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兆阳曾想象过无数种和母亲相见的方式。
像个撒娇的小孩扑进母亲的怀里,等待着母亲宠溺般的夸赞。
他有好多话想要跟母亲说,跟她说,看,你儿子有出息了,拿到了很多冠军奖杯,你儿子在神州闯出了名堂,你儿子还结识了很多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为她的儿子而自豪,她开心的时候,像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就会露出两个小酒窝,小阳,你真的好棒,妈妈好开心啊。
“妈,我回家了,你儿子回来看你了。”邹兆阳轻柔地抚摸着那双不再传来温暖爱意的手,轻吻着手背,和那双手十指交叉。他只想把手心的余温,穿越十数载的光阴,传送回这双冰冷的手上,就像多年过来他曾感受过的那些温暖。
没有回应。
“妈,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只想着别人。如果有什么烦心的事,记得和我诉说,我是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倾听的小阳。”邹兆阳松开了手掌,跪伏的身体高高站直。
他走到郑书文身前,眼睛里平静得就像永恒不变的星辰:“郑老师,我们回去吧,刚才多有打扰您很是抱歉。”
郑书文看着年轻人萧瑟离去的背影,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不断从那道身影逸散出来。
情况不妙,那是御能者失控的前兆,郑书文很清楚这种极端的负面情绪若得不到释放,会反噬到御能者,变成丧失理智的怪物。
“邹兆阳,转过身看着我。”郑书文大声叫住了,那道身影却是置若罔闻,就像身处在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郑书文皱眉,直接追上那道背影就要按住他的肩膀。
一道磅礴的精神力向郑书文冲击而来,那是蕴含着整个宇宙大荒的伟力,哪怕是强如郑书文,也差点在这股力量面前化为齑粉。
不好,这小子被主神格控制了,那些高位格的神祇在快速榨取他的精神力量。一旦让祂们汲取完毕,邹兆阳将会完全失控,到那时将会变成吞噬一切的黑洞,整个大荒都可能会被吞噬干净,谁也挽救不了。
郑书文半刻也没有迟疑,立即从头颅里面掏出一团鹅黄色光芒的絮状物质,塞进了邹兆阳脑中。年轻人身子一阵摇晃,倒下身去。郑书文大手一揽,将昏迷过去的邹兆阳托在了怀里。
好几道强悍的气息降临在郑书文的身前,为首是一名卷着长发的中年女人,穿着标准的联邦政府官员职业正装,客气地向郑书文致意:“感谢郑老出手相助,若不然死亡人数要翻好几倍。”
“举手之劳,能减少平民的死伤也是我辈御能者义不容辞的责任。”郑书文仍是满怀失落,“可惜在天灾面前,普通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唐敏,你们也别在这里停留了,哪里需要帮忙的就尽快过去协助吧。”
中年女人点头,但还是好奇问道:“郑老,您怀里的年轻人是?”
“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可怜人罢了。”郑书文抱着邹兆阳,落寞地穿越结界,回到风港市校本部去了。
邹兆阳陷入像迷宫一样的苜宿地之中,他总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遗落不见,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想不起到底丢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邹兆阳焦急地揪着头发,大脑也因过度焦虑阵阵作痛。
尖锐的刺痛感把他惊醒,再次回到现实。
他终于记起了很多事情,记起了那个被他称为家乡的赋宁市发生了大地震,记起了郑书文和他一起赶过去救人。
他一抬头,刚好对上了郑书文关切的目光。
“郑老师,我没事的。”邹兆阳表现出未曾有的平静。
“您看,我不是好着吗?”他从嘴里挤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郑书文并没有接着邹兆阳的话题说下去,而是另起话题陈述了他的长篇大论:“邹兆阳,在心理学上有一个专业术语,叫自我防卫机制。当一个人被某件超出他心理承受能力的事情刺激到时,会无意识阻断内心与外界的联系,自我欺骗、自我逃避。”
他突然看向邹兆阳,一双眼炯炯有神:“感情是支配人类活着的动力,人不可能坚强到面对至亲在自己面前离去而无动于衷,你可开心大笑,也可以痛快大哭一场,但绝不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知道吗?”
