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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杀杨幺赐诏奖谕

    他在草叶下发现一队褐色的蚂蚁。

    “韦小宝!” 他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他的队友手里挥动着一块红布,调笑道:“又蹲这拉大便呢?”

    “你打你的牌九去!”韦小宝继续盯着红土地上来来去去的的蚁队。他地上抄起一根树枝,对准几只个头偏大的蚂蚁连戳。有些蚂蚁拦腰断成两截,有些半个躯体被钉进泥土里。

    我这是在干什么?他扔掉树枝,整个身子往后倒去,跌坐在院子的草地上。

    院子里原本种着几株枣树、桂花树和铁树,他们搬进来的时候,支队长下令砍掉了,理由是遮挡视线,不利于哨兵警戒;南边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木制楼房。二楼长廊拐角处,七八个队友倚靠栏杆上说笑;远处是葱郁的层山叠嶂,山脚下有溪水流过。

    韩顺夫下葬的第二天,岳飞亲自带队攻打莫邪关,再次被曹成击退,连岳飞的弟弟岳翻,也被曹成部下杨再兴斩于马下。自那以后,岳家军再没出战过,这座吊脚楼成了韦小宝所在的第三支队的长期据点。

    “咱们要在这待多久?”搬进吊脚楼第一天,韦小宝问支队长。

    “攻不下莫邪关,咱们永远待这里吧,待这里有什么不好的,白吃白喝,还有人发工资,”支队长回答道,“韦小宝,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攻打莫邪关的任务呢?”韦小宝追问道。

    “只能智取,不可力敌。”支队长说道,“曹成这人难对付着呢!当初加入抗金敢死队,让金兵吃过不少苦头,后来又给王彦的‘八字军’铸枪锻剑,这种人——你想想,咱们的岳元帅想取他项上人头,难呐!不过,咱们也不必灰心,岳元帅足智多谋,迟早能想出剿灭曹成的好法子来。”

    岳飞在策划什么计谋,韦小宝不得而知。他甚至不知道岳家军其他营队在做什么,他们也像他一样,在草地上杀蚂蚁吗?

    他从草地上站起来,进到院子一楼的书房。楼顶传来阵阵划拳声。他在窗前的圈椅上坐下,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

    岳飞攻下莫邪关的消息到第七营地三支队的那天上午,韦小宝正和八个队友在院子里踢蹴鞠。支队长神色慌张地从大门口跑进来。“我刚刚开会回来,我的娘欸,出大事了,”支队长喘气道,“昨天晚上,岳元帅拿下莫邪关了!”他看向院子里的球队,“你们还有心思在这踢尿泡?赶紧出去值勤!”他转身面对着吊脚楼喊道,“你们也是,都给我下来!从现在开始恢复战时作息!”

    韦小宝和队友们火急火燎地从吊脚楼搬离物资,忙到中午,一伙人刚在拥挤的木板房睡下。总队长一脚踹开房门,“岳元帅有令,全军赶往贺州,立刻动身。”

    出了道州城,和其他支队汇合后,韦小宝跟着岳家军第七营一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往贺州进发。

    马不停歇途径莫邪关时,已是后半夜,韦小宝强打起精神,抬头看到一块镶嵌在山体上的石板,阳刻着“谢沐关”三个红字。他心想:原来这地方叫“谢沐关”,他们却一直错叫成“莫邪关”。他还以这地方和干将莫邪有什么不为外地人知道的历史源流,不曾想是个误会。

    他问走在他身边的支队长:“赶了一天的路,能不能休息一下?咱们这现在状态,站着都能睡着,万一有敌军杀过来,咱们不得全军覆没了?”

    “敌军?曹成几千部下并入咱们岳家军,咱们还有什么敌人?还有谁敢成为咱的敌人?”

    “队长,咱们去贺州干嘛?”

    “你说呢?打了胜仗之后该干嘛?”

