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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偷水(5)

    我大爷爷还真睡了,这可苦了我二爷爷,睡也不是,坐也不是,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抓偷水贼的百十号赤脚板汉子,打着灯笼火把,拿着锄头,扁担,短棍,暴吼着,冲到卧槽坝上,没看到一个人影。

    为首的青蒿老倌子,大叫道:“这里没有人,我们马上赶到贺家坝去,一定要抓住偷水的贼!打得他们发黑眼晕!”

    这群急红了眼的汉子,赶到贺家坝,团团围住我大爷爷和二爷爷,嘴巴子里,不干净的话,像炮弹一样射。出来:

    “捉到了!捉到了!两个偷水的贼,在这里睡懒觉!”

    “动手吗?青蒿老爷子?”

    青蒿远远地答应:“莫急!莫让他们跑了!等我来看看,这两个偷水的贼,是不是头上长犄角?我来把犄角锯下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两文屌屌的话,是剪秋的爷老子,雪胆老爷子的口头禅,我大爷爷拿来活用。“青蒿,青蒿大孙子,是你叫你们的兄弟,想打我?”

    青蒿老倌扒开众人,火光照射之下,见是我大爷爷,说:“枳壳大爷,你是为老不尊呢!万千的好事不去做,为什么去龙潭坝偷水?”

    “放你娘的狗屁!”我大爷爷说:“我枳壳大爷是这样的人吗?你跟着我去看看,卧槽坝一滴水都未放下来,贺家坝里没几桶水。我要是偷水的话,为何不把卧槽坝撬开?躺在这里睡大觉?”

    青蒿老倌说:“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卧槽坝撬开没有?”

    一个老汉子说:“没有撬开。”

    青蒿老倌说:“枳壳大爷,我们错怪你老人家了,对不起呀。”

    我大爷爷说:“什么时候,什么事,都不能胡乱肏腮,不能指奸为盗。青蒿,你现在和我说实话,是谁撬开了你们的龙潭坝?”

    青蒿说:“道理上,谁得了好处,谁的嫌疑最大。应该是倒挂金屋场的人,偷的水。”

    青蒿老倌带着一帮人,走到卧槽坝,只见车水用的水车子还在,恨恨在说:“兄弟们,砸烂它!”

    “倒挂金屋场偷水的人,大约是做贼心虚,人尸不见了。”青蒿老倌说:“河水这东西,不会往龙潭坝高处流。这便宜,不能让偷水的人白占了。干脆,撬开卧槽坝!”

    卧槽坝四尺八寸宽的泄洪口一撬开,差不多三四股灰箩大的水,不到半个时辰,把贺家坝蓄满了,满沟渠的水,向下方流去。

    我大爷爷说:“老弟,你快点下去,帮夏枯和紫苏两姊妹,去守水。你顺便问一问,三伢子决明,回家了没有?”

    我二爷爷走到林家湾,鸡叫第三遍,天很快要亮了。夏枯从油子树下钻出来,说:“叔叔,圳坑里的水,怎么突然这样大了?”

    我二爷爷说:“夏枯,说来话长,我明天告诉你。我问你,决明回来了没有?”

    “哪里回来?”我五姑母夏枯说:“我们以为三弟在贺家坝呢。”

    “夏枯,你和紫苏都回去,太累了,睡上一个时辰。吃了早饭,依旧来守水。”

    大约卯时,我爷老子决明,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大海中游泳,实在没有力气了,即将沉入海底。

    我爷老子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头发上、眉毛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露水。手一摸,湿漉漉的。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最后两个,打不转,卡在喉咙里。鼻子滴着清水,应该是感冒了。

    我爷老子来回走动,摆着手,抖着脚,指望身上增加点热量。

    这个时候,天为什么还不亮呢?

    醒过来后,我爷老子决明,立刻觉得饥饿。感觉体内,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不停不休,在燎烤着胃和肠子。肠子里,有惊雷在奔跑。胃和肠子在剧烈地蠕动,像两只老虎,在横冲直撞。

    我爷老子冰凉的四肢,引发全身的肌肉,抽搐,就发了羊癫疯一样。

    突如其来的昏厥,使我爷老子摔倒在草地上。脑壳在轰鸣,耳朵在轰鸣,鼻孔在抖动。

    妈妈,养我的妈妈,决明要死了。

    妈妈,生我的妈妈,决明要死了。

    爷老倌,大爷老倌,你们快点过来,把你们的儿子,抱回去呀,背回去呀。

    我爷老子躺了半刻,又清醒过来。仿佛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慈菇,拍着胸口在大喊:

    “回来呀,回来呀,决明!决明!”

    我大爷爷在喊:“三伢子,决明,你要记得,什么时候,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点苦,这点累,这点饿,算什么呀!”

    我爷老子身体内,有两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说:我会饿死,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呀。另一个男子汉声音在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怎么会饿死?笑话。

    这个时候,我爷老子,不需要月亮,不需要黑暗,甚至不需要太阳,仅仅需要一个弯弯的、小小的、带着泥土的红薯。

    这个小小的红薯,忽然,变作了一个小小的仙女,在我爷老子的脑门上飞舞。我爷老子伸手去抓,小仙女总是格格笑着,侧身滑过。

    我可怜的、七岁半的爷老子,又快要昏迷了!但是,胃在剧烈地翻动,我爷老子忍不住呕吐。

    其实,我爷老子没有什么可吐的,只是吐着青痰,吊着长长的涎丝,不肯从嘴巴皮上滑落。

    借着熹微的晨光,我爷老子的目光,在搜寻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或者疑似可以吃的东西。

    在我爷老子一丈多远的地方,有一株根蔸快碳化了的灌木,居然长着根枝条,枝条上长着对生的绿叶片,粗厚的叶片边沿,有一圈细细的绒毛。

    这种树叶子,我二爷爷告诉我爷老子的食谱里,没有说过,可不可以吃。但我七姑母紫苏,告诉我爷老子,它的名字,叫做山猪草,或者叫山叶子。春天里长出的嫩叶子,可以一把一把地捋下来,掺在其他猪草里,斩碎,煮熟,拌上老糠头,搅拌匀称,生猪爱吃。

    我爷老子一想,人畜是一理,既然猪能吃,人就能吃。一个人到了需要食物救命的时候,哪还有什么超出牲畜的优越觉呀。所谓优越感,是虚之又虚的愚蠢呢。

    我爷老子嘀咕:山叶子,我不怕你!是我吃了你!不是你吃不了我!

    我爷老子担心,自己若是站着走,恐怕被突如其来的昏厥而摔伤,只能手脚并用,强迫自己,慢慢爬行。

    正如我们家养的猪,从来没有抗拒过山猪草煮的猪食,我爷老子,更不能抗拒山猪草叶的诱惑,我爷老子哆哆嗦嗦的嘴巴,正好被磕磕碰碰的牙齿咬,扯到嘴巴里,一点一点地嚼,一点一点咽下去。

    我爷老子决明,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欣慰,眼泪飚出了眼框,我不会死!这个悲惨的世界,终究有我狂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