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邢立维就来叫门:“小秦,肠子沟出事了!”
我头上冒着冷汗,知道这是必然结果,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我开了门,邢立维进来,他看着我,我一句也不敢出声,心里还是未免恐惧。
邢立维说:“知道不,王拐子出事了,趴在工地上了,昨天半夜被人从肠子沟抬回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不敢多问半句,我等待着邢立维的下文,但是,邢立维没有再说。
我小心问道:“肠子沟,砖场,怎么了?”
邢立维说:“没怎么,就是王拐子被人抬回来了,你快去看看他吧,能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你。”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意识告诉我,王拐子可能救了那五万多砖坯。
我上了一节课(我们又恢复了隔天劳动,隔天上课),怀了一颗不安的心偷偷柱了一根木棍,一个人跑到肠子沟,砖场上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砖坯垛子整整齐齐,垛子上盖着草帘子,草帘子上压着黄土;垛子底下也拢着厚实的黄土,场子里堆塞的黄土早已不知去向,砖场上一道道排水沟纵横交错,雨水过后留下深深的沟槽。砖场的边上排水口处被洪水冲涮开两三个大洞。这显然是一个人干的,我闭着眼睛深深地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一个人干了这么多,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坐在砖垛后面足有两个钟头没有动一动,我注视着这一伟大创举,每一道堰每一条沟,在我心里,这项工程绝不比京杭大运河万里长城逊色。
一场灾难避免了。所谓灾难,就是如果那五万多块砖坯要是真的报废,肯定要追查责任,我脱不了干系。我当然明白利害。
我惊异的还有,他怎么知道这天晚上会有雨,难道他真的会观云测天?
我从人们的嘴里知道了那天的真实情形。王拐子身体有点不舒服,那天本准备在家里休息,可又不放心肠子沟的劳动,就把剩饭端给隔壁侄儿媳妇,让中午给他热一热,等他回来吃。可是,侄儿媳妇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回来。先没有在意,以为他随便到了别人家了。可是到了半夜下起雨来,侄儿媳妇想到不对劲,就让丈夫去隔壁看看,结果不见人影。于是侄儿去找队长,队长又找了几个人,冒雨去肠子沟找,才发现王拐子趴在砖棚里,浑身湿透,身上烧的像着火,人已经昏迷,众人把他抬回家来。
我脚面受伤,休息了一夜,缓轻了许多,我坐在肠子沟的砖场上,坐了好长时间,天晚的时候,我才慢慢的挪回学校里。
邢立维说要我去看看王拐子,但是,我不敢去见他,我害怕看见他那一双善良人的眼光。到了下午,王增田又来到我的屋子里,他是向我来认错的。他说:“老师,是我错了吧,我是不是把你惹恼了。”我说:“不是,是我错,你别记心里了。”他说“哪里敢。”我说:“现在有件事,你帮我去做,行不?”他说:“你说。”我说:“你给我去公社买二斤红糖回来,送到贫管会的老王家里,行吗?”他说:“这有什么不行的,七八里路,用不了两个钟头我就回来了。”于是,我给了他两块钱,他接了钱,满意地离开了。果然到了晚上,王增田回来告诉我说,糖已经送到了,我心里才略觉有了点安慰。
这天傍晚,我看见了高蕙兰到校了,是她父亲送她来的。看不出她生过病的样子,只能说她长得更好看了。
邢立维对高蕙兰的父亲笑道:“她要是再不来,我们可就要去上门叫她了,她不来宣传队还真的是无法排练。”高蕙兰父亲说:“是呀,她也急着说要早来,只是药没吃完。真是,开了三剂药,其中一味叫天麻的,跑了好几个卫生院也没有。只好就那么将就吃完了。”
我回到我的宿舍,心里咚咚地跳了好一阵子,我想到我给她的那封信,她应该给我个准信才对,她到校了,也应该是急着见我。哦,对了,女孩子应该是害羞的,矜持的。这种事,还是男的更应主动。爱情需要勇气,迟疑不决往往失之交臂遗恨终生。这样一想我就真的又有了勇气。
吃晚饭的时候,我在从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等着高蕙兰出来。她见我在站在路上,似有点羞怯,脚下也有点迟疑。
我说:“你来了?”