    贺州县城比韦小宝想象中小得多,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一条两三里长的街道。道路两旁偶尔能见到一两栋二三层高的酒楼,剩下全是土胚和木板搭成的简陋棚子;路面没有铺设任何石板、砖块,褐黄色的泥土裸露暴晒于日光之下。

    庆祝攻克谢沐关的宴会从天亮时分开始。长桌从南街摆到北街,餐盘、碗筷凌乱地堆在桌上;穿着铠甲、战袍的将士坐在桌旁,盯着街道中央表演的队伍,顾不上从桌上夹菜;由乐师、伶人以及醉汉组成的队伍,游走在街道中央;街道更远处,几十个头上缠着蓝色头巾,看样子像是贺州城内的居民的路人,眼神畏葸地打量着眼前这群不速之客。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子被乐器声吸引过来,很快又被从父母拖回去。

    韦小宝在推杯换盏的众人中挤出一条路,沿着街道往北,走到道路的尽头。

    这里比南边安静许多,虽然桌上的菜品更丰盛,但坐在餐桌两旁的将士们好像不怎么有食欲,他们端坐在板凳上,偶尔低下头,神情拘谨地与周围人说上一两句话。街道中央站着两个穿着长袖戏袍的伶人,用土话念唱着韦小宝听不懂的歌词;朝南摆放的两张短桌前,靠东边的那位是岳飞,坐他旁边的是第五营的统领傅庆。时不时有将士举杯上前,为了应酬他们,岳飞往喉咙里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水。

    日思夜想的发小就在眼前,韦小宝心里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想起以前和岳飞从军的那段岁月,他们一起睡稻草铺,一起吃糠米,一起痛骂长官,现在呢,他韦小宝仍然在睡稻草铺,喝米粥,和队友们咒骂长官,他的发小岳飞,变成了他的最高长官。

    他的目光落在傅庆的脸上,确信他在十几二十年前见过这个人——又一个靠岳飞发迹的老熟人——他不无悲哀地想,如果他早些投靠岳飞,此刻坐岳飞身边的人也许就是他韦小宝。

    两个伶人致谢退场,新上来的表演者是个独眼老人,手臂上缠着两条金环蛇,吹奏着葫芦丝,舞弄手里的毒蛇;一个头戴范阳笠的士兵给傅庆敬完酒,拉着傅庆离开酒桌,傅庆又拉起岳飞一起走,岳飞含笑推辞一番,起身跟着傅庆。韦小宝和另外十七八个看热闹的将士,吆喝着尾随其后。

    众人来到一条小溪旁,几个光膀子的将士正朝着溪水下游射箭,见岳飞和傅庆的到来,他们放下手里的长弓,行了个拱手礼。“岳元帅,来一箭!”人群中有人喊道。

    “这是比谁射得远还是比谁射得准?”岳飞问道。

    “回元帅,比谁射得远。请岳元帅给大伙露一手。”

    “你们玩吧,我就不射了,今天喝太多酒,我怕射到你们,玩归玩,伤到人就不太好了。”岳飞解开腰间的金色腰带,解下批在身上的银色战袍,“今天大家伙兴致很高,我忍痛出让这两件宝贝,当作今天射箭比赛的奖品!谁射得远,谁拿走奖品!”

    众人一阵欢呼,打闹争抢着别人手里的弓箭。

    射箭比赛胜负很快见了分晓:多数参赛者的箭头落在一百二十步以内;都统张宪的箭射出一百五十步远;傅庆射出的三支箭都落在一百七十步开外。

    裁决人宣布傅庆射得最远,夺得冠军。现场响起震天响的欢呼声。几个将士抬起傅庆,抛上半空,闹腾了好一阵才放他下来。傅庆捋顺头发,伸手去拿岳飞手中的腰带和战袍。

    岳飞猛地甩开手臂。“这两样奖品不能给你。”岳飞笑着说道。

    “为啥?”傅庆问道。

    “傅前军,你瞧瞧你周围,大家伙是多么喜爱你呀,这本身就是对你最大的嘉奖。”岳飞转身说道,“张宪,这两样东西,你拿着。”

    “谢谢岳元帅。”张宪接过腰带和战袍。

    “我射得比他远多了,凭什么不给我发奖。”傅庆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论射箭,岳家军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有谁比得过我?岳元帅,你要说话算话!金腰带既然是官家赏给你的,那就相当于官家亲临此地,在官家面前,你总要信守诺言吧?”

