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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解鞍脱甲,以所虏妇人佐酒

    “这个冬天真难熬,以前在汴梁也没感觉这么冷。”王妈妈将绣绷放在饭桌上,手掌伸到菜油灯的火苗之上,厨房墙壁现出两只巨大的手影。韦小宝也伸出手掌,贴附在饭碗沿边上碗里的豆腐汤还残留着余温。

    “比靖康元年的冬天还冷吗?”韦小宝问道。

    “比那时候还冷。”王妈妈不住地跺脚,“这地方阴冷阴冷的,大冬天还下雨,汴梁的冬天,没怎么下过雨吧,我看咱们还不如回汴梁去——”

    “好香!”秦会之的声音由远及近,“今天还熬了汤,不错……生姜炒肉,有滋有味。”他在王妈妈的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在碗碟里翻找。

    “你练字也该注意一下时间。”王妈妈说道,“你天天练字,练得再好有什么用,别练出一身病,到时候还要我照顾你。”

    “练字修身养性,怎么还会越练越生病呢。”秦会之说道。

    “你练得再好,有什么用?”王妈妈往嘴里扒拉一大口白米饭,“以前你要给皇帝写奏折,字得写漂亮点,现在呢,你教的都是来开蒙的娃娃,没必要练出花来。”

    养父拿筷子的手不再摆动,嘴里停止咀嚼。

    “刚才王妈妈说,她想搬回汴梁去住,临安的冬天太冷了。”

    “回汴梁?”秦会之说道,“汴梁如今归齐国管,刘豫在那当皇帝。”

    “这名字耳熟,我在宫里实习时好像听过这人名字。”韦小宝说道。

    “老皇帝在世的时候,刘豫任职提刑官,他给老皇帝写过一封奏折,讨论礼制问题。老皇帝骂他‘一个农民,懂什么礼制’,他因此被朝廷贬官。谁能想到,如今他却当上了皇帝。咱们回去作刘豫的臣民?我不回去。”

    “那你就愿意给赵构当臣民?”王妈妈小声说道。

    秦会之用碗筷敲了敲碗沿。

    “秦爹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韦小宝说道,“我想出去闯一闯。”

    “又来了。”王妈妈们说道,“你还要我再说几次呢?我不同意你出去。你秦爹爹腰背不好,要人照顾。你小时候被你姑姑卖给我们当书僮,我和你秦爹爹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儿子养,现在是你孝顺我门的时候了。”

    韦小宝低下头不说话,恨不得将脑袋埋进碗里。他拿余光瞄他的养父。

    秦会之扒光碗里的米饭,端起汤碗,一口喝干豆腐汤。他起身离开餐桌,走进卧室。

    韦小宝和王妈妈对视片刻,王妈妈转过头,呆呆地望着油灯上跳动的焰火发呆。

    半夜时分,韦小宝听到有人轻拍卧房的门,接着一阵脚步声临近。他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到他的养父端着油灯,坐在他的床前。

    “小宝,你说你想出去闯荡。”养父伸手要摸他的头,在他准备躲开之前,又收了回去。“跟我说说理由。”

    “我有个发小,以前和你说过的,叫岳飞,现在当了大官,我想去投靠他。”

    “岳飞?马步军都总管岳飞?”

    “是他。”

    “他一个军阀,整天打仗,你跟着他做什么去?”

    “他手下管着一万多人,总有活计给我干的。”

    “他就要去出兵讨伐道州的曹成,免不了一场血战,你也要跟着一起上战场吗?”