“唔!”她低着头。
我说:“你病好了?”
“唔!”她低着头。
我说:“你没事吧?”
“唔!”她还是低着头。
看见她很害羞,我突然大胆去拉她的手,她脸涨得通红,害怕地甩开朝前跑了。
我只好回来。
高蕙兰究竟是怎么了?她生病是不是跟我的那封信有关?我的心又悬起来。我知道邢立维抽屉里有一本《本草便读》,我得研究研究天麻这种中草药究竟能治什么病,以此来推断高蕙兰的病是否真的与我那封信有直接的关系。
我到了邢立维房间,邢立维不在,抽屉开着,我拉开抽屉,很快找到了那本书。我拿在手里,急急的翻找天麻条目,果然找到了,在天麻条目下,赫然写着:“定虚风,理眩晕,一要眩晕虚风之症赖以镇之。”
我怔怔的站着,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虚风乎?眩晕乎?它们究竟什么关系?仍旧是不得要领。我脑子重点落在眩晕二字上,人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容易眩晕?受到打击?受到侮辱?抑或受到伤痛?反正高兴的人绝对不会眩晕,这点我还是能理得清。
不知什么时候,郭凤珠站在我的背后,当我掀开抽屉里的书本要往回放那本《本草便读》的时候,她忽然惊叫起来,吓我一大跳:“呀,表姐!”她边叫边就把她那条水嫩的粉臂从我肩头伸了过来,又伸向抽屉,她像变魔术似的就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相片来,她几乎是跳着喊道:“表姐,真的是表姐!”
这是一个姑娘的玉照,已经发黄,角上也有了折痕。姑娘文文静静,十七八岁,鬓间垂着两条短辫,微笑着看着我和郭凤珠,那种天真朴实的神态全在她地微笑间流露出来。
我莫名其妙,“她真是你表姐?”我疑惑地问郭凤珠。
“就是我表姐,她母亲是我大姑,小时候她常哄我玩,我怎么会不认得!”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
郭凤珠神情有点异样,她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好一会。然后,她掀开抽屉里的书,把照片仍旧放回到原处。
郭凤珠并没有特别的激动,而且神情显然有点黯然。
“怎么回事?” 我问她。
“没怎么回事,就是我表姐。”
“她现在在哪?”
郭凤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但我仍期待她的回答。
“嫁了!”郭凤珠终天嘣出两个字。
“嫁了?”我更诧异,更觉这事又少了不少色彩。
“很远呢,夫家在后岩头村,唉,别说吧!”
后岩头村不属于我们县管,离我们这有七八十里,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呀。
“可她怎么会跑到邢立维的抽屉里?”我又问郭凤珠,也像是在问我自己。说实话,也不全是好奇心驱使,我隐约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悲情故事。
“表姐在中学念过书,兴许他们认识。”
“是!邢立维也在中学念过书,也许他们是同学!你表姐叫什么名字?”
“唉,”郭凤珠长叹一声道,“叫彩莲,姓张,那男的,瞎字不识,打老婆蛮有气力。表姐,她一辈子遭罪,没快活过。老天呀,就是这么不公道。”说着,郭凤珠两眼含满泪珠,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扭头向门外跑掉。
我见郭凤珠这么伤心,想见她表姐一定很苦。可以想象,山里穷汉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打老婆出气,家里穷的叮噹响,却把老婆孩子踩在脚下,这在我们的农村里屡见不鲜。这彩莲姑娘是读过书的,能受得了这份罪吗?我这样想着,不禁也像贾宝玉一样多愁善感起来。
七
夏天里,白昼时间长,能做好多事。
除了我们五七农校的建校工程之外,肠子沟水库工程也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在那里,每天都有五六十号人马在挖山填沟,创造奇迹。在那里劳动的基本是靠近水库工地的周围四个村子里的社员,有时候,公社也抽调其它村子的人去支援,叫做大会战。
五月的一天,公社来电话,要我们五七农文艺中宣传队于两天之内去肠子沟水库工地慰问演出,而且要我们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其时,我们的大型节目《汾河激浪》还没有排练成功(事实上,短时间内很难成功),而小节目又很难应付整场演出。首先是数量不足,其次是质量,还有就是演过几遍的,拿不出手。
接到通知,邢立维发了愁,召集我们四个老师连夜商量对策。
邢立维说:“公社要我们两天后去水库工地慰问演出,通知已经发到水库那边了。问题是我们这里怎么准备。”
我说:“你们不是参加过会演吗?”
