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我在大宋捉尸鬼 > 第16章 “君乃猪精也,精灵在人间,必有异事。”

第16章 “君乃猪精也,精灵在人间,必有异事。”

    他站在水田里,从围兜里抓起一把青苗,扬手抛洒,青苗歪歪扭扭落在泥水中。

    日头躲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他的北面是一条石子路,通向鄂州县城;东面、西面、南面,全是水田,全站着人,和他同样的打扮,同样的抛秧动作。如果没有那些扛着片刀,在田埂上来回巡逻的士兵,这将是一副完美的田园风光画:一个从陶潜诗句里幻化出来的场景,一个由农夫组成的世界。

    他弯下腰。一只拇指粗的蚂蝗吸附在小腿上,吮吸着他的血液。他的左手拍打皮肤, 右手捏住鼓胀着的蚂蝗,轻而易举将蚂蝗从皮肤上剥离。

    他正在转变成一个真正的农夫,由内到外。他应该对此感到自豪吗?——这应该成为一个问题吗?一个终日读书的书生,比一个终身从田地里刨食的农夫更高贵吗?在遇见杨幺以前,他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

    “韦小宝!”那兵丁站在石子路上,喊他名字。“你就是韦小宝?王统制官召见你,跟我走吧。”

    “哪个王统制官?”他问道。

    “王贵!王统制官!”那兵丁气呼呼地回答道,“赶紧上来!”

    他跟着那兵丁进到鄂州城城东一间种满松树、杉树幽静庭院里。

    在一栋挂着“白虎堂”的两层楼高的木屋前,他迟迟不肯进门。“这是商议军机要事的地方,我这种级别的人不该来吧?擅自闯进去,要掉脑袋的。你让王统制官出来见我。”

    “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个?”那兵丁笑道,“真要杀你,还用得着费这般力气?快进去吧,王统制官在里面等着你呢。”

    密不透风的内室,王贵和二十来多个人围坐在一张紫衫木桌旁,大部分人身上穿着岳家军军服,另有几个人身穿紫色宦官服,头戴方形冠帽。门口的卫兵通报韦小宝的姓名和所属营队,房间里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打量着混身是泥的他。王贵让他先站在一边。

    “周内侍,承蒙皇上厚爱,这面奖旗我先替岳元帅收下了,此刻他不在军中,不在鄂州。”王贵勾勾手指头,两个卫兵走上前,收起桌面上一块写着“精忠岳飞”的锦旗。

    “小心收好,这可是皇上他老人家的亲手写的。”被王贵称为周内侍的宦官看上去六十岁出头,额头上的皱纹很深,说话时带着一嘴令人倍感亲切的京西北路口音。“三个月前,剿灭洞庭湖的农匪,岳元帅居功甚伟,这旗子是专门表彰他的杰出贡献的。岳元帅为朝廷除去一桩心腹大患,皇上很是感激——话说,岳元帅他去哪了?怎么会不在军中呢?那你们的农业生产怎么办?谁来主持?虽说现在不用打仗,但眼下刚开春,正是农种时节,你们岳家军不能光指望从朝廷拿粮饷,得自己种粮食——这也是皇上他老人家的意思。岳元帅不会是随着性子,躲着不见我吧?岳元帅心性洒脱,我不是不知道。”

    “周内侍说笑了。”王贵说道,“岳元帅去江南西路的庐山了,此刻真不在军中。”

    “不管真在假在,反正我该回去向皇上复命了。小黄子——”周内侍的右手平举在半空中。等了片刻,无人上前。

    “黄彦节!”他再次厉声喊道。站他旁边的一位皮肤白嫩的少年,赶忙伸手扶住周内侍的右手。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机灵?你记住了,你就是小黄子,小黄子就是你,哎——”他在少年的搀扶下走到门口,转过身对众人说道:“各位,不必相送,告辞。”

    王贵站在门口,对着远去的周内侍背影,冷笑两声:“朝廷不愿给咱们发粮食,让咱们岳家军自力更生,却有闲粮养这群没卵蛋的阉货。”他领着众人走回桌旁,说道:“咱们继续讨论刚才的问题:该不该接收那帮人?”

    房间顿时热闹起来。二十多位将领交头接耳,侃侃而谈。直至和王贵对坐的张宪猛地一拍桌,房间才复归平静。“那帮子怪物吃过人!”张宪说道,“你们肯定也听说过,忠义社的那帮怪物,吃过人肉!咱们岳家军总不能什么怪物都收留吧?”