    “秦爹爹,你忘了,我以前在金军军营里待过,我能保护自己。”

    “这不一样。”他的养父说道,“金军打宋军,如同菜刀切肉,金军死伤极少,危险也小。如今你跟着岳飞打曹成,宋军打宋军,实力相差不大,这样的仗,死的人是最多的。再者,曹成这人我是知道的,以前在汴梁城当铁匠,金兵入城那年,他带着一帮人跟金兵打游击战,且不说他成功了没有,单是这份拳拳爱国之心,足以让人心生敬佩。我真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朝廷口中的反贼呢,如今的朝廷,真真是奸臣当道!谁对你衷心,你说谁是反贼,谁还敢对你衷心呢?如今看来,他赵构又走上两位先皇的老路子,可怜,可怜。”秦会之的右手在半空中舞动,灯盏里泼洒出几滴的菜油。

    “秦爹爹,你别激动。”韦小宝说道。“你已不在庙堂,何必再为朝廷劳心费力。”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当,不再说下去。

    秦会之手持着灯盏,从床头站起来。“你继续睡吧。”他走到卧室门口,“明天早点起来,趁你王妈妈还没起床那会,走吧,离开这里,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在客厅桌上放了一点盘缠,你拿去吧,是我教书省下来的。”

    整个后半夜,韦小宝一直醒着。他将几件衣服打包进一个包裹,又从书桌抽屉里拿走五两碎银,做完这些,他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一声鸡叫声。他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坐着。听到第二声鸡叫,他背上包裹,从后门离开了家。走到篱笆围栏时他才想起来,忘记拿养父留给他的盘缠,他犹豫一会,决定不拿养父的钱。

    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他打听出岳飞军队的下落。田间、地头、街口,到处是像他一样的人:走投无路,希望找到一份能吃上饱饭的营生。他们并不吝啬和别人分享谋生信息:衢州的邓大善人在施粥周济穷人;袁州的县太爷要开粮仓分发陈粮;括州的黄员外府要招家丁……他从三四个人嘴里听到同样一样消息:岳飞的军队驻扎在荆湖南路,而且正在招兵买马。

    从临安出发,走过一段水路,韦小宝搭上一辆向西行进的双驾驴车,走走停停到达衡州时,距离出发那天已过去整整一个月。衡州城内一处菜市场,三角形的“岳”字旗插遍整条街市,他的那位发小正领着一队人马游街。狭窄的街道两旁站满围观的行人。他挤进人群,好不容易在第一排抢占到一个位置。

    这支一百多人的游街队伍中,岳飞和五名将士骑马在前,其他人步行在后。岳飞昂头挺胸,腰部随着马背的耸动,一前一后游动;骑马的几个人里,与岳飞并排而行的是一位头戴凤翅盔的中年男人,韦小宝认出他是岳飞的弟弟,他比岳飞晚一年参军,以前专门在军队里打杂役,没想到现在如此威风。

    岳飞不时地左右转动脑袋,威严地扫视着街道两边的围观人群。他的视线扫过韦小宝的脸,没作丝毫停留。

    等到韦小宝高高举起双手,岳飞早已骑行到前头去了。他本可以出声喊叫,借以引起他发小的注意,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岳飞和他的部下渐行渐远。他在军营里待过,知道游街是军队出征前的最后一项仪式。

    他挤出人群,跑进游街队伍中一个年轻士兵身边问,他想参军,该找谁?士兵无精打采地指了指走在前头的一个精壮汉子。

    他和那汉子攀谈起来。

    “老兄,这是岳家军不是?”

    汉子不耐烦地说道:“你跑进来干嘛?我们要去打仗,去打曹成。”

    “军爷,如今世道艰难,谋生不易,我能加入你们岳家军吗?混口饭吃。”

    汉子笑了,露出一嘴白牙。“原来为了这事。我们前几天一直在招人,那时候你怎么不来?我们现在不收人了,哪怕人没招够,也不招了,程序是这样的。”

    韦小宝从怀里掏出一粒带着体温的碎银,恭恭敬敬递给汉子。汉子收下银子说道:“瞧你这熊样,真给咱们岳家军的兄弟丢脸,给我站后排跟着去。我警告你,等上了战场,你可要好好出力。”

    “军爷,咱们岳家军还缺医生吗?我以前在太医局里学习过,懂一点医术,也许我可以当个随行军医?”

