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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法令沮于下,而不知朝廷之尊,渐不可长。”

    随军转运使的差事,韦小宝只干了五天。

    上任之前,养父秦会之告诉他:转运使是地方的最高行政官,负责监督财政支出、治安风纪和考察当地官员,随军转运使一般是因事而设,事没了,这个职位也就没了。

    韦小宝决定从最繁杂的工作开始履职:查账。他本可以顺着张宪——这位被岳飞指定为岳家军代理最高统帅——的心意,和将领们喝酒听曲,纵情欢歌,他本可以,但他没有这么做。

    张宪的面容扭曲起来,说道:“韦相公,上任的第一天,何不先好好休息。这五百两的银票,你先拿着。”韦小宝拒收了银票。“我得为官家做点实事。”他告诉张宪。

    韦小宝要求张宪,立即召集岳家军各营队的统帅赶到他的帐篷,方便他查帐本时随问随答。张宪一再劝说韦小宝,将领要负责日常训练,没空对帐本。韦小宝说,张将军,我也是在岳家军待过的人,岳家军平时的生活和训练是怎样的,我还会不知道?张宪脸色陡变,说我这就去叫人。

    三十多个岳家军将领挤在一间小帐篷里,空气闷热浑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韦小宝在他们之间来回走动。他想起小时候养父带他去银行里见到的账房先生,在柜台后来回走动,检查柜员的账簿。

    “张将军,你们岳家军的粮食支出……还有军饷……怎么会这么多,一年要花掉朝廷六百万两银子,咱们大宋每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说这话时,他相当心虚。但张贵似乎比他更心虚,他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讷讷不能言。

    韦小宝不再问下去,颇感得意地走开了。他在岳家军里当马前卒的那些日子,这些将领们多么趾高气扬!此刻却听凭他的使唤和拿捏。他走路时下脚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朵之上。

    五天后,官宦黄彦节带来对他的罢免令,并督促他即刻回建康面圣。

    “赶紧把这些账簿收起来!”听旨完毕的张宪下令道:“查账一事到此为止,大家伙散了吧。”

    将士们哗啦啦往帐篷外走,张宪扶起仍旧跪着的韦小宝说道:“韦小宝,皇上召你回去呢,要不先把晚饭吃完?”

    八月十二日上午,韦小宝一回到建康府,便被召入宫。

    殿门口的官宦传呼韦小宝的到来,穿各色官袍的众大臣没一个人回身看他。

    这次的朝议非常古怪。平日里的集议,文臣和武将各站大殿一边。今天的现场却见不到一个武将的身影,大臣们站位也相当随意。

    左相赵鼎和右相张浚围在赵构身边,你争我抢地对赵构说着话,像是两个向父亲争宠的孩子。养父秦会之和两个枢密院的同事站在人群的中间位置。

    “我早就说过,这帮武夫靠不住。”赵鼎说道,“张相公,淮西合军是你一手操办的吧?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说什么‘岳飞这人沉稳,韩世忠忠勇,刘光世的兵分给他们,再好不过!’”

    “武夫靠不住!那谁靠得住?”张俊气哼哼说道,“咱们大宋的安危,难道要靠你这文弱书生一张嘴巴来守卫?”

    “皇上,请听老臣一言。”监察御史万俟卨站了出来,“咱们大宋这些个将领多是行伍出身,没读过什么书,没受儒学教化,知利不知义,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职,子女玉帛,生活穷奢极欲,堕落腐化,哪里像是能打仗的样子?依老臣之见,对这帮子不感圣恩的武夫,该责罚就责罚,该杀就杀。皇上,这话老臣已经说过许多次,你总不爱听,此次军变,可不验证了老臣的先见之明?”

    “万御史!你老糊涂!”众臣中有人说话,却不见那人站出来,“不杀大臣是太祖立下的规矩,你这是教唆皇上坏祖宗之法!”