    “张将军,说的好像你没吃过人似的?”

    “牛皋!你非要和我抬杠是不是?我张宪的营队从没吃过人!”

    “算了,再吵几天几夜也吵不出个结果。还是等岳元帅回来,让他自己定夺吧!”王贵站起来,领着众人走出白虎堂,走出这座树荫蔽日的院子,来到庭院外墙旁一间破败的马厩。

    几十个衣衫褴褛,被绳子捆缚住双手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其中行动最快的四个人,跟着一位壮汉,朝王贵他们走过来。

    “梁兴梁义士,收编一事,我们几个人讨论了很久,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应该让岳飞岳元帅亲自决定接不接收你们。”王贵朝那位领头的壮汉行了个拱手礼。

    “我们兄弟从齐国一路风尘仆仆来到鄂州,诚心投靠你们岳家军,你让我们再等等?我们兄弟几个饿得不行,再等下去要饿死了!你好好看看我这几个兄弟,”梁兴扭动身躯,指着站他身后的几个人——正是这时,韦小宝看清楚其中一个满头乱发,活像个乞丐的中年男人的脸庞。姑父,他险些叫出声来。

    “——你们岳家军就这样招待我们的?”梁兴举起双手,展示手腕上的麻绳,“咱们不是一路人吗?你们杀金人,我们也杀金人,只不过我们没你们运气好,没被朝廷养着罢了。”

    “梁兴!”张宪迈出一步,“梁兴,我问你,你可认得范登?”

    “认得!怎么不认得?!”梁兴笑道,“他也是忠义社的嘛,都在太行山一带混的。”

    “那你有没有跟范登一起吃过——”

    “别说了!”王贵打断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梁义士,我立即吩咐人为你们解开手上的绳索,至于你们的兵器嘛,暂不能归还;食宿的问题你们用不着担心,我这就叫人去给你们拿美酒美食来,你们安心住下,等岳元帅回来。”

    岳飞归来那天,王贵在岳府向岳飞汇报工作,韦小宝本想离开,岳飞让他留下来。他躲在一面屏风后旁听。半个时辰后,王贵离开,岳飞递给韦小宝一封书信。

    “王贵一直不肯给我看这信。他说这是军事信件。”

    “什么军事信件?王贵这人就是胆子小。”岳飞说道。

    韦小宝顾不上回答,低头读信。是养父的笔迹。信上只有两百来字,大意是请岳飞照应韦小宝。

    “小宝,原来你一直在我军中,怎么不早点来找我?我本可以给你安排个美差。”

    韦小宝抬头,直视岳飞的双眼。如果咱俩调换一下身份,我是统帅全军的韦元帅,而你是我帐下的一个低阶士兵,一个无名氏,你会来找我吗?“——我不明白,”他岔开话题,“我养父这信上说,他又当上了资政殿学士——这怎么可能?官家当初不是说‘永不复用’吗?”

    “官家的话,你听听就行了。”岳飞说道,“你养父复官这事,我恰巧知道一点内幕。”

    “什么内幕?”

    “金国皇帝吴乞买和金军副元帅完颜宗翰相继病死,完颜昌上台,如今金国的战事方略,全由完颜昌一个人说了算——”

    “完颜昌!我养父囚困金国的那些年,完颜昌三番五次劝我养父当他的参谋,我养父一直不肯答应。”

    “是吗?”岳飞犹豫片刻,说道:“近日,完颜昌派遣使者来临安,说是来和谈的,还在皇上面前讲了一通‘南归南,北归北’的鬼话。”

    “这是我养父的主张!”韦小宝叫喊道,“完颜昌在贯彻我养父的主张。”

    “金国贼人的话,听听就行了。背地里怎么做的,谁知道呢,人不都这样吗?”岳飞说道,“话说回来,你养父复官,肯定跟这金使有关。当初你养父被罢官,‘永不复用’的昭告天下皆知,如今官家又让你养父复官——虽然只是一个闲职,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养父又得宠了。你养父家的门槛肯定要被人踏烂,给他送礼得先排队。——你养父写的这份信,让我关照你,小宝,即时咱俩不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光凭你养父的这封信,我也得把你当宝贝一样供起来。”

    “我养父他此刻在哪?”