    “就你?医生?”汉子右手握拳,作势要打韦小宝,“蹬鼻子上脸的贱种!你就是一个马前卒,我命令你,滚开!再在我眼前晃悠,我立即革除你的军职,让你连马前卒都当不了。”

    韦小宝跟在队伍最后头,出城后不停歇地走了五六十里山路,直到东方升起一轮淡黄色的明月,他们才停下来休息。先前那位主管募兵的汉子把韦小宝叫走,带着他在几个帐篷之间兜兜转转,填花名册、领军服,简单讲解军中的规矩,带他见了分管他的支队长,又教他见到长官应该如何行礼。

    他睡觉的地方被安排在一间二十来人的三角帐篷里。地上没铺垫布,进门处能见到裸露出来的黄色泥土。一位躺地上兵卒见他进来,翻过身侧躺着,给他留出空位。他顺势躺下,混杂着泥土腥味的恶臭直冲鼻腔。他干呕一声。为他让位的兵卒不满地“哼哼”两声。

    他反复憋气,张嘴吸气,直到嗅不出任何的怪味,这才睡着。

    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韦小宝浑身肌肉又酸又痛,顾不上排队领饭,找到支队长,说他想立刻见岳飞一面。支队长一口回绝,还惩罚他蹲马步。

    韦小宝不死心,一连几天缠着支队长,求见岳飞。支队长一概回绝了他的请求:“不是我不让你见岳元帅,是我没这个权限。在我上面,有大队长、总队长、再往上还有甲头、殿侍,这还只是无品无阶的小官,就算我同意你去找岳元帅,我上头的那些人你能够摆得平吗?咱们这队伍七千来号人马,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想贿赂岳元帅是不是?岳大帅看不上你那点小钱,你早点死了这条心,安心干活,不要老想着走歪门邪道。别说你,就连我自己,想见岳元帅,比见皇帝老儿还难呢。”

    半个月过去,韦小宝近乎绝望地发现,尽管和他岳飞近在咫尺,然而想要接近他的这位发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军队出发赶路时,岳飞和几个亲信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再按官阶品级依次往后排,像韦小宝这类最低等的马前卒,总是走在行军队伍的最后方;驻营休息时,他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边界处有荷刀背枪的卫兵站岗,所有兵卒只被允许与比他平级或比他低阶的人主动交谈。

    跟着大部队走到郴州,韦小宝依旧没能找到接近岳飞的机会。再往西走,便到了曹成的大本营。他无数次后悔,在衡州围观游街的那天,便就应当与岳飞相认。

    也许,和岳飞相见的那一天,正是他的死期——他常常生出幻想:他拿着生锈的朴刀冲向曹成的大军,在他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一柄红缨枪刺穿他的肚子。死前闭眼的那一刻,岳飞抱住他的躯体。又或者,清扫战场时,岳飞抱住他的尸体。再或者,直到他死去,直到他的尸体烧成灰烬,他的发小岳飞也没有认出他来。

    到底会是哪一种情形呢?他停止了幻想。哪种情形都不重要,反正到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们困在道州已经半个月。和曹成的战斗早已开打,前线的战况很难让岳家军的诸将士乐观。曹成的人马在道州城外莫邪关的几个关隘严守以待。战斗第一天,全线出击的岳家军用弓箭射死曹军的两个哨兵,旋即遭到敌方猛烈反击,滚石、滚木和雨点一般的箭矢从山上抛下,落向乱成一团的岳家军。

    从那天起,岳家军改变了进攻策略。每次出战只派出一个营队的人马。从第一营队开始,每个营队轮番攻打莫邪关,没成功的话五天后再换下一个营队。韦小宝隶属的第七营队,负责守卫道州县城,同时维持城里的治安。

    韦小宝很快在巡防工作中找到隐秘的乐趣。踩在点缀着苔藓的青砖石板路上,观摩道路两旁雕刻着精美图案的屋檐,听着贩夫们的叫卖声,常常让他短暂地忘却烦愁。道州人说话时鼻音很重,韦小宝很难听懂他们讲话。但道州人对待他们这班外地士兵颇为热情,常常拉着他们到家中做客,请他们吃上一顿当地人引以为豪的黍粒饭。

