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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归南,北归北

    十月下旬的早晨,秦会之掀开军帐一角,走出帐篷时,韦小宝正端着木碗和几个值班站岗的士兵玩笑打闹。他刚想上前和秦会之打招呼,却见帐篷里又走出一个穿着鹿皮外套的男人。 秦会之和那人面对面站着谈话,两人嘴边呼出一团又一团的雾气。男人走后,韦小宝这才走到秦会之的身边。

    “秦爹爹,”韦小宝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低声说道,“那人是谁?”

    “完颜昌。我曾跟在他身边两年多——他是昨天来的,还带来一大波人马。”

    “从哪儿来的?”

    “会宁府。”秦会之说道,“过去两年完颜昌一直负责监视管理前宋的两个皇帝日常起居,不知此行来燕京所为何事?”

    “他没和秦爹爹说此行的目的吗?”

    “这是金国的军事行动,他哪里会跟我讲?想知道他的行动目的也很简单——向吴乞买称臣,成为拿金国朝廷俸禄的谋士,由此他们才不会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这两年来,完颜昌问过我无数次,愿不愿意在金国朝廷里当差,我给他的答复永远是三个字:不愿意。”秦会之摇头垂首往前走,边走边叹息,“我哪里值得他花费这番功夫劝我归降,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也许完颜昌在秦爹爹身上看到了一些被你自己忽视的东西——被你自己忽视的价值?”韦小宝说道,“我听说最近有很多从宋国来的降军。”

    “多得很,前天我就听说从南边又过来一个叫王善的绿林莽汉,带着手下一千多人马投靠金国——”

    “我亲眼见过此人,”韦小宝说道,“他在宋国当过武将。”

    “王善——”秦会之小声说道,“既然他受过大宋恩泽,自当终身忠诚大宋,连这点都做不到,能称得上‘善’吗?此人愧对父母对他的期许。”

    秦会之猛烈咳嗽起来,声音干哑刺耳,唾沫星子消散在清晨的薄雾中。他佝偻着后背,面朝半空中的旭日,踩着厚密枯黄的野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韦小宝追上养父的脚步。“今天军营整休,我们医部没什么人,他们都去燕京城玩了,秦爹爹,要不咱们也去城里散散心?”

    “也好。”

    两人各骑一匹棕色会宁马,韦小宝在前面领路,秦会之跟在身后头。进到燕京城内,每每瞄到路边摊卖的新鲜玩意,韦小宝总要下马,拉着秦会之看个仔细,秦会之态度敷衍,兴致阙如。

    临近中午,两人坐进一间茶楼两人包厢。韦小宝谈起刚才在街上见到的会说人话的鸟儿,谈起养在罐子里的蝈蝈,谈起吹糖人的吹糖手法……秦会之忽然打断他,问道:“小宝,你觉得汴京繁华还是燕京繁华?”韦小宝思考好一阵,回答道:“燕京更繁华一些。”

    “只一些吗?”

    韦小宝默不作声。

    小二提着长嘴壶过来上茶。见韦小宝不做声,秦会之没再追问。

    喝完茶,韦小宝带着秦会之,在几条胡同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一间挂着蓝旗的小戏院。韦小宝刚到燕京那会,听人说过这家小戏院有一种极有意思的,名为“春歌”的表演,今天正好趁这机会,带他的养父来探个究竟。

    一场春歌演完,半个时辰过去了。韦小宝和秦会之跟着散场的观众走出胡同口,韦小宝说道:“上当了,下次不来了。”

    “其实也还好,曲子挺好的,只是歌词未免有些下流。”秦会之说道,“下次有机会再看一场吧,兴许有些剧目不那么下流。”秦会之与韦小宝对视,父子俩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小宝,燕京的‘金剧’,你听过没有?”