    “哼,祖宗之法!”万俟卨说道,“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哪里还管什么祖宗之法!那帮子专横跋扈的武将,就靠着这条祖宗之法在咱们皇上的头上拉屎拉尿呢!这样吧——皇上,这份脏活由我替你去办,老臣替你杀几个武将,事后你再赐老臣一死,这样就不坏祖宗之法了。”

    万俟卨引起几声笑骂,大臣们吵成一片。

    “住嘴!都什么时候了!”赵构仰着头长叹道,“郦琼煽动叛乱,带走四万精兵投靠刘豫,一起跟着他的还有十万的淮西百姓,难道朕的统治,真就这么离心离德吗?”他在台阶前来回踱步。“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想想如何亡羊补牢才是正经事。如今淮南西路门户大开,要是刘豫带兵打过来,直奔建康府……”

    “皇上,我已经命淮东军韩世忠抽调兵力补齐淮西的防卫缺口。”赵鼎说道,“至于岳飞……岳飞是最让我担心的,我已派使者请他下山复职,不管他愿不愿意回来,使者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岳飞回军复职,这自然好,假如他不愿意回来,张宪是他的嫡系部下,此人一向目无法纪,咱们得想个后招制他才行。”

    “赵相说的没错。”万俟卨附和道,“是要防着点岳家军。有一年——老夫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岳家军中几个部下对岳飞不满,岳飞新娶的那位淫娃竟然设了个鸿门宴,当场扑杀那几个部下——诸位,就算那几人真要谋反,她一个无官无职的妇道人家,竟然胆大包天到杀害朝廷命定的官员,而且,她不担军职,却能够调动岳家军的将士!诸位想想,这该有多可怕。”

    “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赵构说道,“先想法子应对眼前的危机吧。刘豫得了我的兵,得了我的百姓,随时可能打过来。这还不算,万一中国和齐国一起出兵南下,我大宋的江山可真要断送在我手上了……”赵构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好些个大臣也跟着一起呜咽起来。

    “前段日子,中国派遣的使者跟我说什么中宋两国交好,不再打仗,此刻想想,焉知这不是他们故意麻痹咱们的诡计?”赵构说道,“事已至此,总有人该担责——张浚听旨!”

    张浚后退一步,跪倒在赵构脚下。

    “因你用人失察,酿成大祸,现夺免你宰相一职。”赵构背过身去,“你即刻离宫,朕实在不想再看到你。”

    “臣张浚谢皇上荣恩。”张浚行跪拜礼,起身后昂着头,目中无人地朝大殿外走去。

    大殿内无一个人出声。君臣相看无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在这时,一只麻雀飞进来,落在赵构那张雕刻着祥云图案的交椅扶手上,啁啾两声,转瞬间又飞出大殿,消失在殿外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

    “皇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韦小宝的耳边响起,他转过头,看到他的养父伸长脖子,朝赵构喊话。“皇上,臣有一计,或许可以补救张宰相的过错。”

    赵构背着双手,一脸冷漠地盯着秦会之。“臣有一计,但是不方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秦会之说道。

    “参议官李若虚觐见——”门口传来一声悠扬的传呼。

    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瘦弱中年人双手提着袍服下摆,跑进大殿。抬腿过门槛时,他被自己的袍服绊倒,直挺挺地趴卧在铺着青砖的地板上。

    “皇上……皇上……”李若虚嘴里不住地念叨。赵构扶起脸色苍白、口唇发紫的李若虚。左相赵鼎也跟着过来:“怎样?岳飞答应复职没有?”

    “答应了……”李若虚无力地回答道,张嘴喘着粗气。“臣跪在岳将军的别墅门口,跪了六天六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岳将军答应复职了。此刻他应该从庐山上下来了,在回鄂州的路上。”

    “你幸苦了。朕要赏你——”

    “皇上——岳将军还让臣转告你,他打算带兵挺进淮西,拱卫建康。”李若虚说道。

    “啊?!”赵构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松开扶着李若虚的双手。李若虚瘫倒在地。“不可!”赵构大喝道,往御座走去。

    大殿响起密集的议论声。嗡嗡嗡。韦小宝仿佛置身于蜂箱。

    “不得君令,擅自行军。岳家军这是要造反啊。”紧挨韦小宝站着的一位大学士打扮的老头感叹道。

    “给岳飞传金字牌,岳家军只可行到江洲。!”赵构大声对他身旁的宦官说道,“让岳飞速来见我!”他拿起桌上的毛笔,低头在诏令册子上写起来字来。不多时,他停下手中的笔,对着众人说道:“退朝!秦桧,你留下来。”

    韦小宝转身,跟着众位大臣一起离开。秦会之拦住他的去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韦小宝留在大殿——如果这就是他养父的意思——跟着养父走到赵构的御座前。

    “秦桧,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计谋?”赵构手中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写完一句话,他抬起眼皮盯着养父,“——韦小宝,你怎么还没走?”

