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逍闭着双眼沉默不语仿若未闻，可不停颤抖的睫毛、逐渐湿润的眼角，还有攥得咔咔做响的拳头却暴露他此时心境。
被解开布巾、重新止血处理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不知能不能遮盖他内心痛楚。
“沈…大人，是吧？”
七弦动作精准迅速，转眼功夫血脉断端系牢、碎裂骨茬磨平，创口缝合重新拿块干净布巾紧紧包裹。
又拿出瓶烈酒往沈天逍嘴里灌两口，这才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沉声问道：“能不能请问…你们在为何而战？这样的杀人和被人杀…有意义么？”
除却伤痛之外，此刻沈天逍心情也糟糕透顶。
左腿膝盖被守城弩击得粉碎，脚丫子连同半截小腿虽然被手下拣回来了，可拣回来也屁用没有，就算到帝都、哪怕肯花万金也没人能给接上去。
身为帝国边军游击将军，缺半条腿意味着只能退役，这叫戎马半生的沈天逍如何是好？
十八岁加入边军，出生入死二十年，半辈子只懂打仗和带兵两件事，当个残疾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董彪、周凡、林楚…二十二个追随自己多年的老弟兄，没死在刀矛如林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却在边境后方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还有左成、大柱、庄栋…六人，都被那该死的监军使逼赶出去送死，当活靶子消耗对方弩箭了。
沈天逍现在很后悔。若早知今日，他宁可支身赴死也不会把这些视若子侄的百战老兵都带在身边。
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只能拖着半条残腿孤零零退役回乡，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亲近人都没有剩下。
“唉…”
想到这里，沈天逍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勉强抱拳说道：“小兄弟，沈某多谢了…不知当如何称呼？”
“我叫七弦、不用谢的…我帮你照看伤腿，那个白衣服不逼我去吸引弩箭。对他来说，呵呵…这是个交易甚至恩赐。”
七弦语调平和舒缓，眼神宁静清澈，微笑风轻云淡，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沈天逍只觉一阵莫名其妙轻松。
“我他娘没事胡思乱想个什么劲，今天能不能保住命还没准儿呢。”
“盛鲲是个实力强大的灵修没错，可那又能怎样？谁知道对面树林里什么情况？也许用不了多久，人家就会掩杀过来割耳朵数战功了。”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死我都不怕还怕伤残？”
看着沈天逍脸上表情不停变化，七弦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挠了挠脑袋。
看着面前少年搞怪动作，心中豁然开朗的沈天逍忍不住咧嘴乐了：“呵呵，你问我们为何而战？这样的战斗有没有意义？”
七弦点点头，这个问题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如果我说为帝国尽忠、为陛下效命，你是不是很难理解？”
七弦挠挠脑袋，然后点点头。什么尽忠、帝国，什么效命、陛下，在他心里根本没什么概念。
“如果我说为当官光宗耀祖、为发财敛蓄银钱，你是不是很鄙视？”
让沈天逍意外的是，七弦还是挠挠脑袋，然后还是摇摇头。
恐怕没人能想到其实所谓光宗耀祖当官，所谓敛蓄银钱发财，甚至所谓鄙视两个字，七弦都不大明白其中涵义。
“看见没？”
沈天逍自然不知道七弦想些什么，干脆指指大路上插满弩箭的车厢沉声说道：
“帝国边军出生入死，硬着心肠去杀人或者不幸被人所杀，为的就是不让如此无辜惨剧再次发生。”
见七弦一副不谙世事懵懂模样，沈天逍耐着性子又多解释几句。
说天辰帝国跟东邻大周帝国激烈冲突，期间大周军队屡屡侵占天辰领土，掠杀天辰边民。
得知这个消息后，帝国军部急令正在返乡省亲途中的沈天逍速回镇北城，率领驻扎此地的本部黑甲军前往冲突地域，驰援作战失利的另外一支帝国边军。
可惜沈天逍或者说黑甲军运气实在太差，还没正式朝战场开拔一军之主先遭偷袭截杀致残，最强悍的百战亲卫转眼间几乎死了个精光。
尽管到现在偷袭之人仍未现身，可沈天逍断定他们来自大周军队。
因为即便帝国内部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没人敢动用守城弩这种每一台都被严格管制的重型武器。