    “傅前军——这一次就算了嘛,”岳飞说道,“下一次我再赏你好东西,你大度一点,这一次就让张宪当冠军。”

    “赢了就是赢了!我射得最远,我是冠军,没得说!”傅庆嚷囔道,“岳元帅,你不能偏心呐。我也算是为咱们岳家军立大功的人。要不是我使计谋,派细作到曹成身边散播假军情,岳家军能拿下莫邪关吗?他张宪有这能耐吗?”

    傅庆伸手抓住张宪手中的腰带和战袍。“说好了是我的,就是我的,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说话间,他和张宪快要嘴贴嘴亲上了。

    岳飞往前迈出两步,挥拳往傅庆脸上打去,猛地往前一推,傅庆跌倒在地上。“没出息的东西,一块腰带当宝贝了!”岳飞举起腰带和战袍,扔在傅庆身边,再踏上两脚。

    傅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这……这……官家赏的呀……要造反么……造反呀。”

    “不是我造反,是你要造反!”岳飞大吼道,抄起一支插在地上的箭矢,捅向傅庆的脖子。

    傅庆张大嘴巴,翻着眼白,两只脚徒劳地在半空中乱蹬,似乎想要踢开压坐在他胸前的岳飞。

    岳飞拔出箭矢,再次朝着傅庆脖子捅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傅庆的手脚终于不再乱动,整个人彻底松弛。

    岳飞从傅庆身上爬起来,手上、腿上和胯部沾满暗红色的血渍。他抬手抓痒,下巴也涂上了血迹。

    “保护岳元帅!”张宪喊道。十来个卫兵闻声而来,围住岳飞,不让其他人靠近。

    傅庆死后,岳家军留在贺州整顿。历经一个半个月,前来归降的曹成人马被划编入七个营队。

    整编完成后清点人数,岳家军比从刚出发时多出五千三百二十二人。

    “咱们岳家军的势力又壮大了!一定要确保附近州县的老百姓都知道这条消息!”张宪向全军传话,“有谣言说咱们岳家军从来没打过胜仗,这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击,哪有打了败仗,人还越来越多的军队呢?”

    韦小宝仍旧没和岳飞搭上话。庆祝攻占谢沐关的宴会一结束,岳家军又恢复了严格限制下级将领和士兵行动范围的规定。他,韦小宝,一个无品无阶,等级最低的步兵,别说和岳飞谈话,就连远远见他一面也是极难的。更何况,岳飞此刻并不在军营里——宰相张浚亲自驾马,从临安城带来一道圣旨,召岳飞即刻东进面圣。

    和张浚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巡检使卫茂恂,据说他不受军规限制,能够在各个军营之间随意走动。有几次,韦小宝和同伴在军帐中吃着晚饭,卫茂恂端着一只木碗进来,大伙都吓坏了。卫茂恂笑着招呼大家坐下,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几块薄如蝉翼的肉片,分发给坐他身边的几个兵丁,又问了一些诸如对朝廷定的伙食费标准满不满意的问题。

    卫茂恂种种举动,在军中引起了一些闲话。听到有人说他“堂堂朝廷命官,跟烧菜做饭的下等兵坐一块用餐,成何体统,官家的威严都让他丢尽了”;也有人说他“肯定是穷苦孩子出身,不懂如何做官。”

    所有流言蜚语中,有一条最让韦小宝感到不安:有人向朝廷举报,岳飞贪赃枉法,克扣朝廷发给岳家军的军费和粮食,故此朝廷特意派卫茂恂来岳家军稽查账本,要不然,怎么他卫茂恂一来,岳飞就给调走了呢?有关这条流言,更怂人听闻的说法是:岳飞一进临安城,就被官家关进大牢,如何定罪,就看卫茂恂这边账本查得怎么样。