    “没听过。”

    “我听过一次。几个人脸上涂满或红或黑的油彩,唱念作打,舞刀弄枪,殊为好看,立意也甚是高雅,我很喜欢,自认为咱们的宋国,没有戏剧能够与之相比,我推荐你去看一看。”

    “好,孩儿记住了。”韦小宝说道。他调转马头,朝着燕京东直门缓缓行进。距离日落尚有一个半时辰,时间足够他和养父再在城中游玩一会,但考虑到他们这次出来的时间是在登记在册的,限时未归的话,他俩就成逃犯了,韦小宝不敢冒这个险。

    两人回到城外营地,监察官低头翻找桌上的花名簿,抱怨道:“没事老出去瞎逛干嘛?我手头上一堆破事等着去做呢,还得管你们这帮宋人。”

    韦小宝问道:“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兵马?又要打仗了吗?”监察官抬起头,凶狠地瞪着韦小宝。秦会之将韦小宝从桌子前推开。

    “有事发生。”韦小宝小声对养父说道。秦会之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

    韦小宝的猜想在第二天上午被证实了。早餐开饭之前,完颜昌把营地的将士召集到一起,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韦小宝只记住一句的口号:“搜山检海,活捉赵构。”

    他和养父跟着完颜昌的部队,踏上了征讨赵构旅途。每天晚上,秦会之都会被完颜昌叫到军帐中谈话到深夜。韦小宝问过秦会之好几次,他和完颜昌每天晚上在谈什么,秦会之总是讳莫如深。一个月后,养父告诉他,这次的南下,金国总共派出三支军队,分别由完颜昌、完颜宗翰和完颜宗弼带队,“一旦他们让他们捉到赵构,宋室朝廷再没复兴的可能。”

    十一月最后一天的下午,伙夫长忽然宣布,食堂不再供应面饼,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白米粥。他的话当即引发士兵们一连串的抱怨。那天是韦小宝人生中第一次喝大米粥,味道和小米粥一样寡淡。韦小宝边喝着粥,边和同桌的两个盾牌兵闲聊,一个卫兵急匆匆跑进帐篷里,让他立即去大帅的帐篷报道。

    帐篷里只有完颜昌和秦会之两个人。完颜昌朝韦小宝瞧了韦小宝一眼,快速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走进帐篷。

    “秦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问你,你可仔仔细细想好了再回答,”完颜昌说道,“你愿不愿意为我效力,在我身边当个谋士?”

    一阵漫长的沉默吞没了帐篷里的所有人。

    “回统帅,”秦会之开口了,“我不愿意。”

    “你还不死心,是不是?”完颜昌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我得到情报,吴乞买渡过长江,在马家渡遇上一支宋国军队,你猜最后怎么着了?”

    “猜不着。”

    “吴乞买大获全胜!他带着一支三百人的先头部队,对阵宋军四千人,我们的人还没近身,宋军的一个叫岳什么的副官,带着手下丢盔弃甲,留下他的长官陈淬一个人在山沟里肉搏到死。照这个势头,要不了几天,我们就能捉到赵构,一举歼灭宋室余孽。秦桧,你可不要认不清形势。你跟着我的这两年,对我也有些了解,秦桧,你觉得我怎样?”

    “完颜元帅气度过人,勇武无双,兼具智慧仁心,金国有完颜元帅这样的人当将领,怎么不会国运昌盛呢?”秦会之说道。

    “那我再问你,你愿不愿当我的谋士?”完颜昌深深吸气,眼神飘忽地望着帐篷外的漆黑夜色,“过去两年,这句话我问过你多少次?怕是数也数不清吧?我这是在求你啊,秦桧!——怪只怪我爱才心切。”

    “大帅,秦桧不能当你的谋士。”秦会之说道,“史记云:忠臣不事二君。我既然已在宋室朝廷做官,怎么能又去给你当谋士呢?我一个读书人,孔孟之道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希望大帅不要再为难我。”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捉到赵构,只要宋室朝廷覆灭,你就给我当谋士?”完颜昌问道。

    秦会之沉默不语。

    “哈哈!秦桧,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精,你是又想博名声又想要好处呀!”完颜昌发出一声可怖的大笑,“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哥哥几次跟我说,你这人能耐太大,千万要控制住你。我倒想看看,你这人有什么真本事。俗话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世上真有那种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吗?你秦桧,是那样的人吗?我不信。我实话告诉你,有没有你秦桧,他宋室王朝,一样完蛋。”完颜昌走到秦会之身边,“秦桧!”他厉声骂道,“你滚吧!带上你的男妓,给我滚得远远的!”

