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比太后年纪还大上不少，头发几乎全都白了，眼角唇边都是细纹，人也干瘦许多，身材单薄得就像纸片一般，整个人像寂静夜里的一棵枯树，只有那一双眼睛看起来还是有神采的。
如懿抬起头来，看着和记忆里完全不相同的宜修，惊愕道：“姑母？您怎么来了？”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姑母。”事到如今，宜修也没什么话好说，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如懿。
她辛苦谋划一场，没想到没败在敌人手里，倒是自己的侄女拖了后腿。她眼角的细纹如蛛网一般，眼中俱是疲惫之色。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栽到早该死了的阿箬手里。
宜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弘历和阿箬，才开口说道：“成王败寇，是你们赢了。”
又将目光集中到阿箬身上：“你倒是个不简单的，没想到我筹谋了一辈子，最后折在你这小丫鬟手里。”
“还要多谢您的言传身教 ，耳濡目染我也学了许多，我也没想到如今能活着站在这，对上您我也是做好了被害死的准备。”阿箬这些年确实有几次险些被宜修发现，一路走来也是不易。
牙尖嘴利的掌事宫女，委屈求生的后宫嫔妃，那都是阿箬，那也不是阿箬。
牙尖嘴利的是宫女阿箬，委曲求全的是索绰罗氏，而现在摆脱工具身份，追查多年为自己报仇的才是真正的阿箬。
“你能拿了旨意将我带来，怕是一切都查清楚了。”宜修唇角带笑，似乎有种终于结束了的坦然。
换作当年她还能跟先帝据理力争，可如今她已经太老了，家族覆灭，如懿被废，大公主再出息也是个女儿，他们一点希望都没了。
“自然，您真是好手段，宫内安插了吉太嫔调度您的人手，杀人放火，暗桩无数，他们之间互不认识，一条线说断就断，还是您的手段高明。若不是您离得太远，怕是早就成功了。”
就连在行宫，宜修也时时小心谨慎，如果不是阿箬盯得仔细，还真不知道宜修是怎么在重重监视中传递消息的。
“你也是个仔细的，竟然能想到我是怎么传递消息的。”
“都说了，还是您教得好，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的消息都藏在烛泪里，传递消息的人都那么不起眼，让我花了那么多年时间。”
“皇额娘您可真是了不起。”
宜修看着弘历有些岁月痕迹的脸，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垂死挣扎也没有任何意义。
两边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倒是痛快得很。
“可惜祸起萧墙。”弘历扫了一眼如懿，又看着宜修说。
“是啊，可惜祸起萧墙，我本想让青樱的妹妹入宫，没想到这个蠢货跟家族里说什么不要太惹眼，让她妹妹嫁了个书生。”宜修自己说起来就想笑。
她离得太远，鞭长莫及，如懿的妹妹聪明又漂亮，还是个有心眼的，只可惜遇见了如懿这样的姐姐和那夫人那样没见识的娘。
现在丈夫还是没有官职，连递牌子进宫的资格都没有。
“怪不得最后是你赢了，你那时表现得那样喜欢青樱，我就总想着只要你还喜欢她，哪怕有一点怜惜 ，我和家族总有翻身的机会，没想到你这么能演。”
宜修没有离京之前，弘历确实一副对青樱万千珍爱的样子。
宜修总希望能再现柔则那时的情况。不说独宠，起码也该是特别的，盼着青樱利用那些温情时光网住弘历。
不像她和先帝，就像两只老鼠，哪怕一朝你成了龙，我成了凤，别人看着再风光，他们看对方也只是两只老鼠。
宜修总想着等青樱生了儿子，心爱的女子，爱情的结晶，总会让弘历和富察家和熹贵妃的联盟出现松动，土崩瓦解。
一旦他们夫妻离心，富察琅嬅没了宠爱，那几个孩子即使是嫡子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等到那时，自己只需要等，等青樱的孩子长大，再让吉太嫔躲在冷宫里，指使那些藏起来的钉子慢慢对那些孩子下手，弘历自然就只能全心全意扶持青樱的孩子。
熹贵妃不是觉得自己赢了吗！她就偏要青樱日日在她眼前晃悠，做她养子的真爱，连青樱的孩子也要去占有熹贵妃辛辛苦苦谋算的江山！
宜修越想觉着心中热血沸腾，满心满眼等着那一日，她要重新回到这紫禁城里，熹贵妃、弘历，所有谋算过她的人，通通都要在她的脚下，俯首称臣！
青樱的妹妹出嫁后，她只能将赌注都押在青樱身上，只是没想到这青樱还真是个实心的蠢货。
数次失宠，自己就数次帮她复宠，加上弘历看起来也是真的对青樱宽容有加，所以哪怕折损了大半人手，宜修还是没有停手，只可惜遇上青樱这么个人物。
宜修恨恨看了如懿一眼，安陵容那样的，暖情香加上及那个怀孕的方子，都能坐上妃位。
可青樱这么个蠢东西，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皇额娘，这是都认了？”
“认，事到如今，没什么不敢认的。大公主中醉红尘的毒，给阿箬下大量催产药，八阿哥是恶鬼投胎的流言，还有你被困火海，还有给对那个小侍卫斩草除根，都是我下的命令。”
到了这个田地，乌拉那拉家全族覆灭，这世上再无半点希望了。
“姑母，你怎么能如此？”如懿心里满是委屈，这些都是她姑母做的，她虽大半不知情，可这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
“如此为你，你都能从妃位的娘娘做到贵人，若是只靠你自己，怕是咱们家早都没了。”
宜修好似精气神都散了，肉眼可见的衰老下去。
如懿嘴巴张合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早就已经失望过，又绝望过。
她脑海中那些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汹涌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她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选不选我，你真不选我。
我跟弘历如兄弟一般，我怎么做她福晋。
他选我，我就更不能去了。
那时候，还是青樱的如懿口不对心地说出这许多话，但是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期盼，心里只觉得原来自己心悦的少年郎也爱慕自己，这世间哪里比这还要美好的事情。
年少情深，青梅竹马，就像她记忆里的大姑母一样。青樱想，他们一定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会成为恩爱的夫妻，会成为孩子的父母，弘历教孩子们读书习字，自己教孩子们念诗作画。
可惜，最后的最后，弘历确实过上了那样的日子。
而青樱，而这世界上没有了青樱，只有一个万事不如意的乌拉那拉如懿。
原来，从那一刻，命运就注定了会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