邢立维说:“会演也好,调演也好,一场演出都是有好几家参加,我们只要拿出几个就行。现在是要我们整场演出,至少也得三个钟头吧,我们还没有那么多的节目能拿出手。”
刘兆白说:“搞几个男女声独唱吧。”
邢立维说:“唱什么?谁唱?咋能让人满意?问题是,就两天时间,其实除去今天,就是明天一天时间了。”
郭凤珠睁着一双凤眼道:“我知道他们爱听什么。就演几个二人台和道情,保准他们满意。”
“不会是封资修吧?”邢立维有点疑虑。
“没事,报节目时,只报演唱,上台唱就行了。”郭凤珠说。
“谁演?”
“高蕙兰,再配一个男生。” 郭凤珠说。
“行吗?”邢立维仍旧犹豫。
“怎么不行,等会,我教他们,练一练就行。”
“可是,单二人台还是不够呀!”
“唱道情呀,让刘兆白跟我上。”
刘兆白急道:“我?行吗?”
“行啊,待会我们练习一下。”
“还得表演吧?”
“不用,两人台上简单动作一下,不动作也行,站那儿唱就行了。”
一个复杂问题让郭凤珠三句两句就这样解决了。
于是,邢立维制定演出计划,在原有的小节目中间,插两段二人台和两段道情。计划制定完成,连夜紧急排练。
郭凤珠哼唱,刘兆白记谱,邢立维记词。几遍之后,他们就开始排演了。
先排二人台,女主角当然是高蕙兰,男配角仍旧是那个讨厌的王成明小子。刘兆白用一块白色羊肚手巾给王成明小子包了头,打一个蝴蝶结结在前额上,又给他身上披了一块天蓝色彩布,腰间系了一条黄白丝绸带子,人模狗样英俊了不少。高蕙兰身穿小红袄,绿裤子,头上簪了两朵红花,更是显得妩媚动人。两人一块在地上用碎步转着八字,两手拖起彩带做一些简单动作,二人台就开始了。
几个学生演员击打鼓板铜器控制节奏,再由二胡笛子手风琴伴奏,在郭凤珠调教下,两人一人一句声情并茂演唱起来:
(挂红灯)
正月那里来是新年,
纸糊的灯笼挂在门前,
风吹那灯笼呼噜噜转,
我和我三哥哥过新年。
二月那个里来是春分,
我爱那三哥哥好后生,
……
(五哥放羊)
正月格里正月正
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那个大来门外
单等那五呀那个哥哥上工来
二月格里呀刮春风
五哥那个放羊在那山顶
羊群那个一过起呀起黄尘
只瞭见那个黄土呀尘尘
撩不见五哥我的人……
一边排演,一边看的人心里有一种新鲜的羞怯感觉和说不出的躁动。演了几遍,没问题了,可以说炉火纯青了。大家都默默无语,这是与宣传队原先节目大相径庭的表演,都觉得这是表演应该有的样子,但都不说出来。
之后是排演道情调。邢立维问郭凤珠:“道情调唱什么?有名字吗?”
