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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心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窗撒下,照着窗边的腊梅宛若镀上一层轻纱,朦朦胧胧,耀眼迷离。

    青绾两眼死死盯着锦盒,时序抬眸看向窗外,房中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只有绿梅丝丝缕缕淡淡的幽香。

    一阵风拂过,花香更甚,舞起青绾的发丝覆在眼睫上,她才恍过神来。

    她打开锦盒,小心翼翼取出了那把伞。

    时序也回过神来,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伞上。

    青绾一手握着伞柄,一手将其撑开,撑开的刹那,两人皆是眸光一闪。

    此伞伞面取千年碧桑蚕所吐之丝织就的锦缎制成,细腻如流水,伞面四周垂挂赤炎石,伞柄以纯阳之木锻造,内置各类机关,伞柄末端垂挂着一枚徽章似的令牌,整把伞可谓将精妙与美观融合到了极致。

    时序整体打量了一会,凑近又将伞柄末端那个徽章似的令牌细细端详起来。

    “阿序,可是有什么不妥?”时序一番动作,自是引起了青绾的关注。

    时序看了又看,越看神色越加严肃。

    “绾绾,玄霄神君可是虎族?”

    “嗯,在清泠之渊时他同我讲过?”

    时序顿了一顿,良久怔怔看着青绾道:“绾绾,这大约是虎族的玄虎令。”

    “玄虎令?”论起器物、风土,时序知道的总是知道的更多一些,而青绾几乎是空白。

    “玄虎令是虎族圣物,可调动虎族千万军马,玄霄神君将此物送于你,你可知他是何意?”

    此话一出,青绾更加出神地盯着那块黑金色令牌,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绾绾。”

    “阿序,我大约是知道的。”青绾抬头,脸上却不是开心的表情。

    “你不喜欢他?”

    “我……我对他的喜欢和喜欢你、喜欢听拂、喜欢时明哥哥还有喜欢臾朝是一样的,他是很好的人。”

    “那司尧呢?”时序几乎是下意识开口。

    青绾并未立即回答,垂下头去沉思了好久,悠悠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怕他难过,怕他伤心,有时候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回到云台之谷,我就会觉得舍不得,他好像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和他一起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很清晰,他就像有魔力一般,阿序,这难道就是喜欢吗?”

    时序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肯定道:“这便是喜欢。”

    “在黎芦村时他也曾说过喜欢,可是他却赶我走,不想让我留在他身边,阿序,我不明白他。”那时的情景,司尧很是决绝,青绾每每想起,依旧难过。

    “也许他有他的难处,但看得出来他确实很在意你。”时序拉着青绾的手安慰道。

    “他好像有很多事藏在心里,他现在还不愿意说,但我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愿意告诉我的。”青绾低声说着,好似也在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时序听着却有些难过恍惚。

    她们终究是要回到云台之谷的,更何况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如青绾所了解的那般单纯美好,司尧若是再喜欢旁的女子,也会三妻四妾吗,到那时青绾又该怎么办。

    如果注定要分开,如果结果不完美,一切是否还值得开始。

    这是青绾和司尧的问题,也是她和臾朝的问题。

    臾朝的心她懂,可是人生那样漫长,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事,她感到害怕也感到畏惧和惶恐。

    有些事情,青绾了解得尚不透彻,为了她将来不难过,她必须先将一切告诉她,再让她做出衡量。

    “绾绾,你出来几个月,外头的世界你大约也了解了一些,外头不比云台之谷,一个男子是可以娶很多女子的,你知道吗?”时序开口,小心试探。

    “嗯,前些日子知道了。”青绾低头苦笑,“外面的世界真的和云台之谷不一样。”

    “绾绾,那就算这样,你依旧要选择喜欢司尧神君吗?”时序追问。

    青绾默了很久才呢喃道:“可是阿序,他已经在心里了,好像抹不去。”

