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乡政府离东树头村不甚远,只有十来里路,出了东树头,上了公路,一会就到了。
把车停好,进了乡政府院。除东头卫生院和西边信用社有零星几个人外,中间政府办公处却是寂静无人,两层楼的房间几乎全部上锁。他们左瞅瞅右看看,忽然见一个半老徐娘独依门框站在南边一个房子门口。原来这里是伙房,想来那个半老徐娘一定是做饭的大师傅了。他们便走到徐娘跟前问道:“怎么政府院里没有人呀,他们都哪去了?”
徐娘显出一副不平凡气概,道:“怎么说没有人呢,我不是吗?”
“对不起,”武小笑道,“我们是说办事的。”
“你们有什么事吗?”徐娘歪过脑袋说,“我也能办事呀。”
“哦,你也能办?”
“是呀,怎么了?”
“唉,这事,我们还是找政府主事的吧!”武。
“你还看不上我?”徐娘撇撇嘴。
“不不不,我是说,我们这事,得找主事的。”
“说吧,找主事的什么事?”
“告状!”
“告谁的状呀?”
“二娃子!”
“有状纸吗?”
“没有!”
“没有就写一个呗!”
“嗬,你还真能办呀?”
“是啊,不就是个告状吗!”
“那,就一个偷鸡的事,不用状纸了吧?”
“不用?那我怎么传达呀?没有状纸,你们就得亲自找书记去。”
“书记在哪?”
“不远,去了东树头村办丧事去了。不过,你们去了也没用,他忙着呢,有许多事得他亲自指挥。要想办事,你们还得回来找我!”徐娘很耐心地说。
“这位大嫂,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阿才听见徐娘这么说,不免好奇,就问道。
这位大嫂便笑道:“告诉你们吧,你们还算是找对人了。你们别瞧我是个做饭的,可现在掌着乡里的大权呢。”
“是吗?”阿才讨好似地笑道:“我就看见大嫂不简单!”
“别拍马屁了,告诉你们,别看这个乡政府院空着,要是全来了,有二三十号人了。 人要一走,他们就全靠给我了,民政呀,党办呀,扶贫呀,社保呀,计划生育呀,还有像你们打官司呀告状什么的,来乡政府还就是得找我。我给他们一传话,他们就回过话来了。到哪去找,咋办的,就全知道了,我就再传给你们。比如你们告状,你把状纸给我,我传给他们就行了,然后就等着通知你。”徐娘大嫂不不厌其烦地解释,终于让他俩明白了她的重要性------在她的略微肥胖的身子上,有着现代乡政府的全部功能。
“啊,我明白了,”武小也立刻肃然起敬起来,“大姐,那我们告状的事,你也给传达一下吧!”
“可是你们没有状纸呀,你们去写一个,我就给你们传达给书记,他就会让我通知你们。”
“我们不找书记还可以去找谁?”阿才听说书记去参加东树村的葬礼,他对于告二娃子的状就有点担悬。
“不找书记?”徐娘笑道,“不找书记咋行?这乡政府,除了书记,其他人屁也不是。告诉你,就得找书记。”
“那你不是说书记去给二娃子办丧事吗?我们就是告二娃子的状。”
“谁?”徐娘吃了一惊,“你说谁?告谁的状?”
“二娃子!”
“你们说的二娃子是文主任吧,唉呀,你们不早说。”徐娘有点好奇了,“你们说吧,你们要告他什么状?”
“偷鸡,他偷了我们的鸡?”
“偷鸡?你是说文主任偷了你们的鸡?呵呵,打死我也不信!”徐娘道。
“你不信也得信,我们已经找到赃物了,要没证据,我们也不来告他!”武。
“是偷了我家的鸡,”阿才也有点气愤,“我家丢了一只公鸡,丢了一只叫贝蒂的公鸡,我找了好几天,我就在他家办丧事的院子里找到了,他家要用贝蒂做引魂的公鸡,哦,是已经用贝蒂做了引魂的公鸡。你别提那贝蒂有多可爱吧,我告诉你,我们家有只叫露苡的母鸡……”
“天哪,怎么又是一只母鸡?怎么我听着像是说你家儿子你女儿!”
“对了,我女儿叫莎妮,所以我要告诉你,你就知道贝蒂是多么可爱,对我们家是多么重要了。露苡下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蛋,你知道有多么大么?莎妮说要把它孵出来,要不是莎妮坚持,也许我们把它煎吃掉了……”
“阿才,你别说了,我脑袋也要听胀了。”武小一边阿才一边对徐娘道:“这你还不信吗?”
那半老徐娘笑道:“我听明白了,你们是要告文主任偷了你家的鸡,就是这样事,是吧?好吧,我给你们打个电话,给书记汇报汇报,看他怎样处理,行吧?”
“行,行,你打,你打!”