邹兆阳的眼中还是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
“我想听听你母亲的故事,能和我说说吗?”郑书文没想到邹兆阳固执地封闭了自我的情绪流露,只好又换了一个话题。
“她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值得说的。”邹兆阳仍是拒绝和郑书文交流。
仿佛这一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安好。
在邹兆阳脸上凝视了好几秒后,郑书文只能无奈收回了目光:“邹兆阳,如果你需要到我时候,记得随时拨打我的号码,任何时候,知道了吗?”
郑书文叹气离去,只留下了邹兆阳一人在病床上静坐,蜷缩着身子,直到天明。
那天起,集训馆像是少了一个身影。每个人都很奇怪,那个大大咧咧的队长忽然变得沉默无比。总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离开,都没能说上几句话。大家不清楚他在忙什么,致讯给他时只是敷衍几句又挂掉,问代理教官也不知道原因。和邹兆阳同一宿舍的曾宇到他的宿舍找了几次,也没看到其人。
“有没有觉得邹兆阳变得怪怪的。”风兰兰问起薛长昀和宋亦辉,这两人可是他最要好的死党,风兰兰希望能问出什么来。
“我哪知道,他最近也没找过我,我找他的时候,他老是推辞。”薛长昀一撇嘴,无奈摊手。
宋亦辉大概猜到些什么,并不确定:“我觉得是感情上的问题。”
“难道失恋了?”风兰兰惊讶大喊,“不可能,就他那性子,失恋都要拉上我们去酒吧大声庆祝一番。”
大家都在无端地猜测。
然而他们总归是成年人,做什么都是个人的自由,其他人无权干涉。加上临近期末,每个人都在忙着训练,以期拿到最好成绩。而且大二的专业规划已经开始,没人能闲的下来,对邹兆阳的反常举动也就抛在了脑后。
时间仍在流逝,这天的风港夜晚多少有些燥热。
凌云峰终于在联邦的五大行星完成了授职后的军队巡视,匆匆归来的他马不停蹄地往自己的训练馆赶去。
寅虎六号馆灯火通明,有人在独自训练,不是邹兆阳又是谁。
凌云峰的出现让邹兆阳双眉轻微震了震,却不是很惊讶:“老师,你回来了。”
凌云峰虎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到邹兆阳面前,抡起一脚便朝着他的小腹蹬去。
没有丝毫防备的邹兆阳被那势大力沉的一踹跟炮弹似的轰飞出去,好在半空中一个急停才止住了势头。
“凌胖子,你发什么疯。”邹兆阳终于表现出了些微的情绪。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凌云峰的身影瞬间便已出现在他身后,对着他的后背又是重重一击,把他击落在地。
凌云峰一顿莫名其妙的举动反而激起了邹兆阳的血气,神格附体直接和凌云峰扭打起来。
然而御能叁境哪里是顶级强者的对手,不到片刻便给凌云峰打得遍体鳞伤,只有一对眸子渗着冰冷的敌意。
凌云峰揪着邹兆阳的衣领,吼叫声把他他张胖脸也撕扯得狰狞至极:“老子叫你哭!你若敢不哭,老子就揍得你哭为止!”
