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宇把自己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很纯粹的那种。根本就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很挫败。”他声音低低的,整个人泛起一股水雾。
“这样才深刻嘛。挺好的。”阿古大口吃完了自己盘中的肉,又摊上了一片新的。
“你有没有这样过?喜欢一个人。”他问的幼稚而真诚。
阿古沉默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笑了一下。
“有。一个叫乌兰的蒙古女孩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不知道那就是喜欢。只是一起吵闹一起玩,一起骑马一起放羊,草原上,你即使活了十八年也很难遇到新的人,有很多时候,只要你待着不动,放眼过去就能想象到你的一生。但我不是那种待着不动,一瞬就是一生的那种人,我说完要到繁华的都市去,看世界,她的眼睛就灰了,凉了。一个愿望说出来就结束了一段关系。当时的我,并不觉得那是一份宝贵。但当我走近都市,走进繁华,见了这样那样的人,我才明白,草原里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只看我一个人的眼眸,才是我的归属,但是,等我明白,早已经失去了。”
“你可以回去找她啊!”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谁等谁之说?她嫁人了。嫁了一个牧民。”
“你不难受?”
“难受有什么用,那是属于她的命运。而她不属于我。我珍藏的,是她在郎朗天空下只望着我的眼睛,也可能,根本不是她。”
宋明宇陷入了伤感之中,他给阿古续上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在他的感情世界里,两个人应该明媚而俏皮的坚定的一起走下去,他还没有习惯人世间的不甘和分离。
“你是怎么发现你是喜欢她的?”
“就是离开了以后,发现她整个人还在如影随形。脑子里时不时就有她,吃了碗好吃的饭,也想告诉她,去了个有趣的地方,想着,要是她也看到就好了;走到天津,天津的事想告诉她,走到上海,上海的事也只想告诉她,出了国,即使看见一轮月亮,脑子也会问,今天的月亮草原上的她也看到了吗?”
“我懂,我也是这样。”
烤肉盘一直滋滋啦啦的响着,阿古吃肉的量很大,他准备的晚餐很简单,也没有配菜,他说,他们内蒙人很少吃菜,早上起来,他的阿嬷就煮好了一大锅炖羊肉,撒点盐,就开始吃,渴了就喝奶茶,既能充饥又能消化。这样的吃饭方式,宋明宇不太习惯,吃了几口,就觉得顶住了胃,感觉好像消化困难,哪怕有几朵西兰花也好,他心里想。但是他又觉得坐在对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山鹰版的长头发男人非常有魅力,他陷入了这种直白坦荡硬朗的魅力中。
喝了酒的阿古达根话慢慢多了起来,宋明宇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的提问温和而细致,也许带着点傻气,但那份傻气似乎很对阿古的胃口,他觉得那是份真诚。阿古讲了他的大学生活,讲了他的上海生活,讲了他做的一些酷极了的事,也讲了他见过的那些妞儿,事实上,他不是纯粹的蒙古血统,他的父亲是上海人,准确的说,是一九六零年的上海孤儿,那一年,中国遭遇严重自然灾害,全国粮食供应缺乏,上海、江苏、浙江等地的几十个孤儿院里,三千多名南方孤儿被政府接到内蒙古,国家把他们安排到牧民的家里收养,他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万幸的是,来自南方的父亲在牧民妈妈的照料下好好的长大了,并和草原上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生下了他。所以从小,父亲就把他抱在腿上望着远处被风吹动的草坡说,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繁华,你有机会,一定要走出去看一看,要到上海看一看。
草原上的话语很少,随便一句都像一颗种子。甚至能影响人的命运。阿古就是这样,他身上承载着父亲的乡愿。他也做到了,但是也许是在草原上生活的时间太长,他就算一路走进了上海,也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感觉,他说他不喜欢那些巧言令色八面玲珑的女人,即使她们确实面容够白、腰肢够细、讲话更媚,他曾经被她们骗的团团转,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喜欢的,是母亲和乌兰一样,话少,坚毅,牵得了马,割得了草,和男人一起扎起硕大结实的蒙古包,把喝醉的男人搂在腿上,灌一碗热气腾腾奶茶的女人。他说他们蒙古的女人不会花言巧语,眼睛澄澈简单的像夜空中的繁星,起风了,狼来了,也无所畏惧,会看着喝醉酒的男人哈哈大笑,也会温柔无言的拉起从马背上摔下来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们像大地一样坚实沉默,却又让人充满信赖。男人们也是一样,他们粗糙,坚硬,一句话就是一辈子,说喝酒就喝酒,说打猎就打猎,从少年到饱经风霜,从一碗奶茶到一杯奶酒,干下去,就是一辈子的安达。但上海没有不用多言的兄弟情深,他们扎起领带,穿起西装,把心思都花在包里装的合同里,一杯酒能喝出无数的目的,一句话里有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意思。阿古不属于上海,即使那里有一半他的出处。
他的自我保持形成了一种特色,那股简单和坚硬像外人所不了解的外衣一样给了他别样的保护,让他显的与众不同,他的艺术天分也来源于他的简单,他把直白的东西完美的呈现了出来,成为了一名独立摄影师。但拍照片的钱远远不足以买得起他手里那台价值不菲的单反相机。他那淳朴而荒凉的家乡给他带来了想象不到的殷实的财富,政府圈地了,他们拿到了大量的钱,有上海血统的父亲拿着钱疏通了关系,买了铁矿,还有其他的矿。他自由自在的成为了有钱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对他说:“去看世界去吧,生计的什么事都不需要发愁,好男儿志在四方,玩儿去吧,玩够了再回来,去把我没有的青春也一起玩回来。”他办了护照,开始独自走世界,他没有雄心壮志,没有什么征服的愿望,只是停不下来,没有看够,他要在这漫长的路上自处,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宋明宇脸颊发热,出神的听着。
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从各方面,他都觉得这是自出国以来听到的最值得的一节课。阿古达根作为一个成年男性与他这样的倾诉和交谈点燃了他神经的方方面面,关于自处,关于身份,关于女性,关于世界,关于孤独,关于命运。。。。。。从他的故事和他现在的状态里,开启了宋明宇对自己本身的内省。他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些问题,并从失恋的打击里慢慢的平复下来,把关注点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夜幕渐渐降临,星星点点在上空出现。烤肉盘终于慢慢冷了下来,酒杯也空了,两个人的话却断断续续,甚至开始夹杂着一些笑声,宋明宇讲了些自己以前的趣事,这些内地学校的笑话对草原的人还比较陌生,阿古也听的津津有味,后来,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家乡,阿古起身走进客厅拿来了马头琴,拉了一曲《故乡》,他闭着眼睛不说话,宋明宇听着就在耳畔响起的乐调,扑簌簌掉下了眼泪。
“谢谢你,阿古达根,真想叫你一声哥。”
“认识你很高兴,宋明宇。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