郭凤珠回答:“有,《小钉缸》”。
《小钉缸》也是男女两个人唱的。仍旧是郭凤珠哼唱,刘兆白记谱,邢立维记词。
男:一根担子七尺长,一头钻杆一头缸,今天不往别处去,一心想上那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他家有三个好姑娘。
女:本姑娘我正在那上房坐,忽听得街上闹嚷嚷,双手推开窗两扇,原来是有人钉大缸。
男:轱辘我街上一声喊,钉缸钉缸来钉缸,你家有破缸就快来钉,钉好的旧缸赛新缸。
女:我家有个花瓷罐,还有一个咸菜瓮,瓷罐有个小窟窿,菜瓮开了一条缝,不知轱辘能不能补,请给姑娘说分明。
男:开缝的罐罐最好补,窟窿也就一块疤,要是没有金刚钻,谁敢揽你的瓷傢伙。
女:两件瓷缸都让你做,你把那价钱讲一讲。
男:不要多也不要少,两件铜钱八十双。
女:不给多也不给少,铜钱给上你五十双。
男:五十铜钱有点少,你看能不能加十双,嘴上和你讲价钱,手拿起锤子砸你的缸。先砸你的花瓷罐,再砸你的醃菜缸。
女:轱辘不好坏事了,为何打烂我的旧瓷缸?
男:砸坏旧的赔新的,担子里有的是新缸,打开担子任你挑,钱也不问你要一双。
我问邢立维:“这唱得是什么呀?”
邢立维说:“我也不知道。”
“好听吗?”郭凤珠问。
我说:“调很好听,但不知唱的是什么?”
“那我讲给你听,我也是听人说的。”郭凤珠就讲,那个女的是百草山花妖,两件瓷器缸都是法宝,据说是用坟墓里死人噎食罐修炼成的。有这两件法宝,天兵天将都奈何她不得。不料瓷器缸被巨灵神撞裂了,花妖急在人间寻人修补。观音老母就派土地神化为补锅匠名叫轱辘的前来假补真毁,将瓷器缸打碎了,百?山花妖便被观音老母降伏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不是封资修吗。
邢立维吁了一口气,说:“怕是不行吧!”
郭凤珠说:“那就没办法了。”
八
在充满革命激情的小节目中插入几段封资修的唱段是不是合适,我们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但问题是,这么短的时间,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出别的节目。
郭凤珠说:“不就是插了几段唱段吗,村里人爱听,有啥不好!”
刘兆白说:“我看也没什么,也看不出哪是封资修啊!”
邢立维便说:“至少不是反动,我看这样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就这么定了,报节目的时候,就报个谁唱就行了。”
去肠子沟水库工地演出的事就这么定了。
两天时间一晃就来了。我们学校全体都知道了要去水库工地演出,一个个兴奋的像叫春的猫,宣传队员们更是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去水库工地亮相。
上午,我们四个老师先去工地打前站做演出准备,主要是布置场地搭建舞台。
从我们学校所在地圪洞底村到水库工地也就四五里山路,顺着肠子沟往里走,不一会就到了。这里的沟夹在两座黄土山之间,中间是一个圆圆的瓮状空间,但底部不宽,一条小河流在沟里缓缓流动。不过这条小溪里的水不是很多,平日里就像是一条细线,断断续续的蜿蜒在绿草与石头缝连成的河沟里。在这里一个比较狭窄的地段上,人们将两边土山上的土取下来填到沟里,做成一条颇为可观的土坝,就把河沟截成两部分,靠里的部分就成了水库。如果把时间向后推三十年,建造这个水库轻而易举,但是,在那时没有大型机械也没有任何资金,只靠热情和不切实际的梦想,人拉肩挑,像蚂蚁啃骨头一样,筑成一个拦水的大坝很是不易。工地上唯一的现代化工具就是十几辆小平车。
头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大地蒸腾着暖暖的湿气,像是要祝贺我们的演出似的,给人一种很温馨且浪漫的感觉。
站在山梁上,郭凤珠放开嗓子高唱:
“ 我站在虎头山上,
迎着朝阳放声歌唱,
歌唱领袖毛产席,
歌唱伟大的共产党。”
声调婉转悠扬,群山阵阵回应。
我不得不承认,郭凤珠是一个泼辣的天才唱手,我以前有点小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