    “在临安。金国的特使也还留在临安没走。”岳飞说道,“我这两天也要动身去临安,官家说有要事跟我商量——哼,能有什么事?本来我还想在我庐山上新买的别墅多住几天。小宝,你跟不跟我一起去临安?”

    这算什么问题?他不去临安,难道留在这里?我要去临安,他对岳飞说道。

    和他们一起去临安的,还有姑父王继先。最终,岳飞收编了姑父和他那一帮忠义社的伙伴。“哪有将军嫌自己兵多?”——岳飞这一句话,让的忠义社的社员穿上了岳家军的军服。

    一路上,姑父屡次辩白,他洗了很多遍澡,韦小宝对这话很是怀疑,姑父身上始终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腥臭味;姑父总不肯用发簪固定头发,借以遮挡脸上的刺青,韦小宝不忍心提醒姑父:越是遮掩,越引起别人窥探的兴趣。

    姑父告诉韦小宝,一定要带他见赵构,他要为皇上献上一个能够定国安邦的计谋。

    到临安城后,岳飞一行在皇宫门口等候。没一会,几个宦官小跑着过来,说皇上已经接到通报,知道你岳元帅来临安了,请立即进宫面圣,同行的韦小宝,也跟着一起进来,其余人等一律原地待命。

    我也去?韦小宝颇感吃惊。

    韦小宝和岳飞跟着宦官,走过皇宫广场,来到大庆殿门口。

    一个身紫色穿长袖官袍的中年人,抱住宫殿前台阶旁的一只石狮子,不肯撒手。“皇上,我是忠臣!我是忠臣呀!我对大宋赤胆忠心,请皇上明鉴呀!”他喊道。他的一左一右各站着两位宦官。

    “张邦昌,我可提醒你,马上就过晌午了,到时候你再上吊自杀,可就要变成厉鬼了。”一位少年宦官说道。

    “皇上,臣一片忠心,怎么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臣心有不甘呐。”张邦昌喊道,“皇上,你一封书信召臣入宫,臣二话不说就来了,如果我对大宋有二心,还会来自投罗网吗?”

    “张邦昌,没想到你死到临头还糊涂着呢。皇上赐你自尽,自然有他的理由。谁让你管不住你胯下的那玩意呢?太上皇的女人你也敢碰……”

    “我没有!我没有碰呀!谣言!都是你们这些阉人散播的谣言!”

    少年宦官朝远处挥挥手。三个带刀侍卫走过来,分别抓住张邦昌的双手双脚,抬着他往大门口走去。

    “赵构,你是皇帝,我也是皇帝。我和你是平等的。”张邦昌扭动四肢,企图从侍卫的手上挣脱。

    “你算什么皇帝?你的皇帝的是金国人给你封的,我大宋可不承认。”少年宦官讥诮道。

    “赵构,我还当过高丽的皇帝!”张邦昌对着天空大喊,“你是皇帝,我也是皇帝。宋太祖尚且不杀后唐国主李煜,你赵构违背祖法,将来有何颜面见你的列祖列宗啊……”

    张邦昌的叫喊声越发渺远。

    岳飞和韦小宝在一间幽暗的客厅里见到了皇上赵构。赵构坐在太师椅上,身穿素缟,头戴白色孝帽,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

    皇上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正弯腰点燃檀香,将插檀香的玉炉挪到一边,又将桌上零散放着的奏折摞成一堆,做完这些,他回过身来。韦小宝看清他的脸,认出他是以前在岳家军见过几次面的卫茂恂。他身上穿的那套黑色宦服,让韦小宝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人也是个宦官。

    “岳元帅,你我这次是私人会见,君臣之礼就免了。”赵构摆摆手,像是在赶走一只看不见的苍蝇,“你收到我送给你的锦旗没有?”

    “收到了。臣岳飞愧对皇上的夸奖。”

    “岳元帅,你平定洞庭湖匪患,功勋卓越,一面锦旗,实不够表达我对你的感激。”赵构说道,“我听说杨幺手下的农匪有三十万人之多?这些农匪,有不少被你收编了吧?你们岳家军现在有多少人?”

