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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尘封的岁月(7)

    我喜欢高蕙兰,喜欢渐变成爱,我暗暗向她献殷勤送秋波非止一次,但她视而不见,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故作糊涂。我多次下决心要向她表白,可一见到她就心律加快血压增高勇气尽失。我对她的关切超过任何一个学生,我把她的作业本认真批过,而且写上勉励的话,但我发现她对我的课程的兴趣并不比别人浓多少,她对宣传队的表演的热衷程度远胜我的数理课。

    有一次,我看见她趴在我的桌子上,拉开我的抽屉,在纸上写东西。我以为她遇到演算难题,正待相助。踱到跟前一瞥,有点失望,原来是用我的那本《战地新歌》抄歌曲。不过我很快发现,她的自来水笔渗水了,手揑的地方破裂,用线缠着,墨水渗出来,染黑了她的手指头。

    我大喜过望,机会终于到了。

    “别抄了,把书拿去吧。” 我满满豪气对她说。

    这是本《战地新歌》,邢立维、刘兆白觊觎好久了,我现在慷慨送她,她有点不大相信:“真的?”

    “这还有假?送你了,宣传队不正用吗!”我大度地说。

    她把那本歌曲书捧在怀里,说:“太好了!”

    我抽屉里还有一支新买的金星牌钢笔,便顺手拿出递给她:“这个也给你!”

    她低头看看那支崭新的钢笔,将手缩到背后:“这个,我不要!”

    “为啥?”

    “不能要!”

    “这有什么呀,一支笔罢了,我也用不着,”我故作轻松道,“这样吧,你看你这支,都漏水了,把手都染黑了,权当借给你。”

    我说得漫不经心,其实心却跳个不停。幸运的是,她犹豫一下后接受了。

    看见她接受了我的水笔,我胆子更大了,索性把我新买的那本硬皮笔记本也拿出来,递给她:“这个也给你吧,你们学习用得着,放我这里也没用。”我硬塞到她的手里。

    她还是犹豫一下拿住了。

    然后,她就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从此我见她就用我那支金星笔写字做作业,只不知她是否用它给别人写过情书。只是再没见过那个笔记本,我很后悔没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写几个爱她的语句。

    爱情真是太伟大了,特别是人的初恋,让你终生难忘。我深深地爱着她,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时的兰楚楚动人如豆蔻花开,我每天晚上看她排练表演,常常想入非非夜里失眠。

    一天下午,回来的早。傍晚,漫步走到街上,不经意间,走到王拐子的土窑洞门前。

    院子里只有两眼窑洞,一眼王拐子住,另一眼放杂物。院子隔壁也是三眼窑洞,住着王拐子的侄儿。

    我看见王拐子正在搂柴准备生火做饭,就顺便踅了进去。

    他看见我进来,就像贵客来临,很是高兴。他把我拉回他的窑洞里,按坐在窑洞的炕沿上,然后把他的旱烟管递到我手里,一连串说:“抽,抽!”

    我好几次告诉他,我不会抽,但他还总是要递给我烟管让我抽。我知道这里农村,旱烟管是待客必备物,他现在是实在找不出其它的待客的东西以代替烟管,所以,我就将烟管接过来,自己装上烟末,点燃,吸一口,呛得流泪。

    这个土窑洞,真是太简陋了,一盘炕连着锅灶,炕上一块破烂苇蓆,上面一卷被褥也不知是哪个祖宗留下来的遗产。地上就有一个带抽屉的木柜,木柜上面放着一个木盘子,盘子里有一只大瓷碗一双筷子。这也许就是他的固定资产的全部了。

    他生火做饭,要我和他一起吃饭,我坚决地谢绝了。不是因为别的,是我不忍心,那时是粮食珍贵如金啊!

