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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不能哭

    “二十五爷的道行低,没用的。”我大奶奶说:“只怕是要请吉祥寺的了然和尚来,搞个推盘递送,将孤魂野鬼,远送别方,才行呀。”

    “老帽子哎,你先别急。”我大爷爷说:“我猜想,黄连的病,是心病。心病需得心药治。到茅根回来了,她呢,什么事都没有了。”

    “茅根,太不懂世事了!”我大奶奶说:“我哪晓得,他几时回来哟!”

    我大爷爷阴沉着脸,活像所有的人,都欠了他五十贯钱,走到生发屋场。

    滑石痞子说:“哦豁,枳壳大爷,你走错了路哒!怎么舍得闲逛呢?”

    也别怪滑石痞子,我大爷爷租种的四亩水稻田,就在滑石痞子的屋门口,我大爷爷上过身,下过身,就是不肯进屋坐一坐。

    滑石痞子端来一个茶盅,递给我大爷爷。说:“我去寻几粒花生米来。”

    我大爷爷以为茶盅里盛的是茶,想一口饮了。忽然闻到一股酒味,才细细地尝了一口,果然是米酒。

    我大爷爷记得,上次喝酒,还是端午节时候。一口酒含在嘴里,一滴一滴,侵入肺管子里,侵入脾胃里,我大爷爷心中的愁绪,一点一点地减少,从五脏六腑中升起一点一点的豪气。

    滑石痞子滴酒不沾。老痞子说:“枳壳大爷,隆回县摘星楼的李复生的正宗通书上说,今年是七屠共猪,九龙治水,一人得饼,九人抢食。看这个烂年岁,上半年大涝,下半年大旱,这年景,正好落在李复生的印板上呢。”

    我大爷爷说:“滑石哥哥,涝也好,旱也好,最怕的还是绝母子呢!

    我大爷爷所说的绝母子,就是蝗虫,蝗虫若是铺天盖地而来,别说颗粒无收,连稻秸秆,也被蝗虫咬得刷把子一样。

    滑石痞子的神色,颇为凝重。老痞子说:“哎,绝母子灾害,七八年未来了,今年的气候,正好适合绝母子生长。枳壳大爷,你是种田的行家里手,这方面,你要捺点神呢!”

    我大爷爷喝完酒,走到下芽丘的田埂上。我二爷爷带着我几个姑母,和我爷老子决明,一担一担的河水,从六百步远的西阳河里挑来,一瓢一瓢地洒在稻田里。稻田中,泥土已干裂在手指宽的缝隙,一瓢水浇上去,白色的泥土,发出“嗞嗞”的声音。浇水的人还未离开,泥土又发白了。

    我大爷爷问我二爷爷:“贺家的坝水,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家里放?”

    “还要五天。”

    “唉!这禾苗,正在抽穗扬花,不晓得等得了五天吗?”

    “鬼晓得呀。”我二爷爷说:“这天公公,硬是不晓得做天了!专门绝种田汉子的生活呢。”

    “老弟,你起得早,有没有发现绝母子在跳?”

    “有呢。”我二爷爷说:“我老是担心,今年怕是有绝母子灾呢。”

    “陈皮,今晚上,晚一点,等晚辈们睡觉了,你喊你堂客们来,我们四个人,到金花家里,商量一个事。”

    “哥,你是家里的主心骨,我听你的梆子响。”

    我大爷爷转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里,对金花说:“大妹几,你今夜里,晚点睡,我和你娘老子,你叔和你婶,过你家,商量个事。”

    我大姑母问:“茅根的事?”

    我大爷爷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院墙。黄柏、砂仁的死讯,迟早会传出来,这样,茅根的死讯,想瞒也瞒不住了。”

    我大姑母说:“黄连那里,怎么办哟!”

