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在这里待不久,子汀阿姊和扈昌阿兄有什么打算吗?”程禾问道。
子汀看了一眼扈昌:“我原来的住处在宣地,现在不好回去,所以我打算去王畿之地,找个小城,先待几年,把蓁蓁抚养长大。”
扈昌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子汀原来的住处是他师门所在,一座无名小山上的竹楼,房前屋后几片药田菜地,夏日山溪潺潺,冬日山着银装。
他们的师父死在八年前,师父死后,扈昌便收拾了行囊,游历四方。
他其实不喜枯燥清净的山间生活,他爱凡俗市井的欢闹,爱长歌纵马,仗剑走山川的豪迈洒脱。
初时子汀不愿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师门里,死活要跟着他外出行走,但是半年后两人便分道扬镳。
子汀是喜欢安稳的。
如今他们的年纪都在三十往上了,扈昌性子里喜悠游的本质未变,但他的腿……
子汀说过,虽然有扶光穷奇的骨髓,但是他的腿拖了太久不治,今后即便能走动,也会落下跛腿的残疾。
一个瘸子,再想走遍山川,至少也要在修为大成,能够御风蹈虚之后了吧。
况且,他亏欠子汀。
这次他不能一走了之。
程禾眼见两人态度,赶紧跟程川使了个眼色。
程川会意,便将两人之后的打算讲了。
末了,他提到蓁蓁是他们姊弟一直在寻找的人,希望子汀能考虑,跟他们一起抚养蓁蓁。
子汀的脸色当即就有些难看。
“若是我不愿和你们一起去翠微山,你们便要把孩子夺去吗?”她沉声问道。
程禾下意识想说不是的,但是没说出口。
事实如此。
他们一定要和老妈在一起。如果程禾有人身自由,她和程川也可以随着子汀走,毕竟子汀更早接纳喜欢蓁蓁,并且坚定为蓁蓁找药做药,为她洗筋伐髓,强健筋骨,付出良多。“蓁蓁”这个名字都是子汀起的,程禾问过老妈了,老妈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又温柔又洋气,打算这辈子就叫这个了。
说子汀已经是蓁蓁的养母了,并不为过。
程禾俩人突然说想要蓁蓁,对于子汀来说,就是抢小孩的恶人吧。
只不过,如果子汀要找个小城抚养蓁蓁,困难也不少。
城池之中灵气稀薄,不利修行,小城里又买不到什么好的灵药,子汀自己制药养蛊的事业怕是也会被耽误不少。
桌上沉静片刻,扈昌对子汀道:“小孩离不了人,其实能多几个人照顾蓁蓁没什么不好。程川与我们并肩作战,他人品实力如何,你很清楚,还有小禾,心灵手巧,对待蓁蓁十分细心,你也该相信她能和你一起照顾好蓁蓁。”
扈昌一旦眼神认真,语气舒缓,话语是极能引导人的,他道:“不若我们去翠微山一带看看,若是环境合宜,待下无妨,若是不合宜,再做打算。”
子汀却是不吃扈昌那一套,斜了他一眼:“谁跟你‘我们’?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你也别管我!”
扈昌噎了一下,只好闭嘴。
又想喝酒了。
子汀看一眼程禾怀里的蓁蓁,蓁蓁也在看她,乌亮的大眼睛好像在说话。
不知为何,蓁蓁喜欢程禾,信任程禾,好似胜过喜欢她,信任她。
这一生啊,年少时不是师父最爱,年轻时不是师兄最爱,如今想要抚养一个孩子,她也不是那孩子的最爱。
子汀叹了口气,对程川程禾道:“我跟你们一起去翠微山,但是,有一件事要提前说清。”
程禾忙道:“何事?”
子汀站起身把门关上了,她低声道:“你与那位大司徒到底是何关系?你与这些官家人联系过密,可会祸及身边人?”
屋顶上,月苍盘膝而坐,几无重量,也无气息。
屋中的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他能听到下面人所有的对话。
子汀用的词是“排斥”,月苍并不意外。
修灵者畏惧神裔,也厌恶神裔。
屋顶下程禾想了片刻,诚恳道:“这我不敢作保证。我与大司徒相识是个意外,如今身不由己,必须要完成开采井盐的任务,才有可能脱身。我能保证的只有,尽快找到井盐,尽快获得自由,尽快与他们隔开。”
晚风微凉,月苍垂下眼眸,眸底寥落之色一闪而逝。
他转身欲走,听到程禾又说:“其实我觉得大家可以适当把‘神裔’和‘大司徒’分开来看。我与大司徒相处时日不短,我认为他与一般神裔不一样,他对修灵者没有偏见,对一般庶民也礼貌尊重,他并不把人命当草芥,为人也重诺守信,很有担当。与他相识,对我来说,不好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至少我现在觉得,不是坏事。”
饭桌上,程禾抬手,大拇指与食指捏出小小一截:“希望大家能对他有这么一捏捏的信任,万一他是我们的靠山,而不是敌人呢?”
子汀和扈昌对视一眼,各自沉吟。
半晌,子汀道:“正如你所说,未来之事难以预料,现在……我相信你。”
扈昌勾起嘴角:“采盐毕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能做成,官家也该念你一份功劳,这也是一份不小的保障。”
程禾眉眼弯弯:“谁说不是呢。”她站起身:“既然大家达成了一致,以后就是同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这样的好事可得庆祝一下!灶房里有梅子饮,我去给大家端几杯来。”
她将蓁蓁放到子汀怀里,开心地去灶房拿饮料了。
房顶上月苍也站起身,看着那纤细的,美丽的,雀跃的背影,心海之上既有一阵一阵欣喜的浪涛,又有隐隐闷雷,包裹着一团团沉暗的忧虑。
她欣赏他,信任他。
他欣喜激动,但是他们之间似近实远,远隔天堑。
王畿大司徒月苍,要如何跟一个庶民女子相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