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明宇站在开源市火车站那并不算大的广场上时,他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落差和失望。
这天是阴天,开源市火车站塔楼上的方形时钟,一如既往的破败,不,甚至比两年前还要破败-------经年的雨水渗透在灰白色的表盘上,一条条淌下来,像哭了似的难看。右下角的几块瓷砖早已脱落了,无人打理,仿佛一百年没有人爬上去过,神奇的是时间是准的,时针指向下午的三点十四分。火车站周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跟两年前一样穿着土气,宋明宇觉得衣服的颜色并不完全是重点,但是材质是那么的粗糙廉价,红蓝相间的蛇皮袋依然作为火车站外出打工大军的主要行李装载物,里面鼓鼓囊囊塞着被褥、衣服。外面系着不知道为何要带着的油漆桶。这些人行色匆匆的穿梭在嘈杂且带着一丝危险气息的火车站,天雾蒙蒙的,看不到太阳。这种天其实宋明宇非常熟悉,在他上学的日子里,也经常是这样的青天白日,太阳像一颗打不起精神的蛋黄,偶尔出现了蓝天,晴空,城里就多了很多外出照相和晒被子的人。偌大的广场连半只鸟也没有,对比着早已习以为常的墨尔本市中心的火车站和蓝天白云刺眼的太阳,这里的一切仿佛让他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堆拉黑活的司机拥了上来,用熟悉的家乡话喊着“走不走?走不走?去哪?学生?去哪?走,坐我的车,坐我的车!”宋明宇摆摆手,拨开拽着自己袖子的司机的胳膊,匆匆的往广场外走去,他以拥抱着家乡的一切的心回到这里,没想到第一个动作竟是不耐烦的推开。就在他恍惚的功夫,2路汽车已经悠悠的开到了他的身边,他快速的扫了一眼站牌,一串熟悉的站名,毫无改变的引入了他的眼帘,这条路经过批发市场、商业街中心、骨科医院、邮电局、路过彩虹桥、从桥头那站下来,只需一拐弯就能走到他日思夜想的开平河堤。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跳上了2路汽车。车上的人表情既麻木又警觉,仿佛觉得他比较特别似的,好几个眼睛冲他看了过来,上下的打量,他本能的回归了以前的技能,把自己的背包抱在前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
仿佛眼睛不够看的似的,他仔仔细细的盯每一条路,每一道街,每家商店,包括每个饭店的招牌,他看的太认真了,以至于眼眶都觉得有些木木的,他的心里涌起了难以言述的情绪,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吗?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啊。怎么会这样?
这个城市真的很小,只过了十多分钟就来到了桥下,直到宋明宇站在河边,他都不相信当下的实感,他日思夜想的开平河,他每天站在阳台,看着温莎河想着的开平河,这修建过的河道,确实是他走时的样子,有两三个篮球场,有一些健身器材,有一些花园,有一些绿植,但它真的只有这么宽吗?它真的这么小吗?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和墨尔本的和一样呢?分明不一样啊,分明差的远呀。。。。。。
他几乎是哑然失笑了,“我见到了许威,一定要问一问,这河真的是几年前的那条河吗?这也是他回忆里的河吗?”
他情绪肿胀的,慢慢走到市政府,对着充满警觉的把他拦下来的保安,他说出了要见的人和关系,保卫人员彬彬有礼地将他放行了,他还是第一次走进政府大楼,这座陈旧的大楼庄严肃穆,一进去就感受到了强烈的厚重感和气场,在319房间,他敲响了父亲的办公室的门。
“进来。”
一个无比熟悉亲切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宋明宇推门进去,整个脸开出了一朵回到开源后最大的一朵花。
“爸!”
他这一声一下子惊掉了宋黎明手中的半支烟灰,掐灭烟头,脸上出现了不敢相信的惊讶表情,
“明宇??!”这绝对是几年来宋黎明脸上最丰富的一幕了,眉毛是惊讶,眼睛是惊喜,嘴角是克制,身体是迎接,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过去拉住了宋明宇的手,搭上了他的肩,抚上了他的后背。
“宋书记。这是你家公子?”