    秦会之转身朝帐篷外走去,韦小宝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秦会之突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朝着背对他站着的完颜昌,右膝碰地跪拜下去。很快,他站了起来,转过身。

    一个全身披着铠甲的士兵一手擎着火炬,一手牵着三匹马,朝他们父子俩走来。三人翻身上马,飞也似的跑出营地。

    赶了一宿的路,直到破晓,三人才在路边破败的茅草屋里小睡片刻。此后的五天,他们夜晚赶路,白天睡觉。第一夜,韦小宝问士兵,要带他和秦会之去哪?士兵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蔚蓝壮阔的大海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士兵停住马步: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士兵下马,接过秦会之和韦小宝两人手中的缰绳。他伸直手臂,指着远处的码头。韦小宝和秦会之朝海岸走去,刚走出几步远,士兵叫住他们:“站住!”

    士兵从怀里掏出两只囊袋,分左右手扔给秦会之和韦小宝。拉开一看,里面是一堆碎银。

    士兵转身上马,一眨眼便消失在韦小宝的视线之外。

    海浪拍打着岩石;一种腹部发白,翅膀泛黑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半空中滑翔;腥咸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岸旁,一个身披蓑衣的老头悬腿垂钓;一艘篷布船停靠在岸边,甲板上坐着一位秃头船夫,注视着朝他徐徐走来的韦小宝和秦会之。

    “不用给钱。”船夫说道。

    韦小宝跳上甲板,小船左右晃荡起来。船夫扶住韦小宝。“北方来的,没见过海吧?”

    “且慢上船。”一个声音说道。

    垂钓的老者拉住半只脚踏上木船的秦会之。“秦相公,且慢上船。”老者说道。韦小宝看清了老者的脸,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老者的名字,只记得在金军军营中见过此人好几面。

    “秦相公,你可千万考虑好。上了船,可就再不可回头了。”老者说道。

    “韩状元,你这是干么?”秦会之说道,“完颜昌大帅亲自放我走,你却来阻拦,他知道吗?”

    “我不是来阻拦你!我韩昉没这个胆子!”老者说道,“你刚才那句话会坑死完颜昌。放你走,是他完颜昌一个人的决定,可没经过完颜宗弼的同意,你怎么能大肆宣扬呢?”

    “什么叫大肆宣扬?这里就我们几个人,难道这天上的鸟儿,海里的鱼儿也能听懂人话不成?”秦会之说道,“韩相公,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别拐弯抹角的,免得白白耽误我的行程。”

    “秦相公真可谓归心似箭呐,秦相公此行是要去哪儿?”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去哪儿,又和你韩昉有什么关系呢?”

    “秦相公,两年前,我大金从汴梁撤军,临走前发布了一篇檄文,里面有一份名单,凡被点名的人,必须跟着金军一起回我金国,你就没想过,是谁将你的名字写进去的吗?”

    “是你?”秦会之说道,“是你韩昉?”

    “正是。包括名单在内,那篇檄文都由我一手操刀。”韩昉坦然自若地回答道,“秦相公,咱们同为读书人,同为孔门子弟——”秦会之重重“哼气”一声,韩昉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千万不能把你留给宋室,我早就看出来,你秦相公经世济用的大才。虽说宋室倾颓,民心尽失,皇室威严不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不把你收入彀中,我总担心有朝一日,你会变成我大金的劲敌。

    “秦相公,这两年来,我大金可曾委屈你,可曾亏待你?”