    “他有一日若是再喜欢旁的女子,你也可以接受吗?”时序叩问着青绾,仿佛也在叩问自己。

    青绾摇摇头,“若是他变成这样,我会离开他,再也不回头。”她看向桌边的腊梅,脑海中忽得就浮现起阿梅的脸,她转头看向时序,“阿序,你知道吗,在水月城我认识了一个女子,她和她的丈夫青梅竹马,相扶相伴七年,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的丈夫喜欢上了旁的女子,那女子也有了身孕,我原想着要替她惩治那男子,但她拒绝了,她说背叛是真的,可从前的爱也是真的,走错路并不可怕,及时回头就可以。”

    “及时回头就可以吗?”时序低喃。

    “未来千变万化,如果因为畏惧而退缩,或许以后会更觉遗憾,我想跟着自己的心,哪怕会难过,哪怕会失望。”青绾眸光坚定。

    时序垂下眼眸,思绪万千,回过神来,才又问道:“那玄霄神君,你打算如何?”

    提到玄霄,青绾总是惆怅,他那样好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不那么伤心。

    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把东西还给他 ,和他说清楚。”

    “嗯嗯,该当如此,找一个好一点的时机和他说吧!”

    又是一阵风拂过,几片腊梅花瓣从窗杦吹进来,洋洋洒洒铺在桌上。

    司尧推开推开窗杦,满眼绿色,生机盎然,幽香扑鼻。

    景致这样美好,他的一颗心却是悬着。

    在他身后,玄霄和臾朝垂散着脸,面如死灰,比寒风中的枯木还要沧桑几分。

    一地闲愁,万千头绪,皆为相思。

    日影西移,房中只余叹息声。

    “青绾姑娘、司尧公子在吗?”门外传来夫人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扣门的声音。

    司尧与青绾几乎是同时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于婶,你找我?”青绾开口,语气淡淡的。

    “景尧绣坊派了人来,说是要见你们。”

    青绾看了司尧一眼,应道:“好,我们这就下去看看。”

    时序、臾朝、玄霄也一并跟着下了楼。

    等在楼下的是一个女孩,她的头上戴着挂着各色彩球的帽子,上衣为左开襟服,其上绣着各种色彩鲜艳的纹饰,下着黑色长裙。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但五官特别深邃。

    看着楼上乌泱乌泱下来的一群人,她也不怯场,径直上前两步问道“你们谁是青绾,谁是司尧?”

    青绾也上前一步,朝她微微笑道:“我是青绾,他是司尧。”

    “那你们和我说走吧!”女孩说完转身便要走。

    “我们也要一起去。”臾朝看看青绾和司尧,开口朝着女孩喊道。

    女孩回身,朝臾朝狠狠瞪了一眼:“不成,锦姨只让青绾和司尧去。”

    “唉,你这小屁孩。”臾朝有些气愤,双手叉腰,也瞪着她。

    “锦姨在水月城也是一号人物,仁善的事她做得多了,伤天害理倒没听过,你们就放心让他俩去吧!”于婶拿着鸡毛掸子一边掸着灰尘,一边说道。

    “可是……”臾朝还想说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紧紧拽着。

    一回眸,正对上时序的视线,而衣袖处,正是时序拉着他。

    他心中猛地一动,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只对着青绾和司尧道:“那你们早去早回哦!”。

    景尧绣坊

    用植物染料染好的布匹晾满了整个院子,微风拂过,夕阳下的布匹随风轻摇,仿若流动的蓝海又宛若春日夺目的花朵。

    穿过小院,再走过回廊,便到了绣坊的后院。

    绣坊的后院十分宽敞,中间是一汪碧潭,而房屋则依着水流以及假山走势而建,十分清幽雅致。

    潭边另有一块更大的空地,一株巨大的紫藤依附着拱形花架攀爬,枝条已经铺满花架,眼下虽只见枯枝,但已可料想花开时的盛景。

    花架下是一方石桌,旁边还放着一张摇椅。

    锦绣正在那花架下,出神地看着那张摇椅,仿佛那摇椅上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一般。

    “锦姨,她们来了。”

    锦绣没有回身,轻声吩咐道:“阿清,和阿敏多准备些饭食,晚上留他们一起吃饭。”

    阿清应了一声好,转身便要走,青绾眼疾手快,拦下了她。

    “锦姨,我早上告诉阿婆要回她家里吃饭,冒然不去了,怕她担心。”青绾对着锦绣施了一礼,语气中满是歉意。

    锦绣轻笑一声:“也罢,也别让阿桐着急,阿清你且下去吧!”