    坐了一会,我告辞,他不舍的样子,从地上那个木柜里搜寻了好一阵,拿出两个连在一起用已经褪色的红丝线拴着的铜线来,硬要给我戴在脖子上。他说:“把这个戴上,这是辟邪的,早年从观音庙请来的。”

    我不好推辞,便由他。

    他看着我把那两个铜钱塞我贴肉的衬衣里,笑意挂在那张慈祥的满是皱纹的脸上。

    一个星期之后,我买了两盒“劲松”牌的香烟送给他,又一个星期,又买了两盒“天坛”牌香烟送给他,他很乐意地接受了。这四盒香烟,差不多花了我一块半钱。

    三

    趁空再说说宣传队。

    宣传队自成立那天起就不是风平浪静。五七农中名声在外了,宣传队不能总是小打小闹演那些小节目呀,那么演什么呢?邢立维和刘兆白的主张并不统一。邢立维主张自编自演,刘兆白则坚持排演革命样板戏。邢立维说:就因为样板在那儿,你能演出什么水平?刘兆白反驳说:就算你会编,你能编出样板戏?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各自妥协,自编自演与样板戏同时进行。当然,小节目还不能放弃,必要时应急还得靠它们。

    打听到县城好几个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正在排演《红灯记》《沙家浜》和《白毛女》,为避免撞车,我们学校决定排演晋剧《智取威虎山》,哪怕排出一两场也算成功。学校发动演员自己找衣服制道具,刘兆白更是废寝忘食,画布景,选演员,颧骨低了三分,眼眶黑了两圈,终于能正式排演了。但是,有一个困难,就是扮演李勇奇的演员总是选不好。剧情里有这样一个场面:坐山雕匪帮在夹皮沟烧杀掠抢,坐山雕开枪,猎户李勇奇的妻子倒在地上,李勇奇冲上前,叫一声:“孩子他妈——”然后抱起妻子,悲愤地要和匪徒拼命。可是挑了几个演员都不行,模样演技都还不错,就是不够威武力气不足。在这一场中,他们都没有气力将“妻子”抱起来,有的虽勉强抱起来,气力全用在抱人上了,再演唱就气喘吁吁。这时,刘兆白和邢立维不约而同想到了“五大三粗”的王增田,叫来一试,果然精神抖擞,这一发现,把两个伯乐兴奋的眼泪直往下掉。

    但是邢立维还是担心:“不会再给咱们喊两句反动口号吧?”

    刘兆白说:“那次也真是难为他,人民怕美帝还是美帝怕人民,连咱们也一下子不容易搞明白,这次又不用绕口令,你放心。”

    终于排演这一场了,刘兆白指挥,邢立维具体配动作,李勇奇也就是王增田上场了。一切进行的都还算顺利,枪声响起,妻子倒地,李勇奇上前抱起妻子。可是,王增田不知什么原因,他应该叫:“孩子他妈——”但从他嘴里出来却变成了“孩子麻糖——”。

    刘光白耐心纠正,他也努力配合,但就是改不过来。他一上场,精神特好特带劲,唯独没有半点儿悲痛,没等到坐山雕开枪,他就迫不及待冲上去把妻子抱在怀里,大声喊:“孩子麻糖——”

    刘兆白喝令重来,折腾几次,结果还是那样。刘兆白很是失望,邢立维说:“给他点时间,让他慢慢改正吧!”刘兆白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但是,那个扮演李勇奇妻子的女孩子说她不想演了。问她为什么,她说王增田搂得太紧气也喘不上来说这样折腾她受不了,再说他嘴里的气味也太臭了总是往她脸上凑。邢立维只得给她讲革命大道理,说演出是革命任务,要完成革命任务,就要有付出,革命先烈付出生命,我们难道连这点付出也做不到吗?再说,亲不亲阶级分,嘴里气味是劳动人民本色 ,我们要做做无产阶级一分子,就要有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说得那个女孩子再也不提抗议的事。

    排演终于进行了一段时间,除了那么一点小毛病,还算是顺利。

    有一天,公社来了几个下乡的干部,大队党支部陪同前来观摩,学校就排演《智取威虎山》前两场招待他们。

    演出开始之前,刘兆白着着实实吩咐演员们要认真准备,特别叮咛王增田不要说错,王增田说:“记住了,记住了!”还把“孩子他妈”那四个字又念了几个来回。

    演出开始了,剧情进行到那一场。

    座山雕匪徒抢劫杀人,座山雕开枪,李勇奇妻子倒地,李勇奇上前抱起妻子,悲愤地喊:“孩子麻糖―――”

