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阎浮世上 > 第8章 尘封的岁月(8)

第8章 尘封的岁月(8)

    五

    那次喝酒,我出尽了洋相。先是哭,后是吐。爱情在折磨我,我深深地知道,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决定给蕙兰写封情书,把我的爱告诉她。我要让她知道,我正在为她备受煎熬,我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因为深爱一个人而对方却浑然不觉,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了。许多患单相思病的人往往找不到自拔的出路,其原因之一,就是让爱蒙在鼓里,烂在心里,我绝不这样,我准备要铤而走险了。

    于是,我写了一封长信,就像所有第一次恋爱的人一样,这第一封情书,全是啰嗦乏味废话连篇的句子,就是没有胆量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急欲倾诉爱慕之情却绕弯子让对方猜测。我自以为倾注了全部感情,一颗爱心犹如浸在醇酒里,写着竟然流下几滴不愿轻弹的男儿泪,点点滴滴抛洒在那几页信纸上。我大着胆子,把这封浸泡着我少年无限情怀和满腔热望的信夹在一本《红旗》杂志里,趁她去伙房打饭机会,亲手塞入到她的怀中。

    此后的几天我惴惴不安,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我等着心上人的回应,但一连两天,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宣传队也偃旗息鼓,好像都被我那封情书吓倒似的停止活动了。到了晚上,刘兆白对邢立维说:“高蕙兰生病回家吃药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来,梅花欢喜漫天雪那场舞又排不成,不然就换人吧。”刘兆白的轻描淡写一句话,惊出我一头冷汗。高蕙兰生病回村了,莫不是那封要命的情书惹出乱子?

    这夜,我失眠了,一整夜为我的轻率举动辗转反侧。

    第二天,我带领学生去肠子沟劳动,头痛的像要开裂,没有半点精神。我吩咐三个小组长,让他们自己组织劳动,我则躲进砖场的棚子里休息。

    这时已经是五月天了,我们在那乱石滩上垫起来的三十亩土地,在开春的时候,我们用热情的汗水把玉米籽种连同我们的期望一起播在土里,现在苗子长了出来。但是,它们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好,黄兮兮很瘦弱的样子,风微微的吹来,摇摇摆摆,无精打采,使人一看就无端地生出一种萎靡不振的情绪。地区《红星报》说我们学校的试验田“茁壮可爱,长势喜人”是“教育革命丰硕成果”是“对某些人的无耻谰言的有力回击”等等,全是胡扯。我想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未免说得太轻松。

    我的第一劳动小组就是在那三十亩地里侍弄那几株瘦弱的庄稼,拔草锄苗。苦力虽然不重,却得长时间暴露于烈日之下,特晒。如果我不去照看他们,他们就会偷懒,这阵他们肯定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背荫下乘凉。不过,我决定不去管他们了,临来的时候,邢立维说王拐子身体不舒服,不舒服就在家歇息不会来了,今天这里是我说了算,就让学生们轻松一天吧。

    第二组活最重,但身子自由,就是把烧好的砖从窑里搬出来,码到场外的空地上。我给他们下达了指标,指标也不多,男生每人二百块砖,女生一百五,背够了就回校。这是一种“责任制”,我发现我国后来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很大程度是在效法我的做法,这真是一种高效的管理方法,学生们都不敢休息,想马上就搬完回校,劳动热情很高。

    我看见几个女生满脸灰黑气喘吁吁背着沉重的砖块来回奔跑于砖窑和砖场之间,那个姚羽珍——就是死活要跟着我到肠子沟劳动而不愿参加宣传队的那位,她的花衫子上被砖块磨开了几道口子,汗水在她的脸上和露着粉红色嫩肉的胳膊上流淌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痛,那健美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的肌体,让我激动并产生了爱怜。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几位女生,长得胖胖的,不是很漂亮,因为漂亮女生全被宣传队挑走了。但是,她们热情大方,坦诚朴实,别有一种甘醇韵味和可人之处。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让她们停下来的冲动,是呀,她们应该是在书桌前,在教室里,在花前月下,在公园里,然而现在她们却在这里搬砖。让她们在这里受苦,似乎是我的罪过,我能为她们做点什么呢?

    不知怎的,我忽然对这里的劳动一下子反感起来,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欺骗愚弄的感觉,这群学生和我一样把多么宝贵的光阴连同我们的梦想抛洒在这片荒滩上,这就是在向旧势力开战就是进行伟大的革命吗?就凭着我们这几十号刚懂人事的孩子与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对着干吗?

