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院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将咖啡杯放回桌子。
“你也知道，你就是个专科的学历。当初要不是运气好，你是进不了我们这样的教学医院的。”
副院长从口袋里把眼镜布掏了出来，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漫不经心地戳着陈海的痛处。
陈海当然知道自己的劣势在哪里。
如果不是因为学历，以他临床和科研的能力，恐怕早五六年前就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哪里还会是现在落魄的光景。
他们那样的小山村，哪有那么丰富的教育资源。
他一个专科生就已经是他们那个小山村的风云人物了。
可是却在京海这样的城市混得如此不堪，处处看人脸色。
说起来也是挺可笑的。
当初陈海选择学医，只是因为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说了一句学医好。
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
但是他们的那个小山村的消息太过闭塞了，到现在他们都还以为陈海是毕业以后包分配的。
他们也是这样灌输给陈海的。
以至于陈海还曾经天真地以为他能够通过大学的努力，和那些在高考时候胜过自己的天之骄子比一比。
却没想到他们根本都不是一个赛道的。
毕业找实习都不知道被多少医院拒之门外，不要说找工作了。
要不是当初的那件事，他连现在这家医院的大门都进不了。
自从进了医院，也没有多少人正眼看过陈海一眼。
明明很多和他同批次进入医院的医生捅出的篓子不断，甚至不少坑都是他去填的。
但带教老师却依旧会选择把最好的机会留给那些学历更好的学生。
他们上手术的时候，陈海只能被发配去门诊。
因为他们都是差不多级别的院校出来的，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带教也更愿意相信他们，而不是实战表现更好的陈海。
陈海的手术量积累，都是靠着死皮赖脸地找到各位带教老师主动争取，一点点求来的。
他就像是生活在海洋下层的小鱼小虾，靠着上层漏下的一点点残羹冷炙，不断精进着自己的技术。
事实证明，陈海确实在手术方面非常有天赋。
一台手术，他看个两三遍就能上手。
明明他是最不被看好的，但偏偏他最争气。
很快将那些同龄人的手术水平甩在身后。
但现实是残酷的，那些和陈海同个批次，水平不如他进医院的人，已经早早地站在了副高的位置上俯瞰着他的挣扎。
能力强的医生还在挣扎着向上爬，能力一般的医生却已经站在山顶欣赏起了风景。
讽刺吗，但这却是陈海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说回副院长。虽然他对陈海沉默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也没有继续刺激陈海。
“虽然流程上我不该通过你的晋升，但是我们医院一直是鼓励医生终身学习，不断提高自己的。这些年你也确实做得很不错。出于这样的考虑，我愿意给你个机会。只要你顺利完成了这次的手术，帮助我们医院拿下今年的先进单位，我就可以借此说服其他人，批准你的晋升。”
说完，副院长吹了吹自己眼镜上的灰，把选择给到了陈海手里。
一边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晋升，一边是自己的职业道德，陈海一下子陷入了两难。
好几次，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又被他重新吞了下去。
好一会儿，他才心怀忐忑地开口：“院长，能给我些时间考虑下吗？”
却不料被院长一口回绝：“我给你时间，谁给我时间呢？手术明天就要做，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明天？”陈海惊呼出声。
“明天怎么来得及啊！术前的检查都还没做，麻醉和心内科也还没做术前评估，就算我现在开单也来不及了啊！”
听说手术明天就要进行，陈海就更担心了。
这真不是陈海的推辞。
而是如果真的缺少基本的检查，麻醉科都不会同意麻醉的。
即便麻醉科同意了，陈海也不顾职业暴露的风险进行手术。
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刀都难辞其咎。
如果真是这样，陈海就更不敢接下这台手术了。
“你喊什么！”副院长瞪了一眼陈海。
“检验科还有影像科那边我会打好招呼的，让他们把手头上的工作停下，优先做这份。心内和麻醉我已经让两个科室的主任下来了，有问题也是他们两个科的，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话虽如此，陈海却依旧免不了要担心。
见到陈海几次三番的找借口推脱，副院长也开始不耐烦起来，正色道：
“陈海，晋升的机会有多难得，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已经是为你破例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面对副院长的最后通牒，陈海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没有退路。
他的眼前，那些曾经努力奋斗的日子如潮水般涌来。
他仿佛能够闻到那无数个夜晚灯火通明时，空气中弥漫的咖啡和纸张的混合气味；他仿佛能够感受到那汗水滑过脸颊，滴落在桌上的温热。
在这无尽的回忆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矛盾。
但是最终，他还是做了一个违心的决定。
“我知道了，院长，我会留出时间为明天的手术做好准备的。”
陈海的话才出口，后悔，自责和不安的情绪就占领了他的大脑。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得到自己想到的答案，副院长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
笑中带着几分不屑与讽刺，仿佛是在嘲笑着陈海无谓的反抗。
他戴上了擦得透亮的金丝边眼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如同猿猴瞬间完成了进化，带着他那招牌式的和蔼笑容，穿着人模狗样的灰色西装套装地对着陈海说道：“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明天手术的患者。”
陈海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步伐沉重而无力地跟在副院长的身后。
就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船，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