    “七万人是有的。”

    “七万人……快要赶上韩家军的人数了。”赵构念叨道,“岳元帅,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着实了不起。有传言说,你自比太祖,说全天下的人,三十来岁就当上节度使的,只有太祖能与你一比。”

    “皇上,那是臣酒后胡言,当不得真。”岳飞立即跪倒,撅起屁股,双掌和脑门贴在地上。

    “岳元帅,我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朝廷里有不少大臣对你有意见。瞧这桌上的奏折——”赵构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一本折子,“看看这帮人怎么弹劾你的——‘凡岳家军所至,百姓或被驱虏,或遭杀戮’——”他拿起第二本折子拉开,继续念道:“‘百里绝人,荆榛塞路’——这也是说你岳家军的——”他拿起第三本折子,低头良久,“这人说得更严重,说你岳家军为祸一方,以致‘野无耕农,市无贩商,城郭隳废,邑屋荡尽,而粮饷难于运漕’。”

    赵构放下手中奏折,盯着伏地跪拜的岳飞说道:“岳元帅,你起来,对这些弹劾,你可有话要讲?”

    岳飞挺直上身说道:“皇上明鉴,这帮穷酸文人,根本不懂带兵打仗的难处。说我岳家军为害一方,那韩世忠呢、刘光世、张俊呢?他们就不为害一方?!”

    “岳元帅,稍安勿躁。我这还有一封汪藻那家伙给我的奏报,里面对你的指控更为激烈——我并不全然相信这奏报里的话——但既然他指名道姓地点你岳家军的名字,我想应该让你知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韦小宝,你来读读这上面的内容。”

    韦小宝上前一步,接过奏折,一字一句念道:“‘何谓军中之冒请,朝廷不得已而取民之财,当一铢一缕一粒以养战士。今一军之中非战士者率三居其二,有诡名而请者,一人而挟数人之名是也,有以使臣之名而请者,一使臣之俸实兼十人战士之费,而行伍中使臣大半是养兵十万而止获万兵之用也,有借补官资而请者,异时借补犹须申禀朝廷谓之眞命,今则一军之出四方游手者无不窜名军中,旣得主帅借补便悉支行禄廪,与命官一同无有限极。访闻岳飞军中,如此类者几数百人,州县惧于慿陵,莫敢诃诘,其盗支之物至不可胜计,不惟是而已。’”

    “冒请军粮俸禄,这可是不是小事。岳元帅,你站起来,”赵构起身走到 岳飞身边。“岳元帅,如今你身居高位,必定有许多宵小之辈巴结你,腐化你,你可要经得起诱惑呀!”他拍拍岳飞的肩膀,忽然转过头,大声呵斥站在一旁的卫茂恂:“卫茂恂,你给朕跪下!”

    卫茂恂“扑通”一声跪倒。

    “卫茂恂,朕派你去鄂州巡检岳家军的账务支出,让你去整顿军纪,不是让你去当硕鼠的!”赵构涨红着脸说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干的好事?朕的耳目多着呢。来人!”

    刚才进屋时负责搜身的五个禁卫军一拥而入,将卫茂恂死死摁在地上。

    “皇上,臣知罪了。”卫茂恂半边脸贴在地上,口齿不清地说道,“臣有罪,臣没能抵御住岳元帅的金钱攻势,臣愧对皇上,臣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臣只求一死。”

    “将此人移交吏部。”赵构冷冷说道。他转过身,直视着岳飞,“岳元帅,你对朕是何心意?”

    岳飞再次跪拜在赵构脚下。“臣岳飞尽忠皇上,任凭皇上调遣。”

    “有你这句话,朕放心了。”赵构说道,“岳元帅,你剿匪有功,你要我怎么赏你?给你加官一等,你看如何?”

    “臣是个武将,皇上真有心赏赐,那就多给臣一些兵将吧。”

    “给你兵将?”