    我的第三劳动小组是推土,这得有气力,把土崖下开窑洞开出来的土用小平车推出来倒在砖场下面的平地上。他们实行的也是“责任制”,只要把分在他们名下的土推走,他们就可以收工回家了。正因为这样,他们见我不在跟前,就把土倒在半道上,有的干脆就倒在砖场里。我实在没有精力去管他们了,就睁一眼闭一眼吧,反正王拐子又不在。要是王拐子在,肯定是不准许他们这样干的。

    我正这样想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抬头一看,王拐子。

    他不是身体不适在家休息吗,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冒出来就冒出来吧,反正今天就这样了,等会儿就要收工回家了。

    “天是有点热。”王拐子对我说,话音里听出他对我在荫凉下休息不大满意。

    “是啊,太热了。”我不卑不亢地说。

    “唉,”他在我跟前坐下来,并点燃他的烟管抽起来,那烟味很呛人。“孩子,歇好了,还得管管他们。”

    “不是好好的嘛!”我有点不高兴。

    “唉,太乱了,出点事,不好。还有,土不能倒在砖场里。”他和我商议,“哎,孩子,要不,你歇着吧,我去看看?”

    “别看了,就要收工了!”

    “那可不行,那些砖垛,得重来,还有场子里的土,得推走!”

    “明天吧,今天不行了,任务分下去了,不能随便改变。”

    “孩子,你听我说。”王拐子语重心长教导我说,“你不该让他们把砖垛乱垒,一是危险,再一个是塌了就会堵住出水的路;还有,他们把土倒在场子里,也是不行的,雨水来了,流不出去,会流到砖坯下面,那可是五六万块砖坯呢!全坏了,责任可就大了。”

    但是,我这天正好特别烦心,又浑身不舒服,坏脾气就上来了,“明天吧,明天来了再清理,今天就这样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见我这样顽固不化,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有说。站了一会,就唉了一声,“还是我去看看吧!”便走开了,他到学生中去了,他想指挥他们按他的话去做。

    我心里冒出一丝快意,心想,你要行你指挥去。我倒看看你能不能指挥动这些学生。

    是啊,学生实行责任制了,哪里肯听他的。我瞥见王拐子唬三喝四的来回跑,但效力不大。正在这时,我听见第二组乱糟糟有人吵架,只好过去看看,一看才知情况很糟糕。原来是学生们为了放砖的位置而争吵,那些搬砖的学生为了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都抢地盘把搬出的砖码在近处,结果造成道路堵塞。为了快,他们码起的垛子也不整齐,砖垛子就像一座座耸立的小高楼,歪歪斜斜摇摇欲坠,他们只顾完成任务,穿梭于这些随时都可以倒塌的小高楼之间,危险就在眼前却浑然不觉。此时的我才发现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王拐子说的没错。王拐子很想纠正这些错误,无奈那些学生不听他的话。

    我向那些小高楼走去,正在这时,一个男同学背了一大摞砖,摇摇摆摆撞在一个小高楼上,那小高楼就向另一边倒去,而另一边三个女生正在低头放砖,靠前的就是那一个不愿参加宣传队而愿意跟我来受活罪的女生姚羽珍……我惊叫一声,冲了过去,一把将最靠前的姚羽珍推开,同时用身子靠在那个欲倒的砖垛上。砖垛没有一下子倒塌,那三个女生躲开了,但是,只延迟了几秒钟,那个砖垛就塌倒了,在我的身子的推力作用下倒向另一边,但是,有一部分向我这边砸过来,我倒在地上了,有一块砖砸到我的脚面上,钻心地疼。

    学生们跑过来,那三个女生将我扶起坐正,姚羽珍把我的脚抱起来,一边双手揉着我受伤的脚面,一边泪流满面叫着老师,又过来几个学生问我伤得怎么样,那场面上了镜头整理成文做讲用材料肯定感人。

    王拐子听到这边吵闹,也拐着腿走来。他说:“怎么样,出问题了不是。”他蹲下来看看我的脚,又用手揑了揑,说:“肿了,不要紧,没打断骨头,算你走运!”

    王拐子的预言实现,他直起身子,对我说:“孩子,那边土全倒在砖场里了,你得让他们重新推到场子下边去。”这次商议的口吻里带着强硬,可是我暗暗在心里较劲不准备承认错误。我说:“今天是不行了,明天来了再弄吧。”

    他说:“不行的,土崖下的土可以不拉,堆在场里的一定得拉走。你看,场子里五万多块砖坯呢,晚上一场雨,水流不出去,可就全完了。”

    我说:“天这么睛,哪来的雨?再说,堆了那么多了,不是三车五车能推走的!明天来了一定拉走。”

    “孩子,今晚要下雨,原来就不该让他们胡来。”

    我的脚面疼得钻心,更没心事和他论理,我似乎是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了,我心想,你又不是神仙,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雨就下雨。我也不和他搭茬了,已经要到中午了,我不能在学生面前言而无信,我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我更有恃无恐,我对着等在我身边的小组长们喝问道:“你们完工了没有?”他们说:“完工了!”我说:“完工了就回家!”同学们一听回家二字,欢呼雀跃,纷纷收拾工具上路回家。我们每天收拾的速度很快,只要一声令下,学生们就如脱缰野马,用不了三二分钟,先头人马就已爬上回村的山梁了。

    王拐子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不认识我,他愣愣地站着,看着队伍全部走光。我最后离开,似无奈地对他说:“老王啊,我走啦,我是给他们定额的,说话得算数,那场子上的土,就那样堆着吧,我看也没什么不合适,打砖坯不是就用土吗。”他一句话也不吭,脸黑黑的,不知在想什么,他看着我转头走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

    我正在得意的时候,他看见我腿拐着,又喊我一声道:“孩子,脚肿了,你到河槽冷水里泡泡,管用!”