徐娘就撩起衣襟,拿出一个拴在衣襟下的小布袋,她拉开布袋上的拉链,从中取出一个粗笨的翻盖的手机,她翻开手机盖子,就吱吱吱的按了几个数字,然后放在耳朵上,一边接听,一边向这厨房样的房间里的纵深处走回去,看样子,她是不想让人听见。一下子,手机就通了,她边走边接,以为外边的人不会听到,其实,武小和阿才还是听到了。
“喂,王书记吗,是这样,有两个人来告状来了,唔,是,是,告文主任偷了他家的鸡,是,是,唔,唔,对,唔,没有状纸,是,是,我说也是,唔,是,对了,我就看见那两个人不是好人,鬼眉溜眼的,唔,是,是,就是想讹人,唔,是,是,就是村里的二混子,痞子,好,我知道了,好,稳住,稳住。”
电话打完,徐娘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对愣在门外的两个人道:“好了,我给书记汇报了。书记说他尽快处理,要你们等等,我看,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吧!”
武小道:“喂,这位大娘,我怎么刚才听见你在手机里说我们不是好人,我们怎么不是好人了?”
大娘道:“是吗,没有吧?我没有说吧?我说了吗?”
“是你说了,”阿才也忿然道,“你说鬼眉溜眼,你说谁呢,我们怎么鬼眉溜眼了?”
“啊,”大娘有点着慌,“你们,你们,可不是我说的, 我没有,你们不能欺负我一个女人啊,真不是我说,不信,你们自己问。”说着,她将手机要递给武小。
武小没有接手机,他拉一下阿才:“走,咱们走,这也是个鬼打地方,咱们到县里去告他,不信,他还真以为咱们好欺负。”
“是,走!”阿才也颇有英雄气概道,“没想到这个婆娘还是个老刁婆!”
看见两人走远,原来在门口还有点胆怯的老刁婆这时伸出脑袋向他俩望了一眼,然后“啐”一口道:“就是两个无赖!哼,可是,书记要我稳住,这两个五大三粗的灰小子,我怎么能稳住?啊呀,不行,还得给书记打电话。”
八
武小和阿才出了乡政府院,武小对阿才说:“你看看,跟着你,尽是些恶心事,全不是我的事,跟着你受气。”
“咱们真的要到县里去告?”阿才总是胆小。
“咋不咋先回城吧!我都饿了,回城喝两口,然后再做定夺。我总觉得,说咱们不是好人,是讹人,咽不下这口气。”武。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家表叔的二女婿在咱县里律师事务所,我想我们能去先问问他。”
“什么官?”
“律师。”
“官大不大?”
“就是个打官司的吧,我也不知大不大。”
“是呀,现在是朝里有人好办事。”
“唉,那个老刁婆子,一开始还人模人样的,还以为是个好人,没想到竟然说我们不是好人。”
“就当是让狗咬了一口,狗咬人还生气吗?今天,我请你,咱们先好好喝两盅,算是我给你赔礼。”
九
公社王书记是这次丧事的负责人之一,正在高门楼院的二楼上与文主任商议明早出殡的事,手机又响起来,是公社做饭的女厨子徐娘打来的:“那两个讹人的灰小子开车走了,说是到县里去告,我可给你稳不住。”
书记便对文主任道:“你看,这事办的。”
文主任道:“我说,这事没有完,还真是没有完。”
王书记:“不给点颜色是不行了。”
文主任说:“你是这一方之主,由你处理。不过,依我看,交给辛所长去办,不要闹出大事,不要搅了我的事宴就行。”
十
阿才和武小,一个开小四轮,一个开三轮,因为想要相跟,开的不算快。不大一会,就来到城南郊了。这时,公路上的车很多。他俩正准备把车停在一个隐蔽处,然后找个小饭铺喝两盅。忽然,听见后面一声紧似一声的喇叭声。他俩赶紧把车打向路边,就见四五辆小轿车向前开来,开到他们小四轮和小三轮的前面,他们只得停车,那些小轿车也停住了,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从最前面小车里走下来四个人,他们走到他俩跟前,一个人上前道:“下来!”
他俩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就乖乖从车上下来了。
“驾驶证,拿出来!”
两人都傻了,他们没有驾驶证。
“行车证呢?”
行车证也没有。他俩只能干瞪眼。
“准运证有没有?”
准运证也没有,他俩只能摇摇头。
他们俩仅仅是个开黑车在城乡之间拉货挣点小钱的主,哪有这证那证?
“什么都没有吧?你们违规了,知道吗?跟我们走一趟吧,车子暂时扣留了。”
说话之间,从前面就开来一辆大的拖车来,上面就带着起降的设备。
武小和阿才一看不妙:“同志,这是咋地?这是咋地?”
“咋地?交通违规!还是黑车!”
阿才连忙祷告似地求他们道:“同志,别,别,别拖走我的车,别拖走我的车!”
武小也哀求:“我们认罚,我们认罚,别拖走车!”
阿才差不多就要跪下来求他们了:“同志,这是我们今天挣的钱,全给你们,你们拿去,放了我们!”
那人一脸正派,公事公办的样子,向他身后的那另几个扬了扬脑袋:“好了,带走!”
于是,后面那三个人就过来,像抓小鸡似的将他俩推到前面中间那辆车上,一进车里,“咔嚓”一下,两只手铐就铐在两人的手上。
十一
阿才和武小被吓得没魂了,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罪,就算是违规算是开黑车,也不至于上手铐的罪呀。
武小首先叫起来:“我们犯了什么罪了?”