    “皇上,韦小宝刚从岳家军军营里回来,我想着你可能有什么问题想问他,就让他留下了。”养父抢先一步,替韦小宝回答道。

    “哦。”赵构说道。

    “皇上,刘豫张狂好战,此次淮西军变,他得我大宋的四万精兵,以他的性子,发兵南侵是铁定的,到时候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受难。”秦会之说道。

    “这还用你说?刘豫真打过来,就咱们手下那些贪生怕死的武将,能不能打赢两说。可怜我一个皇帝,被刘豫这昔日的臣子欺负到这般田地,哎。”赵构继续下笔,“说你的计策。”

    “皇上,伪齐向中国称臣,如今能够牵制刘豫的,只有中国。”秦会之说道,“我已写了一封书信,发给中国的完颜昌——发信之前,已经给枢密院的同事检视一遍——求他阻止刘豫向我大宋挑起战端,免得到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他完颜昌会听你的吗?”赵构说道,“就怕他中国巴不得刘豫发兵,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臣没十足把握,但这是臣唯一能做的事。”秦会之说道,“臣只是一介书生,全靠一张嘴皮子过活。”

    “也只能这样了。”赵构放平毛笔,一面端详墨迹未干的文字,一面说道:“秦相公,你退下吧。”

    秦会之深深作揖,倒退几步,转身走出大殿。

    赵构放下写满字的诏令册子,说道:“韦小宝——”

    韦小宝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我叫你回来是想干嘛来着——”赵构抬头望着大殿的顶梁柱,“算了算了,你先下去吧。”

    韦小宝刚走到门口,又听到赵构叫他名字。

    “韦小宝,你回来。”赵构说道,“我这新来了一个御医,秦会之推荐给我的,叫王继先,他说你是他侄子?韦小宝你也是学医的吧?你姑父的医术真不错。”

    “臣学的咒禁科,在许多医生同行眼里,咒禁科是装神弄鬼的学科,算不得真正的医术。”

    “你先留在宫里。”赵构命令道。

    岳飞进宫那天,韦小宝与岳飞一同被召进赵构的寝阁。

    “韦小宝,你来的正好。”赵构瞧了一眼韦小宝,视线又回到岳飞身上,“岳飞,你跑庐山上待着的日子,你的发小可没闲着,人家在兢兢业业地给朝廷办事呢,上任没几天,他就把你岳家军的账本查了个遍。依朕看,岳家军的账目问题很大,你发小却为你开脱。

    “不过话说回来,岳家军人多事杂,账目混乱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嘛。”赵构笑吟吟说道,“——淮西军投靠伪齐,我料他刘豫很快会派兵攻宋,宋齐之间,必有一场恶战——岳将军,有很多人向我汇报,说你岳飞只懂钻营人事,不懂带兵打仗,说你岳飞见了敌军就跑,最喜欢借战事吞并友军,壮大自己的实力——我不信他们,我相信你是有军事才干的,只是缺少机会而已,岳将军,等到刘豫打过来,你会听指挥的,对吧?”

    岳飞后退两步,利落地脱掉军袍、内衣,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缠在腰间的遮羞布。

    “岳将军,你这是干什么?”赵构问道。

    岳飞转过身,背对着赵构,露出后背皮肤上的“ 尽忠报国”四个青色大字。

    “这是臣在为母亲守孝时找人刺上去的。”岳飞说道,“臣对皇上的忠心,臣对朝廷的忠心,尽在这四个字里头了!咱们大宋打不过中国,但他刘豫的伪齐算什么东西?!他刘豫真要敢打过来,我岳飞找他拼命。”

    “好!岳将军,你把衣服穿上。”赵构说道,“假如咱们大宋的武官,都能做到‘尽忠报国’这四个字,我的皇位何愁不稳?大宋何愁不中兴?”