    “求皇上将刘光世手下王德、郦琼领导的两支军队划分给臣。”岳飞说道,“他刘光世一个纨绔子弟,只会吃喝嫖赌,哪里懂驭兵之道?这两支军队放他手上,发挥不出效用。”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张浚的主意?张浚也跟朕提起过,想将刘光世的兵,划分一点给岳家军。”见岳飞低头不语,赵构继续说道,“岳将军这是看上这两支营队的武器了吧?王德手下两千多人的’长枪’营,郦琼手下四千多人的‘神臂弓营’,武器配备是大宋最好的。说起来,这两样武器都是我亲手设计的,设计的图纸都流传到蒙古国和金国去了,他们的人也在用。”

    岳飞默然无语。

    “既然岳将军开口了——王德、郦琼这两支营队就归你岳家军吧。岳将军,你退下。”赵构说道,“韦小宝,你留下,朕有话问你。”

    房间里只剩下韦小宝和赵构两个人。

    赵构坐回到太师椅上,低下头去。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孝帽跌落在地上。韦小宝大着胆子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韦小宝,你跟着岳飞一起到洞庭湖缴过匪。”不知过了多久,赵构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含混不清。

    “回皇上,是的。”

    “你对这些农匪怎么看?说说你自己的看法。”

    “我自己的看法?”韦小宝说道,“我没有自己的看法。”

    “撒谎。你只是不敢说罢了。这帮农匪的头子杨太——你听说过没有?很是能蛊惑人心。”

    “回皇上,臣跟这杨太——红巾军都叫他杨幺——跟这杨幺有过一次交谈。他跟臣讲了许多话,臣并不赞同。”

    “他跟你说什么了?”赵构猛地仰起头,“杨幺跟你说什么了?你一字一句如实复述一遍。”

    “一字一句?”韦小宝皱起眉头,“臣的记性……记性……”

    “一字一句。慢慢想。”赵构说道。

    天空蔚蓝得近乎透明。河岸下游停着一排竹筏,筏子上的鱼鹰陆续钻入水下;一艘楼船、两只艨艟停泊在码头岸边,每艘船的桅杆上各插着几面绣着“金”字的三角旗,甲板上站立着三两个穿着铠甲的金国士兵。

    韦小宝收回目光,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的这三位中年男人身上:秦会之和王伦站在一起;金国特使张通古站在下一级台阶。

    “从这武林门顺流而下,不多时就能到海上。”他的养父秦会之说道,“话说,为何张相公执意要走海路呢?海上风浪多,船只行在上面,极容易倾覆,这我是深有体会的,如果走运河——”

    “秦相公,虽然运河上面的风浪小,但却比海路更凶险。走运河,必然要经过齐国,一进齐国,那可真是生死难料——打劫的强盗太多了,太多了!”

    “齐国的治安,竟然败坏到这等地步了么?”秦会之说道。

    “秦相公,不瞒你说,刘豫那家伙当上皇帝后,一味穷兵黩武,齐国百姓怨声载道,能跑的,携家带口往我们大金跑了;不能跑,又不愿意当壮丁的,只能当小偷或强盗,秦相公、王相公,你们想想,百姓种不了地,做不了买卖,还怎么活下去?”

    “如此说来,这刘豫虽然和我宋国那些好战的军阀互相攻伐,其实是一个鼻孔出气,都是百姓的敌人。”王伦说道。

    “正是。苦的都是百姓。”张通古感叹道,“好在金宋两国和平在即,百姓终于得以喘息。”

    “张相公,眼下局势未定,所谓的和平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秦会之说道。

    “是,秦相公说的极是。”张通古说道,“完颜昌在我大金朝廷的势力并不稳固,因他主张与你宋国议和,好多人骂他是你秦相公收买的细作。”

    说到这,张通古和王伦同时笑出声来。

    “秦相公,王相公,等我的好消息。我这次带来的是教主道君皇帝的死讯,下一次再来宋国——再来江南,不管是宋国还是江南吧——我可能会带着他的梓宫和大金皇帝亲手写的诏书来,到那时候,只要你宋国肯向我大金称臣,我大金必定不会主动发兵进犯你宋国,天下终得太平。二位,告辞。”张通古弯腰鞠躬。

    秦会之和王伦鞠躬回礼。张通古转身面对楼船,刚抬起右脚,又回过身来。“对了,还有一事,我想应该事先知会两位一声,也请两位将我说的这消息转告贵国皇上:假如宋国向我金国称臣,我大金愿意更改国号——

    “你大宋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大金的国号吗?坊间有流言说,在阴阳五行里,大金克大木,我大金是终结你的大宋国祚的天选之国。日后你宋国再向我金国称臣,我们也不占你们口头上的便宜了,我们改称自己为‘中国’。”

