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时清却是心头一跳。
她大概能想象到小小的男孩如何在冰天雪地苟且着活命,也能猜到镇上的人将他视为不祥之物时会如何叱责他。
前世她以为楼弃尘会成为魔尊,是因为他偏激仇世,心存恶念,所以自甘堕落弃道入魔。
可与他相识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十分温和有礼,即便他看上去是淡漠的、疏离的,那也和杀人如麻、暴虐狠厉相差甚远。
是她一直以来活得太过轻松,所以忘了,人性的恶,足以摧毁一个温善的人。
沉默良久后,任时清喝了口酒,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楼师弟,明日一起下山去如何?”
她给楼弃尘解释了一遍坞阳城人口全数失踪的事件,可面前的人却是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激切情绪。
“师姐。”楼弃尘道:“明日我便不去了。”
“为何?”
“我知晓师姐的好意,但我修为低微,帮不上师姐什么忙,反而还会成为你们的累赘。所以你还是…和他们一起前去为好。”
任时清静了静,分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疏离,好像今天一起试炼的情谊悉数不见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朝元殿出来以后吧。
是因为还在介意将他受欺凌之事公之于众,伤了他自尊?还是…因为中蛊不能修炼而伤神?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你在生气吗?因为我擅自将你的事公之于众?”
楼弃尘眉心微动,下意识否决道:“师姐,我并没有生气。”
“那是因为无妄蛊吗?”
“也不是…”
任时清却不信。
“你从未下山试炼过,不知晓外面大千世界的斑斓之色…兴许试炼途中放松下心情,碰见什么机遇,你会有所突破呢。”
任时清喝了点酒,面上微红,眼神却十分清醒认真:“我有事自会自己解决,不需要你帮我什么忙。”
她指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说道:“而且,上回不正是你救了我吗?试炼场上的阵法也是你解的,为何要妄自菲薄。”
楼弃尘微微蜷缩的手指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
“楼弃尘,我想要帮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楼弃尘的嗓子有些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烟雾笼罩在他寒潭一般幽深的眸底,让人辨不出情绪。
任时清叹了口气,她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常言道酒后吐真言,他怎么不信呢?
她颇为苦恼地放下酒杯,道:“抱歉,我并非在逼迫你,涟华峰和坞阳城你如何选择,自己考虑就好,若要来,明日我会在凛思殿前等你。”
楼弃尘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抹离去的纤细身影,原来这样一小杯百花酿就足以醉人。
他似乎又看到了很久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仰着头怯生生笑着对他说:“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
他自厌自弃,像口枯井,干涸暗淡,偏偏她一来,就下了一场雨。
井中浪潮翻涌,他也再不能平静。
他眼底浮现些挣扎的情绪,嗓音沉沉:“师姐,是你非要靠近我的…”
既如此,日后,你也不能讨厌我。
翌日,天色昏沉阴暗,任时清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殿前的柱子上。
沈衡之和苍明朝她走了过来。
“师妹,早。”
任时清神色恹恹,应道:“早。”
苍明似乎看出她眼中的疑问,懒懒地解释道:“半道上碰巧遇见就一起来了。听闻昨日我不在,你和楼师弟组队,得了个第三?”
任时清点点头,问道:“你怎么来了?爹爹找你了?”
“没有。”苍明反手竖在嘴边,凑到她耳旁说道:“是我怕你和沈衡之打起来。”
他语气如常,任时清却心头一暖,他最是知晓她从前如何痴恋沈衡之,也知晓沈衡之从前待她如何漠然视之。
所以她和沈衡之单独相处之时,他总免不了来横插一嘴,既是怕她吃亏,又是为了维护她尚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心。
如今她已然对沈衡之死心,可护她,却成了习惯。
她心中触动,嘴上却不饶人:“我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吗?”
苍明:“那可不好说。”
任时清嘴角一抽:“…我觉得我和你打起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沈衡之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身上,才发觉她和以往不同,半点没有和他一同下山试炼的喜悦,也依旧如前几日那般,并未主动地同他说一句话。
他张了张嘴,正想同她说一说坞阳城的情况,却见她眸光一亮,朝他身后的方向招了招手。
“楼师弟!”
他回过身,就看见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年。
冷峻分明的轮廓在灰蒙的天色下显得清冷而幽远,宛若矜贵的神祇,眉眼稍稍带了笑意,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任时清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个热乎的包子,递给楼弃尘:“早饭。”
楼弃尘挑了挑眉,伸手接过:“师姐这是笃定了我会来。”
见他不再是昨天那刻意疏离的样子,任时清放心地眨眨眼,笑道:“我说这是给我自己准备的你信吗?”
“师妹,你偏心。”苍明在一旁不满道:“你师兄我也没吃早饭呢。”
她淡淡瞥他一眼,道:“你给我钱,我也能给你准备。”
“他给你钱了?”
“他赊账了。”
苍明:“…”
那不就是没给。
楼弃尘垂眸温和地笑了笑。
他知道,任时清不过是可怜他罢了。
他安安静静地咬了一口包子,是鲜肉馅的,鲜咸却不腻,好吃得令他起了贪心。
他想,若是这样便能分得她一丝目光,被她一直同情可怜下去,其实也不算坏事…
“若是准备好了,就快些出发。”沈衡之看着三人的互动,冷淡地催促起来:“坞阳城的事耽误不得。”
说完,便先一步走了。
任时清和苍明相看一眼,幽幽道:“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苍明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示意他们一起跟上:“走吧。”
楼弃尘敛下笑意,暗自摸了摸袖中的短剑。
沈衡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