    这座总人口数不满五千人的县城里,韦小宝认识的唯一一位说得一口流利汴京官话的人,是当地的县令,生得矮壮肥胖,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这位有着弥勒佛长相的县令,将自己办公的衙门无偿出借给巡防的岳家军做休息站。

    这天亥时,韦小宝巡逻到县衙大门口,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叫喊声,他贴近大门,听得更清楚了。他推开门,沿着一条狭长的走廊,走进尽头处的公堂。眼前一幕让他当场呆住:三个裸体男人围站在一张低矮的公案旁边,狰狞地笑着;一个女人仰面躺在案板上,时断时续地抽泣,肚子上盖着一条红色肚兜;地上堆放着几件衣物,其中三件绣着“岳”字样的袍子,和韦小宝此刻穿在身上的军袍,样式几乎毫无分别;听到声响,男人们同时转头望向韦小宝。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韦小宝说道,“你们也是岳家军的?”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质询,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你少管闲事。”一个裸男警告韦小宝,“这是从齐国来的细作,我们在拷问她。”

    桌板上女人转过头来,韦小宝看清了她的脸。

    韦小宝惊呼道,“姑姑!”

    “小宝……”公堂的角落处传出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韦小宝走近一些,见到一个双手环抱着双腿,蜷缩在阴影之中的男人。他没看清男人的脸,但已经辨认出男人的声音。“姑父!”他喊道。

    韦小宝蹲下去,“姑父,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注意到,姑父王继先左边脸颊纹着一个青蓝色的“盗”字。

    “他们是你姑父和姑姑?他们是齐国当细作,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仨下午在城外山脚捉到这两人,他们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见到我们转身就往山上跑。没做亏心事,干嘛要跑?你也是岳家军的,自然知道,长官会上吩咐过咱们的,齐国刘豫往咱们这派了一伙人,打算和农民头子杨幺勾结。”

    三个男人穿好军袍,围住韦小宝。

    韦小宝说道:“你说他们是细作,可有证据?可在他们身上搜出书信罪证?”

    “他们亲口承认是从齐国来的,我们三个人都可以证明。”

    “我们是从齐国来的。”姑姑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我们不是细作,小宝,救救你姑父,救救我吧。”

    “什么齐国细作!”韦小宝朝外走去,“我要去禀报督军,问个明白!”他加快脚步,走到门槛时才敢回头看一眼。那三个七营的队友,在给他的姑姑穿上衣裳。

    当晚,督军给韦小宝的答复是:先将韦小宝的姑姑和姑父羁押在县衙里,等他亲自审问后,亲耳听到两人的供词,再做最后的判决。至于那三个队友欺辱姑姑的事,韦小宝绝对不可以对外张扬,否则军法处置。

    督军在县衙门口派了一个守卫站岗。姑姑和姑父被分别关在两个特意从县衙大牢拖出来的,据说有十多年没用过的木笼里,双手被带上木枷,只有吃饭时才能取下来。无论韦小宝怎么问,姑父的说法始终如一:他在齐国偷东西被齐国官府抓到,脸上刺字,在齐国境内找不到活计,只好逃到宋国来。

    督军提审姑姑和姑父的日子迟迟未定,韦小宝越发焦虑。他婉转地提醒督军,很快就轮到第七营上出战,请督军及早还他姑姑和姑父一个清白。督军反呛道,你都知道要咱们第七营快上战场了,还用这种小事情来烦我?你姑姑和姑父是不是细作的问题,等到咱们第七营打完仗再说。

    后天便是他们第七营出征莫邪关,迎战曹成部众的日子。好消息也是在这一天传来:第六营队打胜仗了。

    支队长宣布,为了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提振士气,岳元帅有令,岳家军全军即刻拔营,前往永明县汇合。

    合营大联欢的地点定在永明县城外的荒郊。第七营队赶到时,表演早就开始。留给他们的位置是一块挨着臭水塘的野草地,地上疯长的苎麻比人还高。

    第六营的副元帅韩顺夫高举着酒囊,朝着周围的将士咧嘴一笑,酒囊里流出透明液体,落在他脸上。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这是在干什么?表演喝酒吗?韦小宝后退了几步,背靠水塘边的一株桑树树干。