    仍旧是“孩子麻糖”,全场笑崩。刘兆白从后头踢一脚,气得大骂:“你吃货吗?就知道填,麻糖油条月饼,还有啥?”刘兆白总算知道,“孩子麻糖”已经扎根在王增田的脑子里驱之不去了。

    加之其它条件不具备,《智取威虎山》被迫停止排演,刘兆白屈服,演样板戏不是件容易之事。

    王增田也从此不再痴心妄想登台演出就踏踏实实做他的宣传队长去了。

    样板戏失败,邢立维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编剧本。剧本出笼,名字叫做《汾河激浪》,剧情是一个学校师生们进行教育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于汾河岸边筑坝修堤围滩造田,一个隐藏多年的地主分子伺机破坏,名字叫做卜忠善,他妄图在洪水到来之前毁掉大坝,结果以失败告终。剧中有几个上当受骗的学生和一个顽固维护旧观念旧制度的老师,当然少不了与他们进行斗争的正面人物——学校女党支部书记。

    很明显,这是革命样板戏《龙江颂》的套路。我悄悄对刘兆白直言:“这不分明是《龙江颂》嘛!”

    岂知完美主义的刘兆白却惊讶道:“呀,两个通宵,邢立维,不简单啊!”

    于是,《汾河激浪》就正式开排,邢立维主排,刘兆白协助,郭凤珠、高蕙兰主演。

    四

    郭凤珠在《汾河激浪》里扮演那个最最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一边的女党支部书记,而刘兆白扮演的则是那个顽固维护旧教育制度的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男教师,两人在台上是冤家,台下是亲密一对。我经常见他们头碰头在一起切磋讨论。高蕙兰扮演学生班长,戏份也不少。还有前院的李莹,有事没事往后院跑,一进来就钻到刘兆白的宿舍里,热心地为剧情的发展和表演的细节提供宝贵意见。

    去宣传队看他们排练,是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其实我是去看我的心仪的姑娘高蕙兰的,我见到她会感到沁心的愉悦,见不到她便觉甘食无味。邢立维却以为我是对他们的节目着迷,他时不时谦虚地要我给他们的节目提意见,我便借机发表一些高论夸奖他们一番,看得出,邢立维对他的大作很是得意。

    实话说,他们的节目其实并不怎么样高明,比如说,演员把两手指向太阳或北斗星,这种动作次数用多了,让人感到肉麻;那些豪言壮语,说多了也让人牙酸;还有是把忠心表的让全世界都知道,好像中国人生来都是阿谀之徒;更夸张的是,处处皆是阶级敌人,要随时准备与之殊死搏斗。

    但是,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我的意中人高蕙兰。她的每一个动作举手投脚都是那么完美无缺优雅动人。啊,我的兰,她的每次出场,都让我热血沸腾心潮动荡。

    公社五月会演,我们学校当然又得了第一名。

    那天,兰穿着由刘兆白新手画制的彩纹花裙子,粉红色的小袄上连着长长的彩色袖子,头戴五色花环,她一出台,就像暗夜里曙光,连阴天的太阳,她银铃的歌喉,一声歌唱,天上的云彩为之驻足水中游鱼为之动容,场下爆出阵阵掌声。可笑的是,那个与之搭配的小子叫王成明,他很自负地向观众致意,以为掌声是向着他的,更有甚者,他拉了兰的手,神气十足,高傲地从台下走到台上又从台上走到台下。我一边被兰的舞姿和歌唱感动的泪流满面,一边却被成明小子那双拉着兰的脏手把我的心搅得生疼,我顿时把那个男生恨得要死。