    “中国?”王伦和秦会之对视一眼,王伦说道。

    “没错。私底下,我们常常把你宋国叫做江南,你们叫我们中国,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喊对方的国号,那干脆都改过来算了。我和你们的皇上私底下也讲过金宋两国在非正式场合改称国号的事,他对此很是赞同,还答应了我会在朝廷里推行新的国号叫法。”

    从武林门码头回临安县城的路上,韦小宝和秦会之骑马缓行。养父忽然问他:“小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天一整天你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老是走神。你当上了官家钦点的随军转运使,从一介布衣变成朝廷重臣,一般人想也不敢想,怎么反倒愁眉苦脸的?难道这次做官,不是你自愿的,不是你那三个愿望之一。”

    “三个愿望?——这跟三个愿望无关。”韦小宝连连辩解道,“明面上,官家让我去岳家军当转运使,好像是升我的官,实际呢,官家利用了我和岳飞的关系,更何况这次上任,我是去给岳飞带坏消息的,官家是在将我架在火上烤呢。”

    “岳飞这人行事乖张,绝非善类。”秦会之叹气道,“我不喜欢你和他混在一起。”

    “我这发小就是脾气暴烈一些,人其实是很好的。”

    韦小宝和秦会之回到临安城的家中。一进门,王妈妈便责怪他们父子俩:“天黑了才晓得回来。晚饭早就给你们做好了,还另外熬了猪杂汤。”

    “猪杂汤?”韦小宝撇嘴道,“我最不喜欢吃猪杂汤,不喜欢吃猪肉。”

    “为什么不吃?你以前嘴没这么刁。”王妈妈说道。

    为什么不吃猪肉?他问自己。

    养父被罢官的那些日子从记忆中涌现,鲜活热辣。

    那时候他们饲养过一只猪仔,个头小得能被捧在手掌里,浑身黑不溜秋,跑起来憨态十足。然而没过多久,他对猪仔的爱消失了:当他发现王妈妈将猪仔放进家里的茅坑,而那头小猪仔欢快地拱食他们一家三口的便溺。

    自此以后,他再不吃猪肉制品。

    “傻站着干嘛?你不喝汤,那把你的那份给你姑父。”秦会之吩咐道,“去叫你姨妈吃饭。”

    韦小宝敲门进姨妈的房间。五十来岁出头,头发却近乎全白的姨妈俯着身子研究桌上的一副山水画,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他。他轻轻咳嗽一声,姨妈回过头来。她长着一张并不算俏丽的脸——就算时间倒退三十年,她也算不上是美女,但正是从这张五官并不精致的脸上,韦小宝见识到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一种使人同时联想到柔美和果敢的力量,他很难从这张脸上移开目光。

    “姨妈,该吃晚饭了。”韦小宝说道。

    姨妈的双手压在桌上,避开摊开的画纸,用手臂的力量撑起下半身。她的膝盖不好,每次坐下和起身都要这样小心翼翼。

    “姨妈,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岳家军上任,外甥有件事想求求你。”

    “什么事?”

    “姨妈,你易安居士的名号天下皆知,人人都知道你诗词写得极好,连我父亲秦会之也夸你——他可不常夸人。姨妈,我想请你赐副墨宝,写首诗词给我。”

    “你说什么胡话,写诗岂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有时候光是炼一个字就要花上好几个月的功夫呢。我没那个本事,给你在一夜之间写首诗词出来。”

    “姨妈,我的意思我这有一首词作,别人写好的,你疼抄一遍给我就行。”韦小宝递给姨妈一张信纸。

    “你早说嘛,不过是抄写一遍而已。”姨妈低头看纸上的诗句,眉毛渐渐拧到一起去了。“这《满江红》是谁写的?又是为何人而写?”

    “不知道谁写的,可能某个好事之徒写出来的吧。”韦小宝说道,“这词句中所说人物,是我的好朋友岳飞,他久闻姨妈大名,很是仰慕姨妈你呢。我想着让你帮我把这首佚名人的诗作誊抄一遍,作为礼物送给岳飞。”

    “小宝,你怎么也干这种溜须拍马的事情!”姨妈的脸色变得铁青,“你父亲平时怎么教导你的?”