    韩顺夫扔掉酒囊,拍拍手。第六营队的将士们往南北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过道。一队裸体女人从过道中慢腾腾地走出来,围在韩顺夫的身边。这八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个个低着头,弯曲手肘护住前胸。

    “这几人是反贼曹成部下的女眷!”韩顺夫说道,“兄弟们好好为岳元帅效力,攻下曹成老巢,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女孩瘫坐下去,哇哇大哭。韩顺夫伸出右手手臂,抓住女孩的胴体。“我让你坐下了吗?起来!”韩顺夫斥责道。

    下一刻,他的手臂的飞上了天。

    偷袭就这么发生了:曹成带着一支一百来人的骑兵队,冲进联欢中的队伍。骑兵们拿着长刀,一次又一次地冲进来,砍杀措不及防的岳家军。

    曹成的骑兵们砍了多久?韦小宝记不太清。那时候的他正躲在桑树树干后面,半个身子陷在水塘淤泥里。

    曹成的骑兵的杀了多少岳家军,韦小宝是清楚的。七百五十二人死亡,一千三百二十四人受伤。白纸黑字,记在岳家军的行军记录上。

    敌军散去,岳家军开始清扫战场尸体。一片混乱中,韦小宝发现了岳飞的身影。他的发小离他几百步远,浑身是血。

    韦小宝朝岳飞走去。一个人影闪现在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是第七营第三分队的支队长。“立即回道州县城!”支队长喊道,“第三分队全体人员,立即回道州城。不听令者斩立决。”支队长将手中的长刀舞弄得哗哗作响。

    回到道州城已是第二天上午。韦小宝顾上不疲乏,奔向县衙。他错过了和岳飞相认的机会,不想连救姑姑和姑父的机会也一同失去。

    如他所料,门口的卫兵不见了踪影。他推门进去。姑姑和姑父两人倚靠在木笼里睡觉。他从县衙后院的柴房找到一把斧头,劈开两只木笼,砸烂两人手腕上的木枷。

    “姑父、姑姑,趁着现在没人,快走吧。”韦小宝喘着粗气说道,“让我的队友发现我放走你们,他们准要砍我的头,快走吧!”

    姑父整个人呆住。韦小宝再次开口恳求:“北面城楼有个豁口,通往一处林地,你们往那里出去。”

    姑父失如梦方醒,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县衙门口。

    “姑姑……”韦小宝说道,“你也跑吧。”

    姑姑忽然笑起来,出神地望着敞开着的县衙大门。“继先,你跑得好快呀。”

    她左一步右一步向大门口跑去。刚迈出几步,便跌倒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小宝,我这双金莲,走不了远路。”她回头,带着哭腔对韦小宝说道。

    到了门口,姑姑弯下腰,一头撞在大门旁的青砖墙壁上。韦小宝离她三十来步远,听到一声沉闷的“咚”响。韦小宝赶忙上前,但已来不及,姑姑又一次低头猛撞墙壁。

    韦小宝赶到姑姑身边时,她刚撞完第三次墙,额头和半边脸上尽是暗红色的血迹。她仰面躺在地上,合上眼。韦小宝跪倒在她身边。

    姑姑缓缓抬起眼皮。“小宝,姑姑没白养你。”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姑父……小宝,我跟你说个秘密,在齐国,他偷尸体,被抓到了,他的夏枯草……夏枯草……都是他自己作孽,不这样,我今天不会死。”

    “你不会死的,姑姑。”韦小宝说道。他听到街道传来马匹的嘶叫声,“姑姑,对不起,我得走了。”

    他离开县衙,不多时便回到第七营营地,一路上没碰见队友。

    姑姑死了。死在撞墙后的第三天。支队长亲手将本就奄奄一息的姑姑吊死在城门口旁的香樟树上。韦小宝目睹了行刑的全过程。据队友说,他们本打算先让姑姑养好脑袋上的伤,以便继续拷问,请示支队长后,得到的指示是立刻正法。