    十月的一天,支队长通知大家,岳元帅从临安城回来了,大家这两天好好休息,为接下来的出征做好准备。

    “出征去哪?”韦小宝问支队长。

    “韦小宝啊韦小宝,怎么每次开会就你的问题最多呢?”支队长说道,“身为岳家军一员,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听命令!长官让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长官不说的,咱们就别问!别说你韦小宝这样小喽啰,就连咱们的岳爷爷,每次上战场打仗,不也是按着朝廷给的阵图来排兵布阵的吗?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开恩就告诉你吧。咱们要离开贺州,去荆湖南路平乱——荆湖南路,你知道在哪里吗——那里有好些无法无天的农民聚众造反,咱们去跟这帮农民干仗。”

    队伍停止了向前行进。

    “统帅传令,原地休息!”传讯兵一路跑来,边跑边喊。

    韦小宝从地上捡起一块扁平的石板垫屁股底下,背靠榕树树干坐着。

    “韦小宝,你这几天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只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轻轻推开那只手。

    “韦小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支队长说道。

    我在想什么?韦小宝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队长。

    “韦小宝,你还很年轻,升官发财的机会还多得很呢,”支队长说道,“不像我,快四十岁的人,才混上支队长——”

    “队长,我在想什么?”

    “大前天的剿匪行动,你还在想那事,对不对?”

    韦小宝点点头。

    支队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满有把握地说道:“你放心,错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杀敌的机会还多的是。等着吧,等咱们到了杨幺的大本营,那儿起码有十万农匪等着咱们去杀。”支队长站起来,盯着村口一位瘦瘦高高,坐在藤椅上休息的老人。“老头!”支队长对那老头喊道,“你在偷听我们讲话?怎么着,想打探军情?”

    “我早就在这坐着了,倒是你们两个人,不好好跟其他人待一起,跑这树下说悄悄话,难道是在结党谋叛?”老头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年纪,操着一口标准的雅音。

    支队长气哼哼地起身,撇下韦小宝,和不远处在田埂上休息的队友坐一起。

    韦小宝站起来,绕着榕树走了半圈,在一口水井旁停下。

    水面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神情憔悴的脸,不胖不瘦的身材——一个看上去颇为普通的三十岁男人,似乎和一个月、一年前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杀人犯。他对着井水中的影子说道。

    你不是杀人犯。影子开口说话了。上了战场,没人是杀人犯,恰恰相反,谁杀人越多,谁得到封赏。

    三天前,他所在的第三支队收到情报,营地附近的程家村窝藏有红巾军。支队长带人包抄程家村,他负责负责搜查南边一处泥胚房,踏上台阶,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一个脖子围着红方巾老头朝他冲过来——在看清老人手中的锄头之前,他没来得及抽刀出鞘。他伸出左手抓住锄头的把柄,虎口震得生疼,锄刃紧贴他的左脸,,这一锄头下去,非剜下一大块肉不可。

    他松开抓着门框的右手。老头在锄头上加劲,他的右手离开墙壁,在窗台上四处乱抓。他摸到一块土砖。没多犹豫,他抓着土砖对着老头的脑门砸下去。

    清脆“咔嚓”的声响过。锄头上的气力一下子消失。他松开手,扔掉砖头,闪身退到门廊下。老头双手握着锄头,步履蹒跚向前倒去,脑袋砸碰到在台阶上,腿脚挣扎两下,不再动弹了。

    他向支队长报告整件事的经过:老头冲出门外,脑门撞到台阶上,自己摔死的。

    “自己摔死的?现场就你一个人?”支队长问道,“这死老头子是个正儿八经的红巾军,要真是他自己摔死的,那这军功可不能算到你的头上。”“他的死和我无关。”他回答道。

    杀人犯,韦小宝,你是个杀人犯。井水里的影子又说话了。他有些困惑。你这泡影,刚才还在为我辩解,这时候又指责我?他盯着水中的影子心想,这绝不是我的影子。水里有东西在利用他的影子对他说话。他往前挪了一小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只能到井底去瞧一瞧了——不过,他得小心一点,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不要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他要沉入井底,不再上来。

    “韦小宝,过来!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也不怕掉井里去。”他听到支队长叫他。

    他回到支队长身边。“这是岳元帅找人立的,你给我们念念上面写的什么。”支队长指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说道,“你是我们这里认字认得最多的人,你给念念。”