    “没有。”

    “那你为何不肯为我大金效力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此刻却觉得,你是全天下最顽愚的蠢蛋。你这一走,是去找赵构不是?嘿嘿!我大金也在找他呢!到时候你秦桧要再当一次俘虏不成?我可明明白白和你讲,到时候我韩昉不会在大金的朝堂之上为你说好话了。这次的‘搜山检海’行动,好似猫捉老鼠,我大金一路追,他赵构一路逃,从明州跑到临安,从临安跑到定海岛,他被我们三路大军包围,还有什么出路?!全天下有这等狼狈的皇帝吗?秦相公,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秦会之迈步跨上船头。“船工,请开船。”他转过头,对韩昉说道:“韩状元,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求你不要浪费口舌,我秦会之心意已定。”

    “你说个理由,你给我说个回去投奔赵构的理由!”韩昉挺直身板,圆睁双目,像是要跳上船板。

    “韩状元,古语有言,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他宋世王朝一日不倒,我秦桧一日当他的臣子!”

    “秦相公,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韩昉以前向辽国人称臣,如今为金国人效力,有何不可?咱们当儒生的,年轻时头悬梁锥刺股,为了读书读瞎眼,为的是什么呀?为的是学点治国的本领,卖给帝王家呀!秦相公,我说的对不对?至于这个帝王姓甚名甚,咱们管他做什么呢?咱们拿好自己的那份薪水,办着对得起这份薪水的事,这事不就这么简单吗?坐在皇位上的人姓完颜也好,姓赵也好,管他呢!咱们不一样能够治国齐家平天下吗?秦相公,咱们都是读书人,我和你掏心窝子,我不忍心看你自毁前程,我不忍心。秦桧,你为何不体谅我这快入土之人的一片苦心呢,秦桧,我不懂你。”韩昉的声音渐小,他捂住胸口,用袖口抹着眼角,连连哀叹。

    木船离岸边已有十来步远。“你不会懂的。”秦会之傲然站立在船头,轻声说道,也不知道韩昉听到没有。

    刺痛传来,他睁开眼睛。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黄蜂停在他裸露的大腿外侧。他的拇指和食指围城一个圈,将黄蜂从腿上弹飞。什么时候了?他问自己。他双手扶着摇椅,稍稍起身扫视四周。从院子南边的墙头墙角,到院子北面被篱笆围挡起来的菜地,他没有发现那只狸花猫的踪迹。狸花猫是半年前他的养父被朝廷革职时收养的,据房东说,猫是从灵隐寺里抱来的,有灵性。

    没找到猫,他便看不了猫眼,也就没法知道现在的时辰。他重新躺回摇椅。我要知道时辰做什么?他想,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一轮红日悬空于院子外的芭蕉林之上,浓雾阻挡阳光,他甚至能够直视太阳;天空有什么东西飞过,他眯起眼睛;排成“人”字型的飞雁,由北向南,在空中滑行。

    上一次见到飞雁,他想,是在什么时候?鲜活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泄涌而出。

    两年前,他和养父离开完颜昌的军营,坐船沿着海岸漂流了半个月,登岸的那天的天气也像今天一样:雾气蒙蒙,阴郁得让人忧思。

    上岸后,他、他的养父秦会之、船夫——一位老家在京东西路的张姓老汉,开始了寻找宋国皇帝赵构的旅途。养父从小在建康长大,熟知江南东路一带的方言,即便如此,在他们的登陆点昌国县,他们与当地人的交流并不怎样顺畅。养父告诉他,南方各地的口音迥异,有时候仅仅相隔十多里远的两个村子之间的村民也无法听懂对方讲话。

    借助在纸上写字,他们勉强和昌国县人沟通交流。韦小宝知道养父一向讨厌秦始皇,憎恨秦始皇坑杀儒生,他故意打趣,秦始皇千该死万该死,唯一不该死的是他统一了华夏的文字。养父夸赞他聪慧,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这点。