    “是不是该轮到咱们第七营去攻打莫邪关了?”晨会上,有人这样问支队长。

    “攻打莫邪关的作战计划,无限期搁置!后续行动,等岳元帅下令!”支队长说道,“这次偷袭,岳家军损失惨重,损失惨重呀。连韩副元帅都被他们杀了呀!韩副元帅的尸体后天就要下葬了,到时候全岳家军的人都得参加。”

    “曹成那贼人不会又来偷袭吧?”台下有人大声问道。

    “他曹成还敢来?他再来试试?这次的韩副元帅葬礼,咱们是有准备的,大家用不着过分担心。他曹成真要敢来,那他要倒霉的,他会倒霉。”

    韩顺夫遗体下葬时间定在午时三刻,地点是他遇害时的荒野地。岳家军全军七个营队,仍旧是人挨着人站成几圈。

    三声军号响过,第六营的列队中走出八个壮汉,他们扛着抬着一具乌黑的灵柩,缓步前行,一直走到人群中央三个方形土坑前。片刻后,装着韩顺夫那具缺了一条胳膊的尸体(这事有些匪夷所思——清扫战场时,岳家军掘地三尺,始终没能找到韩顺夫那条被骑兵从肩膀处砍断的胳膊)的灵柩入土了。

    又有二十二人从第六营队里走出来。他们双手被麻绳绑缚住,一条红绳从绳结中穿过。岳飞牵着红绳的走在最后面。

    “这些废物害死了韩副元帅!”岳飞在土坑旁站定,指着那二十二人高声说道,“这二十二人,身为护卫,却不能保护长官的安全!兄弟们,这不是废物是什么?!就让这二十二个没用的护卫,陪韩副元帅上黄泉路!一同殉葬!”

    站在人群最里层,最先听清楚岳飞讲话的那群卫兵,身板左右摆动,铠甲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他们转头对后面的人低语,引发了一阵范围更广的的躁动与喧哗。

    第二营统帅董先走到岳飞的跟前,单膝跪地。接着是第三营统帅王贵、第五营副统帅赵秉渊,他们学着董先的样子,齐刷刷跪在岳飞面前。

    “岳元帅,曹成诡计多端,趁我军不备,突然偷袭,这是谁也想不到的!连我自己也差点被曹成那伙贼人砍伤!没保护韩副元帅,这些警卫兵固然有错,但错不致死。按大宋军法,打他们两百棍杖算了,不死也要他们半条命,岳元帅你看如何?”董先说道。

    岳飞高仰着脑袋,目视着远方,并不作答。

    “岳元帅,请三思而后行。活人陪葬死人,这消息要在百越之地传开了,有损我岳家军的威名,谁还会归附我大宋?”王贵说道。

    “王贵说的没错,拿活人殉葬,有违天理。”赵秉渊说道,“孔老夫子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自殷商以来,天下再没出现过用活人殉葬的事呀!岳元帅,请收回成命,慎之,慎之!”

    岳飞双手叉腰,眼睛瞪着赵秉渊。那阵势,活像是要把赵秉渊生吞活剥。

    “你们这是想谋反!”一个宛若雷鸣的声音说道。说话人是岳飞的弟弟岳翻。他跨步走到岳飞身边,“岳元帅的话就是军令,违抗军令,杀无赦!”他抽出腰间的弯刀,照着一位离他最近的,被缚住双手的殉人脖子砍去。那人当场倒地,脑袋掉落在地。

    岳翻脚尖往前一顶,脑袋滚落到土坑里。他再次手起刀落,又一个脑袋被砍下来。红绳上的第三个人跪倒在地,哀哭道:“饶命。”岳翻的弯刀扑空,对着跪下去的那人补上一刀,鲜红色的血柱从脖子里喷射出来。岳翻叫骂一声,抬脚踹倒那人。

    换了三把弯刀,岳翻挨个砍掉二十二人的脑袋。

    “现在呢?”岳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将还淌着血的弯刀指向两个土坑里身首异处的尸体,“人都死了,还算是活人殉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