    阿清回眸看了一眼,这才退下。

    青绾自然上前,像白日那样十分亲昵道:“我知道锦姨最好了,离开水月城之前我可一定得吃上锦姨这里的饭。”

    锦绣表情却只是淡淡的,也不与她打趣,只轻声道:“过来坐吧!”

    青绾回身看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司尧,方才随着锦绣走到石桌旁坐下。

    司尧依旧没有跟过来,四处打量着院子,最后死死盯着紫藤花架,眼眸越加沉寂,双拳紧握着直至泛白。

    “司尧。”青绾轻唤了一声。

    不远处的人犹如石块,没有任何反应。

    青绾回眸看了一眼锦绣。

    锦绣眸中泪光盈盈,柔声道:“给他一些时间吧!”

    此情此景,青绾自然也猜到了几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落寞的身影。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司尧才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

    “锦姨,我……我亲生阿娘曾经住在这里。”他僵直身子站着,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

    “你阿娘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锦姨抬眼看他,泪珠霎时也滚落下来。

    司尧低垂着头,汹涌的泪水遮天蔽日。

    青绾看着两人,不知不觉中眼眶也早已湿润。

    锦绣稍微缓和了情绪,正色道:“景尧,那些流言并不是真的,你阿娘没有挟恩图报,更没有想着要和正妃娘娘抢夫婿,她那时并不知情。”

    司尧没有答话,坐了下来,仔细听着。

    “云烟渺净色,云渺二字便是你母亲的名,她是水月城富商苏家的独女,从小得父母疼爱,饱读诗书,更随其父走南闯北,游历四方,在经商上也是眼光独到。”提起云渺,锦绣满心满眼都是赞赏。

    青绾看看司尧又看看锦绣,听得更加认真。

    “我遇上她时她才十六岁,她一番周旋,才在一只无恶不作的大妖手下将我救下,后来我便一直跟着她,遇上你阿爹时她刚满十八岁,那时你阿爹还不是轩辕王,游历玉镜山时一把就接住你外爷扔下的为你阿娘招婿的绣球。”锦绣说着,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良久又才道:“那时你阿爹并不知道这绣球的含义,只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彩头,后来是你外爷的人将他请到了绣楼上,他才得知了真相,之后他果断放下了绣球。你阿娘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起先她并不在意谁抢了绣球去,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逃婚,可你阿爹居然退回了绣球,这便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试要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居然能不为苏家的万贯家财心动。”

    锦绣苦笑一声。

    “她在城中找到了你阿爹的住所,又租下了和你阿爹所住的院子相连的屋子,每日爬上墙头,美其名曰看风景,实则就是去观察你阿爹,你阿爹灵力高强,你娘所有的小动作她都知道,可他也不计较,每次都是笑盈盈的,搞得你阿娘是愈加生气,她再也不爬墙头了,换着法子每天捉弄你阿爹,你阿爹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

    青绾听着,眼前仿佛就出现了那个调皮活泼的少女。

    锦绣语气一转,眸色中是淡淡地哀伤:“老天啊就是喜欢捉弄人,无缘相守的两个人却偏偏让他们遇见了。”

    “你阿爹那样的人你阿娘从来没有遇见过,渐渐地她便喜欢上了他,她向你阿爹说明了她的心意,却再一次被你阿爹拒绝了。”

    拒绝了?

