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辉这几日心里颇不安宁。
先是每日早晨起来心脏都要猛跳一阵,他还以为是代谢过快,血糖偏低,早上饿了。急匆匆的跑到食堂打上饭,却又没什么胃口。
晚上在操场,总是跑不动步,始终调动不起状态,跑着跑着就走下来,感觉心空。也不知是何原因。最后拖拖沓沓走几圈草草收场。
又有一天中午,他靠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躺在自家平房顶上,穿的却是那年在工地上干活的那身破衣裳,身下铺了张凉席,一张报纸盖在父亲脸上,他还翘着二郎腿儿,跟高中那年暑假爷俩在城里工地干活,晚上去广场乘凉的情景一模一样。他坐在父亲旁边,身边是一片晒着的玉米,还垛着一堆红薯杆儿,他随手抓起几个玉米用手掰着,玉米粒扑簌簌的掉下来,一点儿也不费劲儿,他想,要是这么容易,下午就不看书了,坐在这儿把家里这点玉米剥完。一边剥,耳边还清楚的听到院子里的鸡“咕咕咕”的叫。
忽然,父亲掀开报纸坐起来,问他:“耀辉,你能考上个大学?”李耀辉看看他爹,没停下手里的活,说:“爹,我考上大学了。”
李老汉眼里一喜,又问:“你出省了没有?”
“没有哇,你不是腰不好,我不能走远。”
李老汉“哦”了一声,好像有点失望。
“你考法官了没有?”
“没有哇,爹,我不是要给你治腰?我学医生去了。”
“唉!耀辉呀,你管我干啥?我都要走了,你应该按你想的考,考法官,进城市,进单位,跟顺良他家二弟那样多好嘛!以后就不当农民了。”
“爹,当医生也能进城市的医院,还能给你治病,也能不当农民,也挺好。”
李老汉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去,给脸上盖上报纸。
“你管我干啥?我一个老头子,你说你管我干啥?。。。。。。”他嘟嘟囔囔的。
李耀辉想给他爹捏捏腿,一伸手,爹在席上不见了,只留下空空报纸一张,他急了,赶紧站起来扒着房顶的砖瓦片护栏往院子里看,
“爹!爹!你去哪了?妈!妈!你看见我爹了没有?”他急着大声喊,却没有人回应。急出一身冷汗,忽然睁开眼,发现只是个梦。
下午的课他上的强打精神,到了傍晚,还是心慌。想去买张十块钱的电话卡往顺良大爷家打一个,又觉得有些麻烦。
又这么不自在了两天。这天夜里十一点多,宿管老师忽然在外面急切的拍门,边拍便喊:“李耀辉,李耀辉!下楼接电话!跑快!”
李耀辉的心瞬间猛跳一阵子,这几日的心慌全部集中在此刻一起爆发了,他从床上窜起来,圾拉上鞋便跑出去,宿管老师也慌慌张张的,并不与他对视,急匆匆的跑在前头带路。
仿佛是步就从四楼跳到了楼下门房,他拾起那个米黄色的话筒。
“喂,谁呀?”
“耀辉。。。。。。”那头二叔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耀辉,你回来吧!你大走了。。。。。。”
如果说这辈子行的最远的路,最慢的时间,就是回家的这趟路。
如果说人真的有魂魄,在这趟路上,李耀辉失过魂。
那天是十一月十七,刚立冬。今年的天寒,冷的早。
立冬前两天,李老汉就反常,平日沉默不语的他,忽然要求的多了。
先是在十五那天,他对耀辉妈说,今天有日头(太阳),让老二过来拉上架子车,他想去地里看看。
耀辉妈叹口气,说,大冬天,地里啥都没有,有啥看头?老二的架子车不知道在家不在家,还得把你往上抬,往下放,折腾不折腾老二?老儿媳妇烦了再剜咱们几眼,你说图啥?。。。。。。
李老汉忽然生气了,说,我是他大哥,我使唤使唤他也不行?去给我喊来!
后来把老二喊来了,老三也来了,兄弟俩把李老汉抬到车子上,盖上一床破被,拉着他上自家地里转了转。
李老汉又说,想去爹娘的坟头看看,趁今天有日头,不冷。
兄弟俩二话没说,拉着他去爹妈坟前了。李老汉在坟前哭了一通,老二老三的眼圈也红了。
回去的路上,李老汉忽然说,你们俩看见咱家坟前长的那颗蒿子了没有?那是我们家耀辉。
老二老三听了有点不高兴。就直接把他拉回了家。
回到家,又跟耀辉娘说想吃杀猪菜。也想吃个炖鸡子。
耀辉娘舍不得杀自己养的鸡,上村口集上买了个最小的柴鸡,回来炖了,又割了二两猪肉,切了半个白菜炒了炖了,菜摆上桌,耀辉爹说,猪圈旁边的灶房里柜子里还有一瓶白酒,咱俩喝点吧。
耀辉娘觉得反常,但李老汉那日神采奕奕,她心里想到了些不好的,摸了李老汉一通,抓了抓他的手,也是有劲的。
吃了鸡,喝了酒。
李老汉说,想我儿呀!你说咱俩多会生,学习那么好。其实学习不好也行,那现在就在我旁边,伸手就能够着。是不是也挺好?我都没跟我儿耀辉好好喝过酒。
不到晚上八点,喝的一脸红光的李老汉就睡着了。
夜里十点,耀辉娘感到腿下一阵冰凉,伸手一摸,耀辉爹又尿床了,她有点恼怒,推他翻身垫被子,左推不动,右推不应,这才发现,耀辉他爹,走了。
李老汉的丧事办的普普通通。李耀辉像个木偶一样被村里“懂白事”的人带领着,完成了一项项的仪式,那天他突然哑了,哈不出一声话来,他的哭是无声的,头脑是空白的,多年后他回忆起那一天,留下的是村里人那同情的目光,飘在眼前的纸圈,哭晕过去数次的母亲,哭一会儿,呆一会的姐姐,和震碎耳膜的悲怆的唢呐。而那安葬父亲的那个挖好的深深的土坑,是命运的深渊巨口。
后来终于安静下来,村里的人散去了。
黑灰色的房子里剩他们母子姐弟三人。
母亲的呜咽声断断续续,那声音又老又哑,是母亲从来没有发出过的声音,很吓人。姐姐却肿着眼睛蜷着身子睡去了。
李耀辉的脑子空不出地方,他不敢回忆,也不敢面对,就那样浑浑噩噩的僵着,不知道在跟谁对抗,只有心脏的感觉是真实的,一会儿麻木,一会儿疼痛,以前的自己,把心这个器官,看的太肤浅了,第一次,他感受到心脏和神经、大脑、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互相制约感应,同生共死。
一直逃避着,无休无止。就那样待在那个阴冷破败的老屋,耗着精神,一直耗到姐姐走了,耗到他也该走了。
快离开时,对母亲的怨气先探出头来--------由后悔牵的头。
后悔和气愤爹到死没坐上轮椅,到死泡在尿泡子里,到死没有按电话见上儿子一面。。。。。。
“耀辉,给,这是六千块钱。这是你爹办完事收回来的钱。”母亲的声音呜呜咽咽仍然像被妖婆附体一般。“你拿走吧,我没劲儿保管了,你自己顾住自己,别想家里。”
母亲的手已经苍老干枯到和那面灰败的墙融为一体,无法分辨,李耀辉的太阳穴又突突的跳开了,父亲的命,一辈子,就这么被薄薄的一塌纸打发了。
“我不要!从今天起,我不再要家里一分钱了。妈,你也管好你自己。”
李耀辉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