    他们离开昌国县往西走了半个月,什么也没打听到:当地人不仅不知道赵构是谁,甚至连管理他们的朝廷都城在哪也不清楚;当地的县太爷倒是知道赵构,知道宋室朝廷,但当他们问起赵构的下落,县太爷们一致保持缄默,被问得烦了,索性闭门谢客;有两次,他们遇见同样在搜寻赵构下落的金兵小队,韦小宝想上前套话,养父和船夫制止了他。

    得知赵构下落的那天,距离他们三人登上大陆过去了整整两个月。他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他和养父、船夫在驿道旁边,名为“石庄”的小村子外一家茶水铺休息,铺子里还坐着三个村民模样的食客。食客们说话口音很重,语速又快,韦小宝听不太明白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他的养父听明白了。养父走到那三人旁边,和他们交谈了好一会,回来时一脸失魂落魄。知道官家的下落了,在海上漂着呢,他的养父说道。他还以为养父话里的意思是赵构变成了一具浮尸,漂在海上。官家死了吗?那我们怎么办?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道。他的养父回答道,还没死,官家被金国人赶到海上去了,生死未卜。那我们怎么办?韦小宝又问道。

    这时店家托着一块木盘过来,送上三只各盛着两只圆子的茶碗,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店家说,圆子是免费赠送的。他说,南方人的吃法真稀奇,茶水泡圆子。他的养父说,人死万死休,官家凶多吉少,大宋凶多吉少。

    养父决定,既然官家在浩淼的大海上漂泊,重登大陆的时间未可知(又或者永远回不来),他们与其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海岸边乱转,不如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过去,养父和王妈妈一直有通信往来,知道王妈妈住在昆山县城一个表亲家里,他们先去昆山和王妈妈汇合;至于船夫,养父让他自行归家,船夫却不肯离开,说愿意留在养父身边伺候他,只求有口饭吃。

    前往昆山的路上,他们遇见一小队和向北而行的金兵。你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要捉宋国的皇帝吗?怎么往北边走?他的养父问金兵。金兵告诉他们,不捉了,不捉了,“搜山检海”行动正式结束,我们要回金国,再也不来这热死人的地儿了,他赵构愿意当皇帝,那就让他当去吧。

    金兵的消息,又重新燃起养父寻找赵构的热情。他们中断昆山之行,折返向南。

    他们没费什么周折便打听到官家的下落:赵构从海上无恙归来,选定越州作为宋国都城。

    三人紧赶慢赶朝着越州进发,为此养父花光了他们最后一点盘缠,租用了一架马车。

    他们在越州府衙里见到了赵构。养父从他被金国扣为人质说起,一直讲到他被完颜昌放归后找寻赵构的经过。赵构插嘴说道,秦学士,以后不要说你是被完颜昌放回来的,对你不好。养父连连称是。

    赵构比他印象中身材更瘦、皮肤更黑。赵构拥抱住养父。秦学士你受苦了,赵构说,我看你应该改个名字。养父秦会之问道,该名?改什么名字?赵构说,我以后就叫你秦苏武,秦学士,你堪称当代苏武呀,我大宋有你这样的忠臣义士,何幸之有?养父说,陛下,你夸得我很不好意思。赵构说,这是我的一番肺腑之言,先唐李世民有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我大宋风雨飘摇,社稷倾颓,秦学士不畏艰险排万难,投奔于我,叫我如何不感动。

    养父扑通一声跪下说道,为了大宋,我秦桧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赵构扶起养父,君臣二人抱头痛哭。

    那天晚上,他们和赵构坐在同一张方桌上用餐。赵构突然指着被荷叶包裹着的烤鸡说,这里的老百姓把这叫做乞丐鸡,你们看,朕此刻像不像一个乞丐?他和养父、船夫谁都不敢接话。赵构起身,他们也先后起身。赵构说,朕要赏你们,秦桧,你立刻受任礼部尚书,张为,你受任承信郎,韦小宝,你呢,让朕想想,该给你封个什么样的官——

    也许是被鬼迷了心窍,他脱口而出道,皇上,臣想放弃官位。

    放弃官位?赵构问道。他接着说道,臣想放弃官位,换取三次许愿的机会,臣有些心愿,只有皇上你能满足。

    赵构说,好,朕准你用官位换实现心愿的机会,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只要是朕能办到的事,朕必定满足你。

    他说,臣现在还没想好,等以后再告诉皇上。赵构笑了笑,说你不会是想换三次免死的机会吧?