    韦小宝对着石碑念了起来:“吉属龙泉,山寇彭友,窃据县城,贼首陈容等,流毒度南地界。绍兴三年夏四月,子奉诏命进剿。先锋张宪、王贵等,间道永新抵泉。驻军县之盆珠,千戈四塞蔽野。予一战擒友,贼众大败,逃遁固石洞依山为垒。六月初旬,提兵由武陵疾驰贼巢。砍死陈容,贼党馀酋悉降。俘老弱二万有奇,选其精壮者尽编入伍从军。寇平奏凯,居民遮道壶浆以迎王师。惟皇赫濯,丕振声灵。用伐山石,纪厥功成。”

    “这碑文什么意思?”支队长说道,“我只听懂几个人名、地名。”

    韦小宝正思索着该怎样翻译,传讯兵跑过来喊道:“统帅传令,即刻行军!”支队长从韦小宝身边跑开,提醒其他队员动身。

    “小伙子,你先别走。”刚才那位老头走近韦小宝说道,“老夫看你有点眼熟,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韦小宝沉默以对。老头笑呵呵地拿出一张长条形纸片,说道:“小伙子,你我相遇,也算缘分一场。老夫不才,平时喜欢写点诗句,我这首还没写完的诗,送给你留个纪念。”老头轻捏一下韦小宝的掌心肉,眼神中闪烁着期待。韦小宝抽回手。

    纸上共有五行诗句,前两句写的是:假道庐陵郡,薄游青原山。山空松桂香,殿阁森回环。

    诗写得一般,字也没有他的养父秦会之写得好。 韦小宝不再继续看下去,收起纸条。“好诗。谢谢。”他说道,“我得走了。”

    赶到洞庭湖畔的当天,岳家军对匪军发动了进攻。

    他们遭到红巾军更为猛烈的反击。岳家军全军所有人马从陆地往湖里冲,红巾军从战船上、木筏上往陆地上冲:一场残酷的肉搏战。

    战斗以岳家军的惨败告终。往后一个月,岳家军又发起了三次进攻,每次都被红巾军迎头痛击。岳家军拔营起寨,撤退到洞庭湖八百里外的一处山野。

    短短三十多天,死在红巾军乱刀和乱箭下的岳家军多达两千人——即使各大营队的将领明令禁止传播有关岳家军伤亡人数的消息,这消息仍像长了脚一般,几天之内传遍全军。红巾军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清点敌军尸体数目,是战胜方的特权,与岳家军无关。

    岳家军暂停所有进攻计划,以静待变。这一等,就等了八月。 八个月里,韦小宝和他的队友,再没和红巾军正面交手过,但这并不意味他们无事可做。韦小宝所在的第七营队,分配到一个奇怪的任务:清除洞庭湖西南区的所有农作物——凡是能够用来充饥的植物,水稻、栗子乃至可以摘叶食用的榆树等,能拔掉的拔掉,拔不掉的砍掉。

    虽然被禁止和其他营队的将士们自由交谈,但韦小宝知道其他营队的人也在干着类似的事。每隔几天,他总能瞧见洞庭湖边的某个村落,某个水寨上空升起滚滚黑烟,不用说,这是岳家军在放火烧村,火烧红巾军的船屋。

    既然红巾军住在湖边,住在湖上的战船上,没有粮草,他们就不能吃湖里的鱼吗?韦小宝免不了这样想。但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他的想法并不重要,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够执行上级们的命令。一开始,拿刀砍断水稻稻杆时,他心有不安,这些都是粮食呀,是可以救人命的粮食,就这样被当作野草砍掉、拔掉。到后来,他释怀了:砍水稻好过砍别人的脖子,他安慰自己。况且,岳家军的粮草每个月由朝廷的运量军供应,他自己是饿不到肚子的。

    岳家军期待的胜利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降临。

    六月的一天,韦小宝在田地里巡逻,找寻地里新长出来的水稻幼苗。队友跑来告诉他,赶紧归队,咱们捉到红巾军的头头了。

    韦小宝回到营地,见到被关在囚车里游行示众的杨幺。他有些失望,怎么也难以相信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带领着一帮由农民组成的红巾军,让岳家军吃尽苦头。

    除了一块围在腰间的麻布和脖子上那条红巾军标志性的红色方巾,杨幺身上别无他物。他蜷缩双腿坐在囚车里,一脸坦然地和四周围观的岳家军对视。

    “你怎么不穿衣服?”一个士兵着对杨幺讪笑,“狗才不穿衣服,你是不是狗?”