    司尧与青绾同时抬眸,疑惑看向锦绣。

    “你阿娘伤心欲绝,又恰逢一位隐居的高人途经水月城,她便想随着高人游历四方,可还没出城门,你阿爹便追来了,实在是孽缘啊!”锦绣说着连连摇头。

    青绾仔细听着也十分动容,话本子里常写剪不断理还乱大约就是这般,她想那时司尧的阿爹定然也是十分喜欢他阿娘的,只是碍于某些缘由不敢表明心意,得知了她要离去,才知情已深,爱难舍,这才匆匆追来。

    “回城的第二日你阿爹便到家里提了亲,一个月后两个人便成了亲,那时候是你阿娘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可是没过多久,正妃娘娘便找来了,因为老轩辕王病重了,也是在那时你阿娘才知道你阿爹是轩辕的王子,而他此番隐藏身份在水月城中一面是想找出他在降服火螭时想暗害他的人,一面是为了给老轩辕王找药草。”

    话至此处,锦绣沉默了好久,仿佛又被拉回了更幽远的记忆中。

    “世人都说重华帝君德行千古,可在我看来他至少不是合格的夫君,情深而不专,到最后伤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锦绣说着,眼中有愤怒、有心疼。

    “你阿娘得知了真相,不顾自己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一纸休夫书与你阿爹划清了界限,正妃娘娘后来多次找来,为你阿爹说情,想带你母亲回轩辕,可是你母亲都拒绝了,一生再未与你阿爹相见,你阿娘她便是这样的女子,她这一生唯一觉得对不住地便是正妃娘娘。”锦绣说着泪水早已爬满脸颊。

    司尧好一阵沉默,青绾也悄悄抹了眼泪。

    “后来你母亲生下了你,因为孕中伤神,你生下时就十分病弱,而你母亲也因为生产落下了病根,你阿爹自是知道你母亲的脾性,再不敢寻来,隔三差五差人送药材,可你阿娘都一一退了回去,那时你阿娘唯一会见的人就是正妃娘娘,正妃娘娘带来了灵珠为你护体,隔一段时日又为你调养,日子一晃就过了十年之久,经年的相处,你阿娘和正妃娘娘早已如亲姐妹一般,你娘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成为了水月城的新一代传奇,正妃娘娘只要得了空,就会来看你们娘俩,那样的日子也算温和从容。”

    两个女子并没有因为一个男人的错误而敌视对方,相反地她们看见了彼此的挣扎、彼此的苦难,从此她们的连接从男人变成了自己本身,相扶相持,青绾发自内心地为她们开心。

    司尧一言不发,始终低垂着头。

    “你养在灵珠里一直是婴孩的形态,十年的时间终于养好了你的先天不足,你阿娘原以为可以陪着你慢慢长大,可是当年生产时落下的病根发作了,我找了无数医师,正妃娘娘也带来了很多神族的医者,可是谁都没有办法,他们说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致,油尽灯枯了。”锦绣强忍着用丝帕擦去眼角的泪水。

    青绾也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司尧垂着头,他的双拳紧握着,后背微微起伏着。

    “你阿娘将你托付给正妃娘娘,她说人族的寿数太过短暂,她不想让你循环往复的经历着生死离别,在正妃娘娘身边至少会有人长久的陪你,正妃娘娘应下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院落中只有风拂过紫藤树架的声音。

    青绾泪眼迷蒙,瞥向司尧时他的泪水大滴大滴砸落在地上。

    “最后的时间她让正妃娘娘带着她爬上了初次见你阿爹的那座院墙,她说她想再看看这一生错误开始的地方,那时你阿爹也来了,他换了样貌藏在了院中,却一步也不敢接近你阿娘,直到你阿娘在正妃娘娘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青绾仿佛再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个女子,坐在院墙上,回望自己的一生,想起了那些美好,也想起了那些痛楚,她明明笑着,泪水却从未停止,那个她怨了一生或许也爱了一生的男人在她的身后,他哭着、痛苦着却再没有脸面对她。

    正妃娘娘眼睁睁看着眼前如亲妹妹一般的女子渐渐没了气息,她惶恐无措,将她搂得越来越紧,不停地和她说着话,可那具身体却越来越冰凉,她的泪水滑落在她的脸颊,最后她抱着她哭得歇息底里。

