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相处下来楚菘蓝认为传言有些夸大了，迟行逸只是行事怪异，待人接物也毫无章法，时时冒犯于她，但这顶多也就算江湖莽夫没礼貌没规矩，跟见人就杀搞得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还是相去甚远，不夜城那晚杀得大多也都是傀儡兵，不过江湖传言一向以讹传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甚至觉得他们都快成为朋友了，渐渐发现他并不是冷血冷心一点不近人情，脑子也没问题，他只是真的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如果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或者向他下指令看他心情也会照做。
最开始随意把她扔在外面每晚都只有席地而睡，她抱怨天天这么折腾腰酸背痛，天气也渐渐凉下来，她的身子受不得冻，和单隐一起的时候偶尔不得已在野外留宿他都会至少找些穰草铺得松软些。
本也只是嘴上念叨念叨发泄下，谁曾想迟行逸竟然默不作声，连续几天忙忙叨叨给她盖了间小竹屋，虽然将将好够躺进她一个人，也算满足她铺得软软的愿望了，躺上去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从此之后楚菘蓝对他的看法大改，甚至相处久了有时无师自通能明白一些他没办法宣之于口的话语。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的话。
那日她晚饭吃得有些撑了，不知哪走丢的一只小羊，时运不济被他俩给逮到，开始还大快朵颐，慢慢开始吃不下了，最后实在不行，都开始硬往对方嘴里塞，楚菘蓝再练十年也打不赢他，可给她撑得直想吐，胃里难受辗转难眠半夜都一直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到外面走走消消食。
她想去常去的抓鱼那条小河边坐坐，可还没等她走近，眼前闪过一道光直朝她而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后面紧接着飞过来一个人影，楚菘蓝顿时警惕起来，环顾四周地形找好退路。
恰好那晚月光亮得惊人，夜里的景色也照得清清楚楚如同白昼，荒野之中视线丝毫没有遮挡，楚菘蓝轻易掌握每一条可供逃跑的路线，也清楚看到直逼面门的那把剑。
荧荧蓝光闪闪烁烁，再熟悉不过。
她从未在迟行逸冷冰冰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大的情绪起伏，眉头紧皱，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直以为他是泰山崩于前也能保持面无表情的狠角色。
这是她第二次被流火指着，不同的是第一次单隐帮她挡掉了攻击，这一次，救她的，正是发出攻击的人。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
因为她明显能看出，迟行逸远不像之前那样杀人如砍菜，驾驭流火游刃有余。
他十分勉强硬生生收回流火之后，流火在他手里抖动不止，即便他已使出十层力，也不能让它平静下来。
楚菘蓝小心翼翼地向那边靠近，谁料刚走近一点，流火可能是感受到她的气息，又加倍疯狂起来，几乎要脱离迟行逸的掌控，迟行逸猛然转过头，像初见时一样，狠狠瞪她。
“怎怎么了？”
楚菘蓝望着接下来令人胆寒的一幕。
迟行逸费力地将流火举起，毫不犹豫地一下一下，重重往自己身上砍去，手臂，胸膛，大腿他没有知觉，不会停歇，仅仅麻木地重复着一道一道为自己增添伤痕，楚菘蓝的叫声划破寂静的黑夜，警惕地左右张望，是傀儡吗是郁垒在控制他吗
“郁垒！别躲躲藏藏的！”
空旷的山谷里甚至回荡着她的声音，她手心冒汗，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楚菘蓝想上前帮他，迟行逸突然出手却一掌把她打出好远，这一掌就算他已经收着力但对楚菘蓝来说还是太重了，立刻就大吐一口血。
她坐在地上喘着气，凝视着流火思考着解决办法，借着极亮的月光却清楚看到迟行逸各个伤口流出的血液，皆汇往一处，正快速融入流火之中，剑身的蓝色火焰都隐隐染上血色。
流火在吸他的血？！
迟行逸不断刺砍着自己，状似癫狂，很快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好像要即刻脱离他的身体活过来一般，楚菘蓝盯着那道影子，越看越像活物，咚咚咚，咚咚咚，心跳快得不寻常，再次试探着上前，又被他挥掌击飞，肋骨好像要断了
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让自己靠近，楚菘蓝强撑着捂住胸口站起，仓皇地向反方向跑去。
跑了很远才停下，忍着胸口剧痛跪在草地里胡乱扒拉着，伤稍微好一点之后迟行逸就有教她认药草，原来平日他不是靠轮廓而是靠气味分辨，将她认识的草药全都拔了，用裙摆兜住又慌慌张张往回赶。
她去得有些久了，再回到小河边时流火和迟行逸都已恢复正常，迟行逸颓唐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头无力地垂下，流火也随意地躺在地上，仿佛方才骇人的一幕幕从未发生，唯有蓝火永恒。
她在迟行逸面前蹲下，尽量动作轻柔捧起他的脸，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都已完全发白，连眼睛看上去都没那么红了像是蒙上一层白雾，将他衣袖卷起，楚菘蓝的手不受控制发起抖来。他的手臂上深深浅浅交错着无数伤痕，触目惊心，有刚刚新添的还在渗血的，有看不出时间的陈旧伤疤，找不出一块好肉，一块好皮。
“别怕。”
楚菘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根本什么也没办法想了，她将他被血染透早已碎成破布条的白衣脱下，连后背都未曾幸免，她只能一直说着别怕，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也未可知。
将捣好的伤药涂满他全身，自己也干嚼了几株药草，楚菘蓝在他身旁坐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学着别家大人哄小孩那样，轻声吟诵。
初一看，一条线。
初二三，眉毛弯。
初五六，挂银镰。
初七八，像小船。
初九十，切半圆。
十五六，像玉盘。
仰起头迎着月亮，孤零零的悬挂在夜空之中，一颗星星也没有，本应是皎洁柔和的明月，此刻却散发出幽冷的光芒，仿佛在无声窥视着地上的生灵。
这日正好，是八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