    “皇上,臣有一事要禀告。”岳飞穿好衣服,“臣安插在中国的细作向臣报告,中国可能会释放先皇太子赵谌回咱们大宋,真要这样……皇上,臣劝你还是早些册立储君,我看皇上的养子赵瑗就挺合适的,这孩子聪明伶俐,每天勤奋读书——”

    “岳将军!”赵构陡然间变了脸色,“储君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旅途多日,一定很疲累,早点退下休息吧。”

    两团飘忽的火光在半空中交汇,旋即分开。队伍再次前行。“终于进城了。”一个声音说道。

    韦小宝踩着马镫,伸长脖子往前看。从远处的火团那儿开始,到他这儿为止,这支夜行中的队伍绵延了至少两里路。

    赵构乘坐的乘舆就在队伍中的某一处。如果这时候刘豫的军队攻过来——他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不需要千军万马,只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冲破防线,找到赵构的马车,对着车厢捅上一枪,一进一出,重复几次,车厢里的人——皇上也好,妃子也好——就此呜呼。

    孤军夜行,兵之大忌。这是连他韦小宝都知道的道理。他不相信皇上赵构会不清楚这次临安之行的风险。实际上,在建康府,在他们尚未出发之际,皇上提出的夜晚行军的计划,遭到来他养父秦会之在内的多数大臣的反对。

    “太不安全。”大家反对的理由几乎一致。

    赵构,这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这位孤悬一脉的皇室子弟,少见地显露出他执拗的一面:“朕心意已决。这次移驾临安,咱们深夜进城,以免滋扰百姓。”

    免得滋扰百姓。这就是皇上给出的理由。对此,韦小宝有不同的看法:趁着百姓熟睡之际,悄悄进驻临安城,也许只是因为皇上受不了来自百姓的指指点点:皇上他老人家怎么又回来啦?当初豪气冲云天,势要剿灭伪齐的气势哪去了?

    然而,就算悄悄入城,躲开临安城百姓的凝视,皇上也逃不掉另一方——来自韦小宝想象中的伪齐皇帝刘豫的羞辱:赵构呀赵构,堂堂天子,九五之尊,怎么像老鼠一样溜进自己的城邦?现在,瞧瞧,谁才是不懂礼制的农民?

    韦小宝并不是唯一个将这次南迁行动看作是宋室朝廷大溃败的人——如果他们来不及体味出其中的耻辱,那是因为他们正忙着数算着钱兜里的银子:赵构入驻临安城后,临安城的船价一天之间暴涨将近四倍。就算一艘没上漆的小木船,也能卖到一两黄金的价格。渔夫和疍民成了新晋富豪;与此相反的是房产和地租的价格,几乎跌倒原价的三分之一。养父秦会之索性全款买下他原先租住的那座宅院。

    韦小宝也开始留意临安城的房产信息,他想买一栋离养父家不太远的宅子,这样出宫时也能有个落脚点,有个属于自己的家——直到赵构找他谈话,让他赶往鄂州赴任,他才暂时打消在临安城置业的主意。

    “岳飞——”赵构长叹一声,对韦小宝说道,“他刚刚来我这汇报工作,现在在回鄂州去了。你这发小,真让人不省心呐,上一次我派李泗去鄂州当巡检,岳飞部下半道截阻,不准李泗上任。这次,我就派你去吧。韦小宝,你去鄂州当巡检使。”

    “岳飞答应让我上任了吗?”韦小宝问道。

    赵构猛地拍击椅子扶手,骂道:“韦小宝,该死的东西!”

    韦小宝当即跪下。

    “我任命你当官,你还要问岳飞答不答应?”赵构涨红着脸说道,“如果你像李泗那样,被他拦阻,那你提头来见我!”

    提谁的头?韦小宝想问,但没敢问出口。“臣遵旨。”他磕头谢恩。

    韦小宝给岳飞写了一封信,陈述了皇上派给他的新差事。没想第二天便收到岳飞的回信,让他走水路去富阳,岳飞会在码头上等他。

    他把岳飞的这封回信看作是岳飞同意他去鄂州上任的信号。他兴冲冲地赶到码头,发现一个令他沮丧的事实:往日人来人往的码头冷冷清清,原本被船只占据近二分之一江面的富春江,此时能够见到的船只数量不超过十艘;倒是有两艘渡船和漕船仍在营业,一问价格,不论路程远近,想要上船,先交四百两银子。

    韦小宝气得破口大骂:“坐你一趟破船,比买一套豪华别墅还贵。这临安城,有谁出得起这样的价钱?我一个朝廷命官,连船都坐不起了。”

    船家讥讽道:“朝廷命官怎么了?没钱那就别坐。官家买光了临安城的大小船只,既然你是朝廷命官,那朝廷怎么不给你派船?”

