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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奈何桥上

    “咻咻”尖利呼啸声中,从城墙外面射上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兵道上不时有士兵中箭倒地,又被平民青壮拖到门板上抬走。

    目力所及范围内,至少有三个地方已经被大周士兵攀云梯攻上来,附近黑虎军抓起刀矛嚎叫着扑过去,血肉横飞中拼命想将对方赶下城墙。

    敌军昨晚围城、今晨发动进攻,仅仅半个多时辰,战况竟然到了如此激烈程度。七弦扫一眼沿着台阶正在登墙增援的城卫军,对镇北城能守得住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心里默默叹口气,避开来来往往要么朝帐篷里抬进伤兵、要么朝外面跑回去城墙的青壮们,踩着脚下石板地上斑驳血迹直奔“后面左手边那座帐篷”而去。

    ※※※※※※

    黑虎军伤兵营,被士兵们私下里称为“奈何桥”的这座大帐篷,厚厚的兽皮能挡住阵阵刺骨寒风,却无法温暖伤重等死者心中绝望冷意。

    从第一个伤兵被抬进来到现在仅有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五溜长长地铺上面已经躺满两百个或是昏迷不醒、或是目光呆滞、或是微弱呻吟着的重伤士兵。

    左胸中箭的伤兵迷迷糊糊躺着,好像听见旁边有“窸窸窣窣”动静,又听见帐篷外面有人在吆喝:“那里面已经满了,再来就放到这个帐篷里。”

    呼吸越来越困难,伤兵再没心思也没力气注意其他,依稀想起自己已经年迈的父母双亲、顽皮可爱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还有隔壁阿伯家那个眼睛大大、笑起来就像两道月牙儿的女孩子。

    “唉…我就要死了吧…不知道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里会不会没有战争…”年轻的伤兵无声叹口气,准备就此迎接死神肯定非常冰冷的拥抱。

    “这里还有没有能喘气儿的?”七弦从鼻涕躺的地铺旁直起腰来,一边用烧酒清洗着血淋淋的工具,一边朝帐篷里低喝问道。

    看着面前两百人、旁边帐篷里持续增加的重伤士兵,想着正在不停抬进伤兵营的、还有城墙上已经倒下和即将倒下的不知多少生命。

    七弦觉得哪怕镇东城最终会被攻破,即便这城里无数天辰军民都将死于这场围城大战,自己也有义务竭尽所能让更多的人多活些时间。

    尽管他拥有外人难以想象的救治手段,可毕竟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不可能同时帮这么多人处理伤口。

    已经读过许多书册的七弦自然非常清楚,重伤之人若是失去与死神抗争的勇气便很容易死亡,唯有激发出伤兵们心中希望,他们才能坚持到接受治疗。

    于是七弦的话语继续,响起在每个伤兵的耳边:“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伤势都非常严重,连伤兵营医师都判定没了任何救治的希望,只能放在这里等死、等着天黑的时候被拖出去挖坑埋掉。”

    “可我问一句话…你们想不想活着?想不想活过这场战争?想不想一直活到能退役返乡…回家去孝敬爹娘、抚养儿女、疼爱娘子,回家去种田打猎、过那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想…啊…”

    左胸中箭的伤兵用力睁开眼睛,听那并不显多成熟的嗓音、依稀看向身边站着那个并不算多魁梧的身躯,断断续续说道:“谁不想…谁是…王八蛋…可光想…能有个…屁用…”

    帐篷里还有百多个意识尚且清醒的伤兵,闻言强忍身上不同部位剧烈疼痛,挣扎着附和点头。

    “想活着就好办…”

    七弦走到左胸中箭伤兵身旁,一边拿出把剪刀、小心翼翼剪开他衣襟,一边说道:

    “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帐篷里伤势最重的那个…喉咙被投矛穿透、肚子被刀豁开,右腿断成三截、左腿钉着三根箭矢…都已经被我治好了…到不了明天就能醒过来。”

    “对你们的伤,我至少都有九成以上把握能够治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帮你们逐一救治…谁他娘不想死就给老子挺住忍住…等我走到你跟前去。”

    “放心吧,我会根据各人伤势严重程度进行排序,伤势越重的越优先救治,但凡还没轮到谁、就说明谁的伤根本还不至于立刻死掉…谁想活下去就相信我说的话。”

    伤情不等人,嘴里说着,来不及仔细观察众人反应,就三下五除二剪掉左胸中箭伤兵的上衣。

    拿烈性烧酒将伤处周围皮肤冲洗干净、沿箭孔切开道长两寸的口子,塞进根铭刻诸多法阵、其上多孔镶嵌有红缨砂颗粒的寒晶铁针,穿针引线用灵识操控着,将大的破裂血管细细缝合、小的出血点则灼烧止血。