    一番纠缠,几经撕扯,早已没有了对错,只有无尽的遗憾和亏欠。

    三人久久不能平静,夜风拂过,清月高挂天空。

    两人踏出景尧绣坊,月光的清辉落了满身。

    司尧走在前面,久久一言不发,月色映照着他憔悴的身影仿佛一触碰就会碎,青绾看着他,心中隐隐作痛。

    司尧的阿娘明明是那样好的人,可是那些的谣言却将她说得那样不堪,传谣言的人必定是知道司尧的脾性,知道他对正妃娘娘的感情,所以才想借这些莫须有的东西让他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与愧疚中,借此毁掉他。

    诛心之计不可谓不毒。

    青绾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只觉眼眶一热,不由地便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了他。

    她温声安抚:“一切都过去了。”

    司尧终是克制不住,伏在青绾的肩头哭了出来。

    青绾一手轻拍着他后背,一手将他搂得更紧,抽泣着不断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时序、臾朝、玄霄三人寻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玄霄咳嗽了一声,青绾这才将司尧放开。

    臾朝一个箭步凑上前来,本想打趣一番,看到的却是眼眶猩红,泪痕斑斑的两个人。

    到嘴边的话胡话哽在喉咙里,只轻声问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司尧极力压抑着情绪,没有说话,青绾淡淡应道:“先回去吧!”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多问。

    月色朦胧,客栈门口的灯笼左摇右晃,院中暗香浮动。

    到了房间门口,青绾却始终放心不下司尧,迟迟没有进去,她忍不住朝着那落寞的身影喊了一声:“司尧。”

    司尧愣了愣,回身时努力朝她笑了笑。

    这样的司尧臾朝不曾见过,想起当时在清泠之渊他说起他阿娘时的神情,臾朝忖度着今夜的事情必定也与他的阿娘有关。

    他此番赶来也是为了告知司尧他打听到的关于他阿娘的一些消息,如今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时序姑娘,你带着青绾先回去,司尧这边有我们。”

    “好。”

    回到房间,司尧依旧一言不发,他立在窗边,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臾朝和玄霄暗自对视一眼,皆不知如何是好。

    夜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过去,司尧依旧纹丝不动,臾朝终是看不过司尧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走到他身后:“我回了青阳就派人四处打听你阿娘的消息,可偏偏青阳又发生了内乱,打听到的消息耽搁到现在才给你送来,你阿娘绝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

    臾朝语气恳切,司尧却不答话。

    “你阿娘她走南闯北,通晓昆仑、云州各地风物,经商之才更是为人称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奇女子,这样的女子你相信她会挟恩图报吗,更何况探听消息的人说正妃娘娘与你阿娘往来密切,两人如亲姐妹一般,如果她真的对不起正妃娘娘,正妃娘娘怎么如此。”臾朝说得激动,他打从心底里赞誉司尧的阿娘,虽不知她与司尧的阿爹的故事到底如何,但他坚信那样的女子绝不会如谣言所传那般。

    司尧回身,目光涣散,一脸呆怔茫然。

    臾朝与玄霄皆是一惊。

    “是我不分是非,错怪了阿娘。”他开口声音喑哑疲倦。

    玄霄与臾朝怔怔看着他,半晌没法将眼前落寞颓唐的人与从前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联系起来。

    除了这些莫须有的谣言,轩辕神族的人到底还对他做了什么。

    “司尧,错不在你。”臾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就是你的错了,要怪也该怪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要是让我遇到,保证让他们跪地求饶。”玄霄第一次安慰人,业务十分不娴熟。

    “你们都回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既开口,臾朝和玄霄再是担心,也只得先离开。

    另一头青绾将从锦绣那里听来的事告知了时序,时序亦是唏嘘不已,两人擦了泪水,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一轮孤月,满腔心事,司尧该如何消解?

    青绾看着窗外,心中无限怅惘,犹豫了好半晌对着时序道:“阿序,我想去陪陪他。”

    时序起身,走到青绾身边拉起她的手温声道:“去吧,跟着你的心走。”

    青绾点了点,一回身跑出了屋子,大步冲到了司尧的门前。

    她抬手轻轻扣了扣门栓,不过一会司尧便站在了门口。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眼角猩红一片。

    青绾心中一紧,好半晌才道:“我们……我们去吃酒酿圆子吧!”

