那三个幸运的同事正精神焕发,吹胡子瞪眼的摆弄那几个搔首弄姿的宣传队员,心里就不由得来气。

    那天,我回来,口渴得很,可暖水瓶里倒不出半点水来。再到前间办公室拿水瓶一摇,也是空的,再瞧水桶,水桶也是空的。我们离伙房还有段距离,我早上提桶打回开水,灌满了暖水瓶,但是,现在却都是空的。

    邢立维嘻嘻笑道:“别摇了,空的!”

    “空的,空的,水哪去了?”我气不打一处来。

    “喝了呗!”

    “全喝了?桶里的也全喝了?”

    “你问谁呀?”

    “我问你呀!”

    “要我说,洗了呗!”

    “我说你说话不腰疼……”

    “哎,打住!”邢立维忙朝我摆手道,“你可别发火,可不是我洗的。”他故意不看我,用手比划着一个表演动作,轻轻地扭动着他那男人的腰肢,“火气还挺大的,我可没用你的水!”

    我看清了,办公室地上有半脸盆水,白花花的香皂泡沫泛着美丽的光,我的香皂盒就静静地躺在那盆水的旁边。门外不远处,四五个女生每人一个正用她们的纤纤细指揑着一块刚洗过的手绢晾在她们微微隆起的胸脯上,刚缷过妆的脸蛋更显妩媚动人,她们正在门外叽叽喳喳嬉笑不停,其中就有我心仪的那位——高蕙兰。

    我像放了气的皮球,再也火不起来了,而且转怒为喜化恨为乐了。想到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水,曾经吻过她的娇艳的脸蛋,浣过她的美丽的手帕,润过她的百灵似的歌喉,我马上就生出一种为她做牺牲的幸福感。

    于是,我提了壶提了桶到伙房去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