    饭后,赵构带养父和他去到寝宫。所谓寝宫,其实只是府衙后面一座砖砌的小房子,和农户住的房子没什么区别。

    一进门,赵构开口问道,秦尚书,金军的这次撤兵,是真撤还是假撤?养父回答道,陛下,金国朝廷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有一心想攻占大宋的人,也有不想打仗的人,两拨人此消彼长,哪一派何时占上风,何时落下风,臣不知道。赵构又说,秦尚书,不知为不知,我大宋的朝臣如果都像你这般实诚,大宋的两位先皇,又岂会落入到金国人手里去呢,要不是我宋太祖留下不杀大臣的祖训,我非得亲手一个个宰了那帮子心怀鬼胎的文臣武将,若非他们一再误导我父皇和我哥哥,大宋何以困顿至此?

    养父说道,陛下说的是,国家属于你的,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不过是寄生于你的浪人,如同肉块上的浮蛆,当臣子的口口声声说为了朝廷,为了皇上,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那一口饭罢了,假使新来了一个皇上,臣子们不过是换一个人下跪。

    赵构叹气说,秦尚书,你们这帮当臣子的,很快就可以换一个人下跪了,所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如今可是有很多人都想当皇帝呢,我就听说有个叫钟相的农民,拉上一帮子人,封自己为楚王,像他这样乡野出身的野心家,还多得很呢,就连我的那些部下,在我落难海上之际,他们就没动过歪心思?

    养父回答道,如今是用人之际,对待手握兵权的将领,宜安抚,咱们可以学学前朝的藩王、郡王制度,新设一个镇抚使,出让土地权和财政权,换取他们守固领土的忠心。

    赵构说,这个法子可行,如今我手下也就一个韩世忠对我耿耿衷心,其他几个军阀,我不放心,尤其是在临安城边上驻军的岳飞,手下管着几千人众,不可不防。

    养父回答道,此人是忠是反,总该先派个人去探探虚实,我看不如就让这个从小跟着我的书僮韦小宝去吧。赵构说,好,就按秦尚书的意思办,韦小宝,朕任命你为宣抚使——临时的宣抚使,不在朝廷登记备案——明天就启程去会一会这个岳飞。

    他跪下谢恩,退出房间,留下养父和赵构密谈。

    与他一同前往岳飞驻地江阴的,还有一位韩世忠的副官,姓徐,叫徐大儿——又或者叫徐达尔,他记不太清了。韩世忠说,有了这位副官陪同,足以威慑岳飞,万一岳飞不服官家天威,意欲领兵造反,他的这位副官将会出言警告岳飞:韩世忠手上有三万精兵,收拾岳飞手下三千乌合之众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带着一支二十人小队,坐船到了江阴。

    岳飞早早在码头边上等着他。他的船队刚靠岸,四面八方响起喧天锣鼓声。这排场也太隆重了,他说。岳飞毕恭毕敬朝他下拜说,朝廷派大官来巡视我,我当然得隆重欢迎。

    他在岳飞的军营里住了一个月,期间得知官家去临安住了,官家嘱咐他必须打探到的信息,他全都打探明白:岳飞手下有多少人马,有多少军粮武器,以及最重要的——岳飞对朝廷的态度如何,是否有二心。