    我大爷爷说:“剪秋的主意是对的,趁早把她嫁掉。”

    金花说“爷老倌,你们四个长辈,那就过来吃餐随便饭。”

    我大爷爷说:“大妹几,你也晓得,如今各家各户,都是少吃的。哪个懒鬼懒婆娘家,窝娘窝崽,饿得做鬼叫。我们四个人吃了你家一餐饭,你们便少了一餐饭的粮食。况且,你家的婆婆,老帽子,眼珠子鼓起铜栗子大,你也不好做人哒!”

    金花的婆婆,老帽子,习惯天一断黑就睡。金花将后院里的落叶、杂草扫到一堆,点上火。烟火将苍蝇、蚊子、蜘蛛,熏得七荤八素。

    我大姑爷常山问:“你娘家的四个老人家过来,要不要熬一点绿豆稀饭?”

    金花说:“估计他们,是吃不下的。”

    常山说:“为什么?”

    金花说:“你莫问,到时你就晓得了。”

    金花将后院里脚门打开,小圳巷子里吹来一丝丝凉凉的风,吹得院子里的萤火虫光,凌乱而暗淡。

    我大爷爷和我大奶奶首先进来。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看,你的大女儿,多么的细心细意,给你准备了一把靠背竹椅子呢。”

    “老倌子,靠背椅子,几时轮到我一个妇道人家座?”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你晓得的,我在外面,和其他的汉子、堂客们,三句话不对鳌头,就是三个爆栗子。你跟着我,快三十年了,我几时到你面前发个半点脾气呢。”

    我大爷爷枳壳、我大奶奶慈菇、我二爷爷陈皮、我二奶奶茴香,坐好之后,我大姑爷常山,提来一个双耳陶瓷茶壶。茶壶里的茶水,是用薄荷叶、香芋草、庆香子、甘草烧的凉茶。

    我大奶奶坐在靠背椅子上,问我大爷爷:“我们到金花家里来,是专门来喝凉茶水的吗?你有什么事,早点说。黄连妹子那里,我还得盯着她呢。”

    我大爷爷说:“老帽子,陈皮,茴香,我今晚要和你们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们听后,不准哭,不准闹。”

    我大奶奶心里一沉,说:“老倌子,你有什么事,你快点说。你慢吞吞的,快把我的栾心急肿了!”

    “老帽子,我实在说不出口啊。”我大爷爷首先呜咽道。

    我大姑母拿条小四方凳子,坐在我大奶奶身边。说:“娘啊,娘啊,你一定要沉得气啊。”

    “你们不说什么事,叫我怎么沉得住气呢?”我大奶奶说:“我猜来猜去,无非是茅根和瞿麦,出了什么事。”

    “是的呢。”我大爷爷说:“正是茅根出了事。”

    “茅根出了什么事,你们快说啊!”我大奶奶催促道。

    “茅根他,死了!”

    “老倌子,你在说胡话吧?茅根怎么会死?”

    “老帽子,我们的大儿子,茅根,确确实实死了,死在安乡院子里。”

    我大奶奶慈菇,顿时觉得,天地旋,地在转,星月在燃烧。她放肆大哭:

    “茅根哎!我的亲崽崽呀!我的亲崽崽呀!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死了呢?做娘的还没死,你的儿子还没有出生,你怎么舍得我这个做娘老子的呢?哎哟咧!哎哟咧!”

    几个人,一齐嚎啕大哭起来。

    我二爷爷哭一阵子,问我大爷爷:“瞿麦呢,瞿麦他,没什么事吧?怎么不见他回家来呢。”

    我大爷爷哽咽道:“瞿麦没有事,他和党参,去了长沙,闹革命去了。”

    “砂仁呢?”

    砂仁,他最先死的。”

    “黄柏呢?”

    “黄柏他,也死了。”

    “他们三个人,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火烧毛病。”

    我大爷爷走到我大奶奶身边,捉起我大奶奶的双手,说:“老帽子,拜托你,莫哭了,千万莫哭了。你一哭,茅根的死,传到黄连的耳朵里,搞得不好,一尸两命呢。”

    “老倌子,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了,我当真不哭了。我们回家去,但我的脑壳,晕的厉害,你有没有力气,背我回去?”

    “老帽子,来,你爬到我的背上来,我背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