原本还散发着敌意的双眼,瞬间又黯淡下去。
凌云峰一把将邹兆阳推倒在地,大声咆哮:“你觉得自己很坚强,无所谓。但老子就要亲口告诉你,你妈没了,这辈子你再怎么叫唤,她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看着神情呆滞的邹兆阳,凌云峰眼神露出不屑的嘲讽:“连自己母亲死去的事实都不敢面对,还在老子面前充个屁的好汉,装个屁的军人。”
“哪怕是条狗,是只猫,看到养育多年的母兽倒在它们面前都懂得舔舐叫唤。再看看你,连畜生都不如,老子真他妈瞎了眼教出你这种不知恩情的玩意。要装冷酷就早点滚出老子的视线装,多看一眼都碍眼。”
或许情绪总会在不经意间爆发,又或许男人间的吵架更适合发泄。
邹兆阳压抑了多日的感情,一下子宣泄出来:“你在老子面前吼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老子面前吼。”
他的眼眶变得通红,泪水不争气地从眼角拼命涌出,任凭他怎么抹都无济于事。
“她一定很爱你,对吧。”凌云峰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柔和,就像一个慈父,伸手抚摸着邹兆阳的头顶。
“我拼命训练,拼命地变强,就是为了拿到冠军奖杯摆在她面前,倾听着她的夸赞。我就想当面看着她对她说,你的儿子有出息了,他归来时一定是最强的那个人。”邹兆阳哽咽着,短短的几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只想摸一摸的她的脸庞,感受她的余温。我就只想在她面前再喊她一声妈。”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我没有妈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我再也没有家了。”
失去了母兽的小幼虎,嘶吼声也变得那么苍白与无力。
凌云峰将邹兆阳的头狠狠摁进他的肩膀,任由他痛快淋漓地宣泄一场。
他们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就让爱教我学会忍耐
我愿意承受所有绝望与苦难
如果一切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
外面的夜空黯淡无光,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边。
一大一小并排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清冷的夜空。
“我母亲是个妓女,父亲是个游手好闲、小偷小摸的社会闲散人员。”凌云峰向邹兆阳诉说着他的故事。
“我父亲也知道的,他那样的人,正儿八经的姑娘哪里看得上他。两人的结合,更多的是一种应付式的撮合罢了。”
“我四岁时,母亲受不了周围的闲言碎语,也受不了一贫如洗的日子,没有一句道别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想想也是,一个把身体当做赚钱工具,平时大手大脚惯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安于贫困,她的唯一使命,也就是把我生出来而已。”
“父亲也从来不会管我,有钱的时候该吃吃该喝喝,赌钱赌输了回家一躺,又是一天。”
“我恨这个家庭,也恨我为什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人生从来没法抱怨,要么忍受,要么改变。所以我六岁就学会了父亲的谋生手段,去偷、去骗,似乎我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一直到初中毕业都能靠着这点小手段过得有滋有味。当然如果能把一个学期只去几天学校也当做念书的话,这种日子确实维持到了初中。”
“十五岁那年,坐了两年牢的父亲出狱后找到我,问我要点钱,他说想要做点小生意,只要生意走上正轨,父子俩都不用再靠偷蒙拐骗维生了。你没听错,一个父亲向十五岁的儿子要钱。我很不屑,难不成闲散惯的二流懒汉也会有转性的一天,随便给了点钱打发他走,这样的父子关系不值得我在面前多投入一分感情。”
“我还记得他离开时的信誓旦旦:阿峰,我要让你看到,你爸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我也希望你以后能堂堂正正地度过人生。咱们不偷不骗,也能过得很好。”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找个借口向我要钱,直到一天,他遍体鳞伤再次找到我,拿着一沓钱递到我手上。当时他的伤很重,喘气声像一口破旧的风机:阿峰,我摆地摊赚了点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赚得干干净净。我们凌家可以没钱没本事,但一定要做人做得堂堂正正,你爸没法再给你什么,今后的日子你一个人要坚强地活下去,记住,别再去偷去骗了。”
“说完之后,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我只看到,他眼中最后的光是如此清澈干净。”
“我没能救活他,救护艇飞来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最后我才得知,他是在一条街道上摆地摊惹到了一伙地痞,因为不交保护费被殴打成重伤。他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的我。”
“在那一天里,我从来没有那么快的得到一样东西,又失去。就像被困在沙漠中的旅人,干裂的嘴唇刚舔到了甘露,又消失了踪影。”
“命运就是这样,总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和我们开玩笑,一不小心,最珍贵的东西就被它夺去。”
凌云峰无声地笑了,就像天空高挂的那轮孤月:“但是被夺去的,我们必定要把它夺回来。”
他将宽厚的手掌靠在身旁的青年肩上:“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