    在岳飞军营里,有两件事让他印象深刻:一是,第一天会面时,站岳飞身边的年轻女人,原来是岳飞的新婚妻子,岳飞对成婚的日子非常满意,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双喜临门;二是,他陪岳飞和岳飞部下上山打野味,岳飞骑马在前,他们跟在后边,岳飞舅舅放箭时意外失手,射中岳飞骑着的马,岳飞喝令两个叫王贵、张宪的手下摁住舅舅,手执弯刀,剖开舅舅的胸膛,掏出心肺,又将心脏切碎,扔给狗吃。

    回到临安后,他向赵构如实禀告了这两件军中见闻。赵构说,知道了,你退下吧。

    接下来几个月,他顶着临时宣抚使的头衔,沿着临安城周遭,又去其他几位军阀军中巡查军情,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

    再次回到临安城向赵构述职的那个盛夏,他意外得知,他的养父秦会之,被擢升为宰相。

    宰相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当过宰相?他,韦小宝,作为秦会之不为外人知晓的养子,如今成了宰相的儿子!这世上,再没又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养父要史书留名了,他想起养父案头的那些书籍,书中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他呢,他会不会也在书中,哪怕是书中的注脚处,留下自己的一个名字?

    他没想到是,养父平步青云的仕途之路,只走了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大限一到,养父踏上的不是下坡路,而是直接从云端跌落至尘埃。

    那天的早朝他也在场。养父当着朝堂里五十多位大臣的面,当着赵构说出那句“南归南,北归北”,赵构让他的养父解释这话的含义。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希望当时的自己冲上前捂住养父的嘴巴。然而历史无法假设,时光无法倒流。

    养父说,所谓“南归南,北归北”,意思是北边的金国,和南边的大宋,不再打仗,和平交好,南边的人归大宋管,北边的人归金国管。

    那咱们那些被金贼抢占的土地怎么办?大臣张浚讥讥讽道。

    养父回答道,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呗。你口口声声那些土地是金人抢占的,可你要明白,那些土地原先是在辽国国土,咱们大宋和金国立下海上之盟,一同攻辽,结果呢,咱们连辽国一寸土地都没打下来。如此也就算了,海上之盟的其他条、项,咱们大宋全违约了。说好的宋金两国不接收对方的降将,咱们偷偷收,说好的每年给金国一些布匹茶叶和银子,用以补偿从金国流入大宋的白银亏空,结果呢,咱们给他的布匹是开裂的,茶叶是掺沙子的,你以为金国人傻,咱们耍小聪明他们都不知道?人家心里门儿清呢。再往前倒,咱们跟辽国签的澶渊之盟,咱们守约了吗?澶渊之盟,海上之盟,白纸黑纸,咱们几位先皇的手印还在上面印着呐,张相公,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咱们大宋屡次违约,信义何在?

    张浚说,大宋国用不着和他金国讲信义。在场的几位王公大臣附和张浚,痛骂养父。

    等众人安静下来,赵构走到养父身边,铁青着脸色说道,秦宰相,按你的说法,北边的人归北边管,朕也是北人,难道朕也归北边管吗?养父当场跪下说道,皇上是九五至尊,只有上天能管皇上。

    朝会一结束,他和养父走出府衙大门,一个宦官领着三十来个禁卫军走过来说,秦桧,陛下有旨,当场革除你宰相职位,永不复用,你收拾收拾,赶紧离开。宦官拍拍脑袋又说话了,陛下还说,韦小宝,你无正式官职在身,你也跟秦桧一起走。

    永不复用,他喃喃自语道。

    “在说什么呢?”他的头顶部响起养父的声音。他睁开眼,见到养父背着一箩筐马齿苋站在他身边。

    “在想过去的事。”他从摇椅上起身,手指在腿上快速抓挠几下,腿上被蚊子叮出了好几处包块。

    养父秦会之推开木门,走进漆黑的小屋。“先喂猪去吧。”养父吩咐道,“喂完猪咱们再吃饭。”

    他提起养父扔在地上的竹箩筐。屋外的天空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即便是这点亮光,也快要消失了,他想,又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