    “算了,算了,韦相公。”一个听上去十分耳熟的男低音从旁边一艘通体漆黑的鸟船上传来。“我这两艘朝廷为我送行的船,你可以上来坐坐。”

    “王彦……王相公!”韦小宝口不择言地喊道。

    “王相公这是要去哪里赴任?”上船后,韦小宝问道。

    “去邵州,当知州去。”

    “知州?这不是文官职位吗?”

    “确是。老夫带兵打仗一辈子,跟金国——现在官家让咱们改口叫中国——跟他们中国人干了一辈子仗,如今实在打不动了,打不动了。”

    “王相公战功显赫,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一说起太行山的八字军,谁不得竖起个大拇指。”

    “好汉不提当年勇。韦相公,一起来喝点小酒。”

    几杯清酒下肚,王彦拉住韦小宝的手:“韦相公,你刚才说你要去鄂州就任巡检使?我有点担心你呀。”

    韦小宝一愣。担心我什么?没等他把这话问出口,王彦接着说道:“鄂州是他岳飞的地盘,你这一去,凶多吉少!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还记不记得,他醉酒殴打朝廷命官赵秉渊那次,差点把人家活活打死。”

    “王相公,你有所不知,岳飞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只是脾气有点暴躁,人其实是很——”韦小宝住嘴,他见到码头上的“岳”字军旗,“王相公,富阳码头到了,我就在这下船吧,岳飞就在那等我,你自己看——”

    王彦转过身去,望着岸边。“他就在这?你怎么不早说?”

    船渐渐靠岸。韦小宝说道:“王相公,何不一起上岸喝两杯,我给你们俩做东。”

    “韦相公,让我跟他喝酒?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王彦说道,“韦相公,请你立即下船。我不靠岸。”

    韦小宝跳上另一艘坐着三位女眷的鸟船甲板。由这船靠近码头,上了江岸。

    岳飞身穿青灰色便装,副统帅王贵和二十来个腰间佩刀的护卫站在他的身后。韦小宝回头望时,王彦一行搭乘的两艘船,飞一般地沿江而下,变成江面上的两个小黑点。

    “王彦这个老东西,”王贵骂道,“明知道咱岳爷爷在这,也不过来拜会一下,下级见上级的礼数都不懂。”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王贵的右脸。

    “没有他王彦,哪有我岳飞的今天。”

    “岳将军说得对。”王贵附和道。

    岳飞仰头望着江面,连连叹气。

    离开码头,他们在一间茶楼里歇脚。

    “鹏举,我听官家说,你早就离开临安了,怎么才走到富阳?”

    “在看房子。”岳飞回答道,“看有没有好地段的房子可买。”

    “又是买房。”韦小宝笑道,“人活一辈子,买这么多房子干嘛?广厦千万,睡觉最多只能睡一张床。”

    “你不会懂的。”岳飞说道,“小宝,你买房没?”

    “没有。眼下临安城的房子跌价不少,我去看过几套房。”

    “干脆我送你一套。”

    “我可不敢收。”韦小宝说道,“皇上让我去你那当巡检,我收下你的房子,被皇上知道,非砍了我的头不可。我可不像你,手握一方重兵,皇上不敢杀你。”

    一阵沉默降临。

    “皇上真想杀我,也是没奈何的。”岳飞说道。

    “就算皇上真心想杀你,他也不敢杀。”韦小宝左右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偷听他们的谈话,“淮西军变之后,咱大宋除了你岳家军、韩世忠的韩家军、张俊的行营中护军——吴玠的右护军也算上吧,能打的军队还有几个?刘豫随时可能打过来,官家杀了你,那谁来保护宋室王朝?你一死,那你的岳家军怎么办?官家褫夺刘光世统帅一职,结果怎样?淮西军变!刘光世一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在行,带兵打仗不会,就这样,他手下那批将士尚且对他忠心耿耿,宁愿投靠敌国,也不愿投靠其他人门下。这个教训,官家终身难忘,他还敢杀你岳飞?你岳飞不比他刘光世强?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岳飞笑了。“小宝,你是读过书的人,读书人讲话就是不一样。官家让你来我的鄂州当巡检使,他没看走眼。你先别急着去鄂州,跟我在这多待几天,等我买到中意的房子,咱们一起去鄂州。”