    “姨妈,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去讨好我的发小。官家刚封我作他岳家军的转运使,专事监督他岳家军的纪律,说起来,是他要讨好我还差不多。我这等举动,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友谊。”

    “那我更不能写了!”姨妈讲信纸扔到地上,“你这好朋友坏事做得太多,百姓痛恨得牙痒痒。我不为这样的人写字——小宝,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百姓人给你这好朋友编排的那个段子?——说他岳飞是猪精转世,来世上是为阎王收小鬼的,日后肯定不得好死。”

    韦小宝愕然得不知如何作答。沉默良久,他听见王妈妈呼喊他和姨妈的声音。“岳飞他人不坏的。”说完这句,他匆匆离开姨妈的房间。

    一夜无眠。窗外的天空蒙蒙亮,韦小宝起身下床,走到客厅,发现养父秦会之的房间里亮着灯。姑父王继先和养父围着床前的一张方桌对坐。桌上放着两只竹筒和一摊白色粉末。

    “秦相公,我一辈子都在跟药材打交道,我家那黑虎丹,你也吃过的,你就说有没有用?我用药的水平,谁敢怀疑?这神药夏枯草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的。”王继先从竹筒里抓起一把白色粉末,说道:“有了我这神药夏枯草,咱们大宋还怕他金国?直接跟他们干!”

    “姑父,宋金两国很快就议和了,不打仗了。”韦小宝撮起白色粉末在指间碾碎,放鼻下闻了闻,腥臭味直冲鼻腔。“姑父,你怎么专门卖起药来了?”

    “这不都得怪你?”姑父偏了偏头,用那双鬓角满是鱼尾纹的眼睛打量韦小宝。“要不是你,我的医馆会被当官的一把火烧掉?我倾家荡产,沦落到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不卖药,怎么活下去?怎么把我的家产挣回来?”

    “王医生,”秦会之说道,“如果这夏枯草真有你说的那般神奇功效,我秦某人愿意为你向官家举荐你。”

    “这就对了!我要面见皇上!”姑父咧嘴笑了,“我这化腐朽为神奇的夏枯草,用法和用量只有我知道,而且也没几个人知道这夏枯草长在哪里——韦小宝他姑妈是知道的,”他抬起头,冷冷瞥了韦小宝一眼,“他姑妈已经死了——秦相公,一定要让我见皇上,除了我,没人会用夏枯草,没人找得到夏枯草。”

    和养父秦会之、王妈妈、姑父王继先、姨妈李清照一起吃完早饭,韦小宝骑马离开养父的宅院。

    一路快马加鞭,他在宣州赶上了岳飞的大部队。

    “小宝,我早早接到你来我岳家军赴任的消息。”岳飞笑道,“从今以后,我得求你嘴下留情,不要在官家面前说我的坏话。”

    “所以你是故意在这等我?”

    “算是吧。”岳飞说道,“等你的同时,我在宣州物色合适的房产和商铺,看到合适的就买。”

    “你还买房子呢?”韦小宝吐了吐舌头,“我看过你申报给朝廷的财产记录,你都已经买了一千多亩旱地,七百多亩水田,外加四百多套各地的房产和商铺。再买下去,全大宋都向你一个人交租了。”

    “你不懂。”岳飞说道,“小宝,你买房了吗?”

    “没有。”韦小宝回答道,“对了,岳飞,有一件事是官家托我传话给你的,只有口谕没有手谕。”

    “什么?”

    “刘光世手下的那两支营队,可能不给给你了。”韦小宝说道,“王德、郦琼向官家上书,不愿意被分到岳家军,官家让我转告你一声,淮西合军一事,暂缓执行。”

    “暂缓执行?官家口口声声答应了我的事,如今想耍赖了!这不是故意羞辱我吗?”岳飞猛地一下站起来,“这个官我不做了还不成吗?来人!笔墨伺候。”

    岳飞将写好的奏折递给身边的王贵。“这封辞呈,即刻送到建康去。”

    王贵颤抖着双手,说道:“这使不得,使不得——岳爷爷,你这是要去哪?”

    岳飞早已翻身上马,一百多个亲兵围聚在他的身后。“回庐山区。”岳飞说道,“军机大事,岂是儿戏,管家说话出尔反尔,我这岳少保还怎么当下去?不当了!不做官了!我回庐山给我娘守孝去。我这三年的守孝期还没满呢。”

    “岳将军,岳元帅,岳爷爷,咱们起码等这辞呈到了建康,皇上批复了之后再走吧?”王贵哀叹道。

    岳飞和一众亲兵早已走远,身后卷起一溜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