宋明宇这才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这是个小个子的叔叔,一身黑色的工作服,窝在黑皮沙发里融为了一体,他太安静了,以至于宋明宇都没有发现。
宋黎明又惊喜又惊讶的表情马上收了回来,转过头对他说,“对对,孩子回来了,过来找我拿家里钥匙。”
“哦,这就是在外边留学的孩子吧?回来了,不容易,不容易,那你们先说,我回头再来找你。”那叔叔拿起右手边放着的文件夹,站起来起来微笑着准备往外走。
宋黎民又和他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他明显不想谈论孩子留学归来的事,有好几句相关的话他都揶揄了过去,把那人送出门后,他轻轻带上了门。
“你怎么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宋黎民看看他这儿,捏捏他那儿,“高了也瘦了,怎么吃的瘦成这样?把你妈心疼坏了,我还以为是她夸张,这么一看,确实是没好好吃饭。”
“好小子,有变化,具体怎么变的?爸爸这会儿一时还说不上来,晚上回去好好审判你。”
“怎么还用上审判这个词了?”宋明宇也同样仔细的看着他的父亲,父亲也瘦了,也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好像更严肃沉稳了些,眼皮好像比以前往里凹了一些,眼睛却更有神更亮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可以啊,老宋,身材保持的挺好,没有肚子,不错!官里官气的!”
“臭小子!别瞎说。”
宋黎民嘿嘿的笑着,儿子的归来,让他在繁忙的事务中时刻保持着冷静的心和沉稳的情绪,不可避免的掀起了一阵涌动和波澜,但在办公室,他没有过多的表现出什么,把家里的钥匙从钥匙串上取下来,递到宋明宇的手里,他用恢复正常的语调向儿子承诺:“爸爸这里还有工作,你先回去,晚上想吃什么,咱们爷儿俩晚上再谈,今天下班我早点回去,在家等着我。”
拿上钥匙。宋明宇的心再次激烈的跳动起来,这城市真的很小,他溜溜达达的,拐过几条街几条巷,在天色变暗之前,就走到了那僻静又略显庄严的政府家属院。
当他转动门锁的钥匙,走进去那一瞬间,他不由的感叹:
家就是家,和家乡还是不一样。
其实它又小又不豪华,甚至比自己现在租的房还要老气的多,但一走到那个承载着自己整个青春生活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他整个人还是被深深的治愈了。
房间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整个家收拾的干干净净,唯一缺少的就是母亲刘玉梅的那些痕迹和味道,整个客厅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透露着一个政府工作男人的简单和干练,他走近厨房,拉开冰箱,只有几个西红柿,几颗鸡蛋,还有半颗白菜,几瓶咸菜酱。厨房的菜篮里有两颗苹果,他洗了一个咬了一口,很甜,以至于他摇头晃脑嗯了好几声,推开自己的小屋,一切如旧。
实在是太美好了。一切如旧。
他打开自己的书柜,东看看西看看,金庸的都在,古龙的也都在,篮球杂志电影杂志都在,磁带也都在,七龙珠也在,又可恶又亲切的高中教材也还在,他又趴在地上看了看自己床下藏的那些东西,那些旧盒子都还在上面蒙了一层细密的灰尘,尘封的样子让他倍感满意。扔掉吃的干干净净的苹果核,他忽然感觉到累了,一些还没有消化好的情绪,让他暂时无暇去翻看自己的青春,他一下子跳到那张宽一米二的床上,还是有浮土的,一阵烟尘腾起,他竟然还使劲嗅了嗅。然后他抱着灰色的格纹枕头,没有什么过程,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宋黎民食言了,这天晚上他并没有早早的下班,他甚至忙的连个电话也没顾上打一个,等他开完会,又被水利局、建设厅的人一起叫去吃了顿躲不过去的饭,等他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睡得沉沉的,衣服未脱的儿子,就那么深深的盯着看了好几分钟,他打开薄被给他盖上,没有叫醒他,又把门轻轻的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