    我没有听他的话到河槽去,跟着学生回程。王拐子远远地看着我,不住地摇头。

    一路上,我脚疼的厉害,也不想让学生看出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就落在后面了。看见学生们走远了,我坐在路面上脱下鞋袜,才看清脚面肿了,一片黑紫。我正发愁怎么回到学校时,姚羽珍站在我面前。

    “老师,”她很害羞地叫了我一声,“你脚肿成那样了,怕是伤着骨头了吧。”

    我说:“没事,老王说没事的。”

    “疼吗?”

    “有点。”

    “我扶着你!”

    “不用!”

    可是,我硬撑不下去了,越走越疼的厉害,那只脚一用力,我就疼得要蹲下去。这次,姚羽珍不问我了,立即就过来搀扶我。她后来,就干脆将我的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将我的半个身子架起来,一步一步往前挪。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竟然很坚强地将我拖回学校。

    回到学校,她把我扶到我宿舍的炕上。她问我:“还疼吗?”

    我知道她累的够呛,我说:“没事了,把你累坏了。”

    她脸上满是快乐的笑容,脸红红的走了。

    姚羽珍前脚出门,后脚就有一个不知趣的闯了进来。

    宣传队长王增田大吆大喝,脖子直的像公鸡对我发号施令道:“去看看,我们还用不用排演了,我们还能不能排演了?”我知道是我的那群炸兵们又去看宣传队排演并且起哄去了。说来也是有趣,宣传队一整天排演不好,偏偏是等我们这群劳动大兵们回校的时候,他们演得特别起劲,这也就难怪我的炸兵去起哄了。我没有理王增田,我的脚面又肿又疼,嗓子也像着火,而且由于和王拐子对着干,心里毕竟不大舒服。我正要去拿暖瓶倒口水喝,忽见王增田拿了我的水杯,自去暖瓶里倒了水,然后俨然一个大领导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郞腿津津有味的喝起来。

    我心情本来就不好,看见他这份拿大的样子,加上对我的发号施令,我忽然头顶冒火,一时不由自主,大声喝道:“放下!”

    他听见我这一声喝叫,稍微愣了一愣,忙把水杯乖乖地放回原处,两只吃惊的圆眼铜铃似的看着我,我又威严地喊了一声:“出去!”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出房门的,只听见门轻轻地关上了。屋子里就剩了我一个了,我心里仍在恨恨,他真的以为我请他喝了一次酒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不分尊卑了,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晚上,脚面火辣辣疼,我到刘兆白屋里要清凉油涂了一遍,感觉好些。刘兆白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你这两天精神不好。”

    “你听谁说了?”

    “呵呵,还敢瞒我。有点意思,不过,你可要把握好,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是老师。”

    “哪有的事,”我以为他说的是高蕙兰,心里既高兴又不敢承认,“你可别瞎说,根本没影的事。”

    “那就好,算我瞎说。”

    这天半夜里,我脚面疼的醒来了。听见外面起了大风,吹的窗户呼呼的响,我的心猛地收紧了,王拐子说对了,今夜果然有雨,我想起了肠子沟里砖场上那五六万块砖坯和砖场上被我的学生堵起的土堆。接着就下起雨来,那雨滴噼噼扑扑打在地面上,就像打在我的心上。我在心里祷告:“别下了,下一会就停吧!”

    可是老天并未理睬我的求告,雨哗哗的像倒下来似的,足足下了有两个钟头。我像熬了两个世纪,听见院子里水声咆哮,我心一阵紧似一阵。想起白天和王拐子较劲,我恨不能爬起来抽自己几个耳刮子。我整个后半夜睁着眼呆想,肠子沟砖场上那五六万块砖坯,这次是全泡汤了。砖场的水道全让我们堆土给堵死了,水会漫到垛子上,只要垛子下面的砖坯被水浸湿,整个垛子就全倒塌了。我身上冒出一阵阵冷汗,一闭眼就好像看见那场子里水汪汪一片汪洋,砖坯垛子一个个轰然倒塌,就像是我故意要让它们倒塌一样,即使有人有意破坏,也不会像我今天干得这样利落漂亮。《艳阳天》里的马小辫,《龙江颂》里的王国禄,还有《汾河激浪》里的那个坏分子卜忠善,加上现在的我,活脱脱四个破坏分子。这个夜晚,我头疼的更厉害了,但心里的害怕更甚于头疼。我惶惶然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惩罚,宣传队节目这下用不着瞎编了,现实中的我就是很好的反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