    “长得不像皇帝嘛。”另一个士兵凑近囚车,仔仔细细打量杨幺一番,下结论说道,“没有这个命。”

    “敢跟我们岳家军作对?作死!”

    “说话!说一句话让我们听听。”

    杨幺一脸平静,目视远方,不为士兵们的讥笑所动。

    支队长解开裤带,往囚车里的杨幺身上撒尿。“这家伙两天后就要拉到其他营队示众,你们想对他做点什么的,要抓紧时间了。注意,不要让他死掉!他死在谁手里,谁给我偿命!”

    第二天亥时,月明星稀,杨幺的囚车旁已经见不到什么人。韦小宝拿着一捧新鲜的艾草走近囚车。他闻到一股恶臭。那是杨幺身上发出来的,他不仅被人泼了尿,还被泼了屎。韦小宝将艾草扔进囚车里,对抓挠着肚子和后背的杨幺说道:“拿这个揉碎了涂身上,可以防蚊虫叮咬。”说完转身就走,他实在受不了这股臭气。

    “小兄弟,留步。”他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声音低沉,带着磁性。“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好意,杨幺心领了,只可惜我无以回报。”

    “举手之劳,不求回报。”韦小宝回过身。他站在刚刚好闻不到臭味的位置。

    “小兄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加入岳家军?”

    “为了生活,”他搪塞道,“混一口饭吃罢了。”

    “好一个混口饭吃。”杨幺说道,“那些猪狗,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为了一口饭吃。”

    如果杨幺想要激怒他,那他得承认,对方得逞了。他往前走了几步,顾不上熏得人直反胃的屎尿味,说道:“你呢?你带着红巾军造反,不也是为了一口饭吃么?”

    “小兄弟,谁告诉你说我们造反了?难道他赵构就是这么说我们的?造反?”杨幺说道,“靖康之乱那年,我跟着钟相,带着三千多人,北上勤王;赵构登基称帝,我和钟相千里迢迢,赶去应天府给他敬贺,他还亲自接待过我们。要说我们造反,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们真要造反,他赵构早就死一万回了。

    “我倒真希望我们造他赵构反……只可惜红巾军的话事人是钟相,而不是我。钟相死后,我接他的班,可是时机已经永远错过。”杨幺忽说道,“也许这就是天意,天要亡我红巾军。其实我一直不赞同钟相的作为。想当年,为了勤王,我们红巾军流了多少兄弟的血——我一直劝钟相,劝他不要给这个没落的赵氏朝廷卖命,他不听我的,他的脑子里的儒毒根生蒂固,改不过来。后来齐国的刘豫派人来跟我们接洽,说要跟我们红巾军一起攻打临安,我也力劝过钟相,不要趟这浑水,刘豫这人虽然是农民,但脑子净是君君臣臣那一套,他跟我们红巾军不是一路人,他哪里懂我们的理念——小兄弟,你可知道红巾军占地建国,口号是什么?”

    “我听许多人说过,”韦小宝回答道,“等富贵,均贫贱。”

    “不错!”杨幺说道,“钟相被孔彦舟杀害后,我有机会贯彻我的理念了。在我们红巾军,从来没有高等贵贱,不论资历如何,人人以兄弟姐妹相称,我给红巾军立下规矩,也就是他们经常说的‘一拜五不拜’——不拜天地,不拜鬼神,不拜圣人,不拜皇帝,不拜父母,只拜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了这种信念,我们这群农民也能改变这个国家——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改变整个天下。小兄弟,你可知道,短短半年时间,来投靠加入我们红巾军的人就达到二十万之众,这是何等的奇迹!”杨幺双手抓住囚车的木栏,脑袋微微扬起,像是在对着月亮自言自语。