阿才也带着哭声喊:“放开我,让我们回家!”
驾驶室副座上那个人回头挥着拳头喝道:“老实点,看不打扁你们的脑袋。”
这时,前面拖车已经将那两辆小三轮和小四轮车抓到上面平板上,开走了。这边那四五辆小轿车也开动了,不一会,就把阿才跟武小拉到一个地方,带回到一间房子里。
房子里空空的只有两张木床,木床上什么也没有,还是副驾座上那个人把他俩带到木床上,一人一个,然后把手铐的另一头锁在木床的床沿上,也没说一句话,就带上门出去了。
两人相对而视,阿才很是胆小地问武小:“武小,咱们这是犯罪了吗?这是禁闭房吧?”
武:“不是说交通违规了吗?他们把咱们的车也扣了。”
“我看见他们把咱们的车弄到那个大车上,一点也不心疼,叭嚓,一下子就抓上去了,也不知弄坏了没有?”
“唉,别说了,倒霉,今天遇上鬼了。”
“可是,我怕他们把咱们的车弄坏了。”
“还是先心疼咱们自己吧,我这手,被人家铐得疼,都肿了。”
“我也是,人家铐的时候,就像铐一截干木柴,叭,就上来了,我估计手腕骨是折断了,”阿才说着就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还能动,估计没有断。我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孩子她娘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我看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耐心等吧,兴许他们不会关得太久,也许是哪弄错了。”
十二
说话之间,进来一个穿着警服的老警察,态度比较和蔼,他对他俩说道:“你们俩老实点,今天所里没人了,他们要我看着你们,咱们互相体谅点,不要让我手上出点什么事,行吗?”
“行,行!”他俩忙着点头。
“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就告诉我,但是不能耍花招。”
“行,行!不耍,不耍。”又是点头。
“那好,你们不要说话了,我在外边看着你们,有什么事喊一声。”
看来这个老警察还比较好说话,他俩的心就稍微安稳了些。
到了天黑下来的时候,老警察又进来一次,武:“老同志,求你件事,行吗?”
“说吧!”警察说。
“我们饿得实在是不行了,能给一口剩饭吗?你看,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好啊,看你们还老实,就给你们弄点去。”
不多时,老警察就拿回来两包干吃面,还有两瓶纯净水,递给他俩:“将就吧,我也没处给你们弄吃的,门口小卖部买了这些。”
“谢谢,谢谢,我们兜里有钱。”
“几个小钱,算我请你们。”老警察满不在乎说。
两人甚是感激,拿了干吃面和纯净水,赶紧填进肚子里,总算是抑制住肚子空虚带来的心慌。
阿才见老警察好说话,就试探地问:“同志,你说要关我们多久?”
“不会多久,”老警察很干脆回道,“你们又没犯什么大错,关不了多久!”
“你说,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我估计明天吧!”
“啊,”阿才禁不住一阵高兴,“是吗?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猜的,你们别当真。放不放要上边发话。”
“可是,你说,我们这是犯了什么罪?”武小试探地问。
“什么罪,什么罪?你们还不知道吗?真是两个笨牛。”老警察对他们的愚笨似有不满,“你们不是告人家偷鸡吗,把自己告进来了吧!当然了,你们是犯的是交通违规,跑黑车。”
两个人面面相觑,才知道被铐回派出所的结症所在。
阿才忽然哭了起来:“呜呜,冤枉啊,真是冤枉啊!”
老警察道:“也不冤枉,你们不就是想去弄两个钱花吗?也不想想,那是谁,人家办丧事办得正红红火火,能叫你们搅浑吗?没有办你们一个敲诈勒索罪名,算是轻饶你们。”
阿才越发觉得冤枉,喊道:“老同志呀,我们真得没有搞敲诈,是真的丢了鸡了,就是他家的引魂鸡。”
老警察笑道:“年轻人,我告诉你们,你们太不懂事了,也不想想,人家会偷你一只鸡吗,告谁谁信?漫说你一只鸡,就是牛,要千只万只,不知谁送,人家还偷你一只鸡?真是笑话。你们就是要敲诈人家,一点不冤枉。不过是,小毛病一个,将就受一晚上罪吧!”
“我们真不是敲诈呀!”
“别说了,就是个小毛病,人家也不会把你们咋样,明天事完了就放了。”
“老同志,救救我们吧,我们该咋办?”阿才似乎看见希望,哀求老警察道,“你大小也是个领导吧,肯定能救我们。”
“不,我不是领导,就是个一般警察,再过两年就退了。不过,你们也别急,耐心住一晚吧。你们也真是太幼稚,弄两个钱花,也得看势头是不是!”
“可是……”
武小还要争辩,老警察摆摆手说:“别说了,早点睡,老实待在床上,要撒尿时报告。”
阿才也拉了一把武小,让他别再说了。
老警察出门去反手把门锁上,阿才也觉放心了,对武小道:“睡一会吧,明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武小道:“唉,跟着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