    更可气的是,第二天,我起得早,走到河边,一男一女呜呜哇哇吼叫,过去一看,是兰和她的搭档王成明小子,他们在干什么?在练嗓子。我几乎嫉妒得要晕倒。那个成明小子,俨然一个艺术大师了,正声情并茂地向我的兰作倾心的练嗓子指导呢。呵,五月会演拿了第一,他竟忘乎所以了,真是好笑。岂不知,没有兰,他连屁都不是。

    爱情炙烤着我的心。

    星期天,午饭要开得迟一些,中午时分,我到街上去闲逛,我看见王成明和王增田相跟着在街上溜跶。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迎着他们走去。他俩立即就退到路边,恭敬地垂手侍立,站到一旁。

    “你们干啥去?”我问他们。

    “没干啥,溜跶。”

    “跟我喝酒,成吗?”

    “到哪?”

    “我到大队仓库去要,你们在学校等我。”

    他俩平时很崇拜我,以为我这样年纪就当了老师不简单,见我叫他俩去喝酒,自然乐意。

    大队仓库里,保管员每天都在往籽种里拌酒,据说是为了防止庄稼生霉病的,酒是那种专门抖籽种用的烈性酒,经常有村里的人们站在仓库门外向保管员讨酒喝。我就也向保管员要酒,保管员认的我是学校老师,就舀了满满一瓢,给我倒在一个盆子里,我端着回了学校。又回学校伙房要了一盘咸菜,拿了几个头天吃剩的玉米面窝头,还有几头新蒜。王增田和王成明早等在学校院子里了,我招呼他俩进到东院一个闲置的教室的角落里,我们三个人就亲热的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团团围坐在那盆烈酒和那盘咸菜窝头的旁边,对酒当歌,顿时就豪情满怀了。

    显然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喝酒,跃跃欲试却又有些胆怯。他俩先喝了一口,呛得眼里流泪嗓子咳嗽起来。为了坚定他俩喝下去的信心,我以老师身份自居广证博引发表大论,论证喝酒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他俩就再喝一口,嗓子不听话地又一次咳起来。我拿大蒜递给他们,说:“酒就蒜是好汉!吃一口蒜就不呛了。”为了充好汉,他俩又喝一口,这次没有咳嗽。我说:“好样的,看我的,我也喝。”于是,我大口地喝了一口,呛得我闭气,嗓子里冒火,也要咳嗽,被我强忍住了。我把玉米面窝头递给他们,玉米面窝头里放着糖精,贼甜。他们大约是饿了,拿过来狼吞虎咽。我们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喝酒吃窝头就咸菜,我还是不停地鼓励他们,说李白、陶渊明诗酒千古,说武松景阳岗打虎,还有个刘伶什么的酒醉三年不醒等等。尽管他俩除了李白武松外对其他几人一概不知,仍然不住地点头。后来不呛了,竟争着喝起来,似乎谁喝多了谁就会成了李白杜甫刘伶陶渊明。

    一会儿,成明这小子就把身子歪在地上了,口里呜咽道:“不!不行了!”我说:“喝,喝不完不是英雄!”他们也许认为他们就是英雄,便接连二三把盆里的酒全部倾倒进他们的肚子里。我也早已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看着他俩醉得一塌糊涂,死猪一样趴在地上,我对着成明小子得意大叫:“你……还练嗓子吗,还想进中央京剧团吗,我保证你十天半月……登不了台,……还日抖个球!”我觉得很是伤心,手一扬,将那个盛酒的瓷盆扔出去有两丈远,竟自放声嚎哭起来。

    邢立维刘兆白闻声赶来,叫学生把我们三个拖到院子里晾在教室台阶上。学生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比看耍把戏的都红火。刘兆白和邢立维吆喝了好几次都撵不走。我醉眼矇眬,看见围观的人里有好多女生,其中就有我的心上人高蕙兰,我看见她远远地站着看,根本无动于衷,而且还抿着嘴偷笑,我顿时伤心万分,我冲着她扒开我胸前衣服大声地喊道:“还不是为了你!来呀,看看我的心。”我酒醒后唯一记着的就是这句刻骨铭心的话。然而,除了我,没有别人记得,他们,包括我的兰,根本就没有留意到我这句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