    “如今你已作了俘虏,回忆往事只会让你更痛苦。”

    “小兄弟,你提醒得对。”杨幺说道,“人是该认清现实。如今我被你们关押,受尽你们的侮辱,在你们看来,大概再没有做一番事业的指望了。”

    “你觉得你还有指望?”韦小宝问道。

    “有。但不是在今天,不是在明天,也不是在后天,而是在更遥远的未来。在那样的未来,我的理念,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被万人称赞,虽然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但我的理念会传下去,会传到未来去,就像干枯的野草,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烧遍整个原野。”杨幺说道,“小兄弟,你以为我真是被你们岳家军打败的么?”

    “难道不是么?”韦小宝小声问道。这个男人说话时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语调,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整个人好似被这个男人压制住。他的心完全被这个男人征服。他对这个男人毫无抵抗力。

    “不是的。”这个散发着臭气的男人回答道,“我是自愿被捕的。你们岳家军将我们红巾军围困在洞庭湖这么久,可曾有一次攻破我们的水寨?你们不过是一群封建王朝的乌合之众,真要硬碰硬,你们打不过我们这支由农民组建成的钢铁之师,你们打不过。可是你们玩下三滥的手段,是我们比不过的。你们岳家军收买、策反我们红巾军的将领——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弊病,我们扩张得太快了,很多投机者混入了我们的队伍中,钟相还活着时,我就提醒过他,没想到我自己也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了。但真正让我下定投降的,并不是因为我们队伍中出现了叛徒,而是你们岳家军坚壁清野的那份歹毒,你们那份歹毒震惊到我,促使我重新思考成立红巾军的意义。

    “你们岳家军攻不进我们在洞庭湖的水寨,于是去找我们那些散落在外的兄弟出气。他们只是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一群老弱病残,就因为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方巾,你们就砍人家的头,杀良冒功的戏法你们倒是在行得很!我收到消息,说你们岳家军在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到处搜查红巾军,短短五个月,杀了一万多人!一万人呀!如果我们能再多些有才干的人手,将这些散落在外的兄弟组织起来,你们岳家军不是我们的对手。可惜,我不够幸运,红巾军不够幸运。

    “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我放弃——不,是我认清了现实,我认清了我不属于这个世代,我的世代远未到来。作为我投降的条件之一,就是你们岳家军不许再残害我们的兄弟。你们流放他们也好,吸收他们进你们的军队也好,只要不杀他们,我就投降。其实你们在心里笑我傻,对不对?我的确是个傻子,在这个世代,我是个傻子。不过,你们岳家军不要高兴得太早,他赵构不要高兴得太早,有时候,胜利是一剂要命的毒药。”

    “你这话什么意思?”韦小宝近乎虔诚地问道,“请问——请问相公,你说的胜利是毒药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岳元帅硬碰硬打仗不行,耍下三滥的阴谋诡计是一个好手,这种人当绿林好汉是可以的,但当朝廷的武官,他不够格。朝廷里有岳飞这种人手握重兵,活该他赵构倒霉。岳家军盘踞荆湖地区不到一年的时间,杀光当地农户的畜产,烧光农户的口粮,这番恶行,金国人干不出来——”杨幺说道,“他岳飞就没想过,这些人也是宋国的子民呀!何以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迫害这群百姓?他就没想过,假若金国人再次南下,老百姓会帮谁?

    “就算金国人不来,朝廷偏安一隅,他赵构就能坐稳江山吗?他就不怕岳飞谋反?就算岳飞不谋反,依我看,这人迟早会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到时候我怕他赵构后悔当初不如去做金国人的俘虏。所以,我并不算真正的投降,并不算真正的失败,岳飞会替我报仇的,岳飞会替我毁掉他赵氏王朝百年基业的,有他岳飞在,我何愁宋室皇族不身死国灭!哈哈哈……”

    笑声吸引了远处了卫兵,他提着一柄长枪过来。“退后点,疯子。”他将枪头对准杨幺命令道,转头打量韦小宝一番,“玩这疯子玩了一天,还没玩够?”

    韦小宝快速转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