    司尧微微抬了眼,眼中略有讶异之色。

    青绾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拉起他的衣袖便往楼下走,一口气跑到了酒酿圆子的铺子里,才将他的手松开。

    “老板,两碗……两碗酒酿圆子。”青绾气喘吁吁,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

    老板忙活着应了一声“好。”

    不过一会,两碗酒酿圆子就被端了上来。

    “两位慢用啊”老板脸上堆着笑,语气十分柔和,一抬眼发现是青绾和司尧,眼神顿时放出光来“原来是你们两个啊!”

    青绾满脸疑惑。

    她这不是第一次带司尧来这吗,怎么老板也认识司尧。

    “之前你吃的酒酿圆子啊都是这郎君煮的,还有那些茶果子也是他买的。”老板一副看热闹的样子,详细说着。

    怪不得之前吃的时候她觉得味道有些熟悉,没想到还真是司尧的手艺。

    她余光打量着司尧,只见他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目光无处安放,耳根默默起了几许暗红。

    “那你们慢用,今日的茶果子呀我请你们吃。”老板喜笑颜开,拂袖扬长而去。

    青绾低头吃着碗里的糯米团子,脸颊顿时也绯红起来,一时连安慰司尧的正事都忘记了。

    司尧堪堪吃了几口,眼神迷茫地望向天际,愣愣出神。

    两人原先说着是要去阿婆家吃饭的,可听了司尧阿娘的事情,青绾便知这一顿饭食吃不上了,于是先行拜托了阿清传话给阿婆一家,让他们不必等着。

    从午时到现在滴水未尽,又流了许多泪,青绾原先是有些饿的,可看着司尧伤神的样子,顿时也没了食欲,只胡乱扒拉了几口。

    “司尧,你想看星星吗?”

    司尧回神,对上一双光洁澄澈的眼。

    青绾总是有很多光怪陆离的想法,而他任何时刻都好像无法拒绝她。

    “我们就去这水月城最高的屋顶看星星怎么样。”青绾伸手,指了指西北角的楼宇。

    司尧还未答话,衣袖已被青绾拉起。

    又如方才一般不管不顾拉着他跑出了好远,到了无人处,青绾念起法决,两人凌空而起,双脚踩过无数屋宇瓦片,终是落在了那最高处。

    俯首万家灯火织就一城烟火,抬眸弯月如钩装点一池星河。

    夜风拂面面颊,带着冬日的丝丝凉意。

    踟蹰再三,青绾总是开口。

    “司尧。”她温柔地唤他。

    司尧看向她,眼中依旧驱不散的落寞与惆怅。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错怪了你阿娘,觉得对不住她。”她说得小心翼翼。

    司尧垂下头去,不敢继续看她。

    “谷里的老人说人死了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挂在天上永远守护着自己在意的人,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有一颗一定是你阿娘,她那样爱护你怎么可能舍得怪你,怎么可能舍得看到你如今自责难过的模样,更何况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所以司尧,不要把自己陷进深渊里,为了你阿娘,更为了你自己。”

    那声音极尽的温柔,却无比的有力,司尧一时惶然。

    不知从何时起,他将自己与罪孽二字深刻地联系在了一起,从他的出生到他做下的每一个决定,仿佛都是错误,他跌落在深渊里,外头只有嘲弄声,他放弃了挣扎,任由着深渊将自己慢慢吞噬,他想,他早就认命了。

    可是这一刻他彻彻底底的动摇了,他想从那深渊里逃出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

    他抬眸,望向无边星河,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嘴角却是扯出一抹释然的笑来。

    “青绾,我会的。”良久他开口道。

    青绾只觉鼻酸,懵然中竟一把抱住了司尧。

    温热的鼻息贴近脸颊,两人皆是一惊。

    青绾愣愣了神,故作镇定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哄孩子一般道:“想通就好、想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