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玹闭着双眼。
她的整具身体正浸泡在温软的泉水之中,鼻息间似乎可以闻到莲花的香气。泉水紧贴着单薄的衣衫缓缓流动,浑身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这轻柔的抚摸下,慢慢地舒张。
江玹微微抬手,细细的黑色麻绳在她的手指间纠缠不清,苍翠的玉石悬在其中,是一枚扁平葫芦的形状。她的手臂也跟着摆动,包裹在身侧的液体不经意地悄悄游离,背后的液体又丝滑地填补过来。
头顶传来飞鸟的轻唤,仔细辨听,应是有两三只。江玹好奇地想要睁眼,试图验证自己的猜想。
可倏忽间,让心脏一滞的失重感无声无息地袭来。
江玹奋力挣扎着,试图找回身体的平衡。她的四肢在水中竭力扑腾着,努力推开的水浪以更加沉重的力量裹挟了回来。
耳边的水浪声逐渐变得模糊,金属制的按钮弹出一声脆响,就好像脑海中被插入了一段新的磁带。
胸口处传来利刃穿透的刺痛。这突如其来的痛楚使江玹倒吸了一口凉气,泉水就这样趁机涌入她的口鼻,呛得她肺部抽搐着疼。
整张脸不知在何时全部浸没在水里,求生的本能让江玹想要迅速地逃离。幸运的是,这次的双手很快就扒到了坚硬的物什,承载着微弱的力气,努力地从水中抬起了头。
出水的瞬间,耳朵如同剥去了一层柔软的膜,听力也渐渐变得清晰。
“江玹,我当初心软留你一命,怎料你竟会做出这般腌臜的事来!”
什……
这一道男声语气冰冷,其中掺满了失望的情绪。
太阳穴突突地跳,一大段支离破碎的记忆涌进了脑海,江玹皱眉,使尽全身力气撑开了眼皮。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素白银靴。这双靴子的主人分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如今,这人冰冷的剑锋就立在她的头顶上,兴许下一秒就要落下。
江玹的大脑仍有些混沌,她仔细梳理着,试图识辨出当下的境遇。
“居然还没死透?真不愧是魔修,全然没了人样!”
伴随一道尖锐女声的高声呵斥,一双腕带铃铛的纤手从江玹的背后死死扯住她的头发,强硬地将她从水池边拖拽起身。
好疼!
没能理顺的记忆被这大幅度的动作再次打乱,越发变得混沌。
那女子一身绫罗绸缎,一举一动都伴着铃铛叮铃铃的响。她又嗔怒道:“江玹,你自己说,你究竟害了有多少条人命!”
我?人命?
胸前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流的多了便积作一洼,一点一点淌进了一旁的莲花池里。
红红的,总觉得池水会变暖。
那女子见江玹默不作声,秋水般的眉眼中怒意沸腾,身体里的冰寒之气按耐不住,一寸一寸蚕食着江玹的气息。
江玹微微偏头,本是彻骨的寒冷竟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斑驳陆离的记忆里似乎勉强捕捉到一丝瞬间。于是残破不堪的身躯便挤入了原身的一点神智,凹陷的眼窝中簌簌地流下两行热泪,小声喃喃着:
“冰灵根,那本该是我的……”
没人能听得见。她的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不过是一个毫无人道的魔修临死前口含血污的含糊罢了。
那双靴子的主人近前一步。细眉薄唇,冷白如玉的面庞十分清秀,气质儒雅,但看向江玹的眼神却十分冰冷。
“江玹,押回仙宗倒不如给你个痛快。”
清冷的声音一落,那利剑便顷刻割穿她的喉咙。
“嗡——”
预想的痛感并没有出现,一声嗡鸣将江玹再度拖回水中。她又顺着液体静静地漂流,似有婆娑般的纱雾抚摸着她的脸。
身体本该一直漂着,却悄悄地往更深处下坠了。江玹的心脏忍不住难受了起来,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寻找落点。
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葫芦玉石都险些从掌心脱手,耳边的风儿极速呼啸着,时不时地传递着与过往之人的对话。
“江玹姐,如果末日没有到来,你现在应该在做什么?”
“江丫头,别说末日了吧,就末日之前谁到我的店里不得说上一句‘这饺子真香啊’!”
“玹子你看嘛,塑料布穿在我身上都是好看的。”
江玹的心中涌出来一股苦涩,她都想起来了。自己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死于末世到来的第五天,死于一场惨烈的爆炸。
如果当初知道死后的世界如此轻松,真应该早点死啊!
她苦笑着。迷迷蒙蒙中,手中的那颗青翠透亮的玉石倏地发出瑰丽的光芒,越来越亮。
江玹睁眼去看,心脏的不适感骤然散退,极速下坠的身体竟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托住。
漆黑的虚空中传来细微的呼唤。
“好冷啊,姐姐。”
江玹颦眉,细细地辨听起来,脸上也在此时传来薄薄的痛感。
“冷……姐姐……”
女孩的童音似要从死寂中唤起一缕清明。
渐渐的,面上的痛感变得丰满起来,多了寒冷与麻木,隐隐还有些痒。强风呼在江玹的身上,某种强烈的意志正推着身体不断前进。
再睁眼,漂泊无依的江玹已是重生的江玹。
“啊……”
江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查看起自己的身体。如今俨然是一副孩童模样,不过十岁左右,咯吱窝下还抱着两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小家伙们的脸蛋红扑扑,眉毛揪成一处,半眯着圆溜溜的眼睛。
江玹母心泛滥,把两个小团子裹得更紧了一些,软声开口:“再坚持一下,再走五十步就能到啦!”
“我们在心里慢慢数着,很快就到了哦。”
记忆同风雪一道落在江玹的身上。
三姐妹记事以来就养在江奶奶膝下,清贫的日子原本温馨,怎料天道无常,连日降雪的天灾害得一家人被活活饿死。这才有后来原主江玹被人救起,被人收留,被挖走灵根,又被杀死的遭遇。
头发微霜的老人家已在院口等了多时了。她不停地揉搓手心,若是孙女们再不回来,她便要顶着风雪跑出去找人了。
小院子的门吱吱呀呀的敞着,脆弱得像要被狂风折断。而在小团子们的眼里,却是家门在对她们招手。
“傻孩子们快进屋!快进屋!”
“奶奶,我们回来啦~”大团子面露喜色快跑了两步,披风都落在了地上。她扑在江奶奶的腿边,抱住就不肯撒手。
“冷……”小团子猛吸了一大口鼻涕,握住江玹的一只手塞到自己热乎的上衣里头,贴着圆圆的肚皮。
“暖暖玹玹姐姐。”
雪飘得更大了,一家人关好了院门,齐齐围坐在暖洋洋的小屋中。死去活来的体验如梦似幻,眼前的温情让江玹有些恍惚。
江玹啊江玹,何德何能竟还能过上这种安稳的日子?
她坐在床边,呆愣的模样好似一位看客。
直到手中热气腾腾的姜汤都变得温凉,两个小丫头也绕着她玩闹了半天,还时不时地说出“姐姐是不是冻傻了”这样天真的话。她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也是这家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