而且就算有人后台够硬，敢调动守城弩用于帝国内部仇怨不怕追查，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胆敢顺便把个筑基境的监军使给抹杀掉…哪怕只是误杀。
监军使在天辰帝国是个非常特殊的序列，他们不属军部管辖却对所监军队拥有极大权力，轻则插手军务重者临阵斩将，并直接向位于帝都的天辰道宫负责。
至于完全由灵修组成的天辰道宫，那是个绝对的庞然大物，就连统御数百万军队的帝国军部都对其万分忌惮。
今天既然盛鲲也伤于守城弩下，射来箭矢所用木杆也绝非天辰树种产出，如此便能断定截杀者来自帝国之外。
可沈天逍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头绪，此地距离冲突区域最少得有几百里，大周军人冒着被围杀的危险跑这么远来干嘛？难道只是为了截杀黑甲军军主、或者说还有个筑基境的监军使？
沈天逍感觉断腿疼痛稍微轻缓些，简单解释了几句就自顾自闭上眼睛，靠在沟沿上专心致志胡思乱想。
这些话其实挺简单的，可对于七弦这个听众而言就有点复杂了，因为听完之后他心里只留下一个印象。
大周帝国的人无故越界烧杀抢掠，包括黑甲军在内的天辰边军存在的意义，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或者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这个印象还不是非常清晰，却足够七弦消除此前迷茫。想到马车里无辜惨死的女人，更让心头生起一阵强烈愤慨，让他找到动手杀人理由。
※※※※※※
前后过有多半刻钟，白衣青年盛鲲往嘴里塞进颗丹药之后，就在旁边浅沟沿趴着不知琢磨或者等待什么，让由黑甲军和灰衣护卫临时编成的两组人在深沟口一直蹲到现在。
某个时刻里，他忽然将自己姿势从趴伏变成躬身踞步半蹲，朝左右两侧轻轻挥手又对都快被等死般无声煎熬逼疯了的老何淡淡说道：“往前爬吧，希望你能爬到十五丈…”
此时天色渐黑，左边八个、右边七个人看到盛鲲手势，便各拎武器、各怀心事地尽量伏下身体，沿着不知被什么东西爆出来的深沟小心翼翼往前走。
老何已经换上白衫，哆嗦着始终就没断了哆嗦的两条腿腿爬上沟沿，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变没了般紧紧贴着路面缓缓爬行。
当车夫的也不是缺心眼，既然那个挨千刀的白衣服没给限定时间，老何爬行速度自然堪比蜗行龟走。
从车厢底下钻过去，绕着呲牙咧嘴如雕塑般的人尸马骸迂回前进，始终小心翼翼不让身体暴露在掩护之外。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尽管后面的活阎王始终闷不做声没做催促，多半刻钟后老何也已经爬出去整整十丈远。
“五丈…还有五丈…老天保佑让我再爬五丈…老何活了五十岁，上孝下慈和善待人，实在没做过该遭横死的冤孽事啊…”
胡思乱想往前爬，就在从两具尸体中间缝隙穿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树林里再次“嗡咻”声音大作，当场把老何给吓得亡魂皆冒，跟个兔子似的猛地窜了起来。
盛鲲踞步沟沿神识蔓延三十丈，早已发现“嗡咻”声目标并非这边，而是一分为二，一半飞向左边深沟、一半飞向右边深沟，明显是要射杀暴露了行迹的黑甲军和灰衣护卫。
两波如蝗箭矢攒射中，还各自混杂着一根守城弩矢，矛头般的矢尖闪烁森寒光芒，遥遥直指穿着白衫的左成、还有另外那个黑甲军校尉。
“果然不止一台守城弩！”
盛鲲单手握剑低喝出声，往自己身上拍了道符篆便双脚踏地腾空跃起，全力朝对面树林扑去。
大路宽近十五丈，路边到树林也差不多这个距离，守城弩激发之后重新上弦装矢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这点儿时间足够盛鲲避开普通箭矢冲出三十丈。
只要进入弓弩威力大受限制的树林，区区几十个体修弓弩手岂不全得任他宰杀？
一息十丈…盛鲲虽系灵修未专门炼体，肉身机能却也丝毫不弱，再有符篆加持速度更快，眨眼间便与刚刚窜离地面的老何擦身而过。
两息二十丈…老何身体尚未落下，盛鲲剑尖寒芒已经离开路面范围进入林外空地。
一息…只要再有一息，他就能冲入树林大杀四方。
“嗡…”
恰在此时一声低沉震鸣自林中陡然响起，听到这动静的盛鲲仿佛坠入万丈冰渊…守城弩，居然不是他料想中的两台。
之前用以挡住巨箭保得性命无恙的宝贝，仅有一件而且只能用一次，所以才煞费苦心想出驱人诱箭之法，万没想到这次林中连射两根守城弩矢后还能射出第三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