    缓缓拔出断箭后灌入清水清洗胸腔,再缝合前胸后背两处创口、往他嘴里塞些补充气血的药物,又用支毛笔蘸着铭纹药剂在胸膛上给画了幅聚灵阵,法阵作用区对准被箭镞破坏的组织和脏器。

    包扎好外伤之后,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着聚灵阵聚集的天地灵力促进愈合,跟祈祷伤口不会化脓了。

    虽然迄今为止七弦尚未掌握止疼之法,可被激起强烈求生欲的年轻伤兵咬牙瞪眼、硬是挺过了疼痛剧烈的治疗过程。

    直到箭孔里外都传来暖融融、麻酥酥感觉,知道这是伤处缓慢愈合所致,这才使劲儿鼓起些力气咧嘴说道:“小的阐大成,多谢医师救命之恩。”

    “等体力恢复些后,就把这个吃了…”

    七弦起身抬腿、刚要迈步又停下,将个荷叶包放在阐大成身边,那里面有块近两斤重的妖兽卤肉。前些天返回狼牙部时,特地跑到棱迦河上游猎来的几条二级双头鲇,这种妖兽肉不仅味道极美更具强悍补充气血功效。

    又指指棉布包扎的伤口嘱咐道:“我在伤处画了些东西,痊愈之前千万别给涂抹掉了。”

    帐篷外面噪杂喧嚣,帐篷里面却很安静,昏迷了的自不必说,但凡清醒着的伤兵都能听见这边动静,知道有个左胸中箭的家伙已经被从鬼门关里拽了出来。

    于是纷纷挣扎着或是出声说话、或是动作示意,向那位不知何许人也的“医师”表达各自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两百个伤兵重伤垂死,还仅仅是这一个帐篷里急需救治的人数,七弦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就闷下头疯狂忙碌起来。

    他的治疗方法效果非常好,可毕竟在人体上实际操作的机会较少、包括鼻涕才仅三例,遇到各种不同情况尚需多方考虑,所以开始的时候速度有限。

    救治前五个伤兵用掉整整一个时辰,接下来速度有所提升、同等时间救治了十个伤兵,其后速度再次提升、第三个时辰救治了二十一个伤兵。

    期间灵识扫过帐篷,发现有八个伤兵因为伤势过重等不及救治便已停止呼吸,情急之下七弦操作有所失误,导致没能将一个头骨碎裂奄奄一息的伤兵性命挽救回来。

    “…”

    七弦看着这个死去伤兵年轻的面孔、想着他家中盼望儿子回去的父母,再没了此前从容冷静,只觉阵阵额头冒汗、腿脚发软。

    面前躺着的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断送掉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一位妻子的全部寄托、一双儿女的全部依靠。

    这样想着,七弦沾满鲜血的双手甚至颤抖起来,再没勇气切开一个个伤兵的喘息着的胸膛、再没勇气在他们鲜活的内脏上面缝线、再没勇气为了防止他们疼得乱动将其打昏过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七弦却一次次抬起手又无奈垂落,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心软了还是害怕了,看着满帐篷到处殷红的血迹竟然感觉那么的刺眼。

    “医师大人…”

    脚边地铺上躺个老兵,花白头发和遍布皱纹的脸看起来足有近五十岁,这时忽然伸手扯扯七弦衣襟、艰难地举起个小小扁铁瓶有气无力缓缓说道:

    “您忙了多半天…定然非常疲累,喝些小的…从家里带来的…杏花白…歇口气…”

    “…”

    七弦低头看看老兵,发现他的双腿不知被什么东西齐根砸得没了正常形状,眼圈一红哽咽说道:“阿伯…我恐怕没办法保住你的腿。”

    “呵呵…您这样称呼…可折煞小的了…如果您能让小的活下去…回家亲眼见到…那还没看过的…小孙子,我老耿就…一辈子…感念您的恩德了…”

    老兵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若是没福气…活到那个时候…也没什么…这个帐篷里…这座镇东城里…哪个士兵不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小的加入边军三十年…即便现在…一口气咽了…进了阴曹地府…见到我家老子…也敢拍着胸脯说…爹…小六子没给你丢脸…只这一仗…我就射死…至少三个大周兵!”

    “没错,阿伯…您已经尽力了…”

    七弦点点头举起老兵的铁瓶一饮而尽,混合着杏花甜馨的醇厚热流从嘴里径直淌进胸膛间、淌进肚腹里,随即低头轻喝道:

    “你们每个人都尽力了…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七弦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