    在富阳住了十天。韦小宝和岳飞各收到一封临安来的急信,让他们立即回临安。

    皇上在凤凰山下一座新建的宫殿召开朝议。韦小宝能叫的上名字的文官、武将,总共一百多人都来了。

    “诸位爱卿,今天主要是想和大家商讨一件大事。”赵构站在宝座台上,俯视着台下的臣子们。“中国派特使来了,还是上次向我告知父皇死讯的那位。”

    这不算新消息——中国派特使张通古来临安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城风雨。宫殿内死一般的安静,百官等待赵构说下去。

    赵构走到台阶旁,和官宦黄彦节耳语几句,再次走到宝座台中间。“中国特使——张通古给朕带来一个好消息,我分享给大家:完颜昌已经废黜逆贼刘豫,将此人囚禁在金明池内。”

    众臣子发出一阵欢呼。

    “张通古还说,中国准备将伪齐割据的那几块地方,还给咱们大宋。”赵构说道。

    “这不可能。中国会这么好心?我不相信中国人的鬼话,皇上,小心他们骗你!”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赵鼎回呛道,“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派兵进驻河南府、凉平府,那已经是咱们的地盘了。下次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

    “赵相说的没错。”赵构说道,“伪齐的那些国土,如今属于咱们大宋了。刘豫手下的那些军队,也都归降大宋,就这几天的事,我没向诸位爱卿公布消息,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当然啦,负责去接收降兵的几个将军是知道的。

    “朕和你们说实话,中国特使张通古向朕说起这事的时候,朕不敢相信。朕问张通古,完颜昌为何要这么做。张通古告诉朕,刘豫招降咱们大宋的叛军郦琼,坏了规矩,因此才作此决策。

    “诸位爱卿,你们不知道,闻听此言,朕真如被五雷轰顶一般!你们老是告诫朕,不可轻信中国,诸位爱卿,朕如今好似大梦方醒,咱们大宋才是让人不可轻信的一方啊!这些年来,咱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偷偷摸摸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刘锜、韩世忠、岳飞,你们在两国边境招降纳叛,发展细作——尤其是岳飞,还打着为先帝扫墓的名义,派细作潜入中国,以前,朕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现在开始,朕和你们说,这种事情不要再做了,不光彩。

    “这次中国特使南下,主要是来跟咱们和谈的。他们带来一份诏书,只要咱们接下了这份‘江南诏谕’,那就代表咱们大宋向他中国称臣,以后咱们大宋就是他中国的藩属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群臣无一人出声。

    “朕主意已定,接受中国的册封。”赵构露出一个苦笑,“你们给朕当臣子,如今朕也要给中国当臣子了。”

    皇上的话音字字落地。众臣子左右转动脑袋瞅向身边的同僚。

    有人小声交谈,声音细如蚊蚋。一眨眼的功夫,谈话声变得嘈杂,韦小宝觉的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热闹的菜市场。嘈杂声变得更大,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有大臣开始撕扯身上的官袍,也有人跪在地上,脑袋不停地撞击着大理石地板。

    在这场声浪变大到足以掀翻殿顶之前,赵构抬起双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有些爱卿不同意朕的主张。”他的视线从左至右扫视着台下众臣,“——胡铨,光天化日之下,你脱衣服干什么?!——朕知道你们对朝廷一片忠心,对宋室一片忠心,这样吧,无论文臣武将,凡是不同意朕向中国称臣的,现在就辞官,从大殿门口出去。”

    两个太学院学士打扮的青年人当即转身,从门口走出去了。

    赵构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见再没人有任何动作,他继续说道:“还有一事,朕要和你们商量:三天后的受诏仪式,本应当由朕亲自参加,但朕的父皇刚刚驾崩,朕还在给他服丧,所以朕需要有个文官,替朕参加受诏仪式,诸位爱卿,你们可有毛遂自荐的?”

    无人应声。

    “没人愿意吗?”赵构冷淡地说道,“朕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你们都是读书人,爱惜自己的名声,俯首称臣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们怕接这活,怕担上千古骂名,你们怕上史书——”

    “臣愿意替皇上受诏!”秦会之举起右手,说道:“臣愿意出席受诏仪式,接受中国的册封。”

    “秦学士……秦会之”赵构小声念出养父的名字,“好。秦学士,就由你替朕出席,接收中国的诏谕。不过,你现在的官职是枢密使,接受中国的封册未免有些不够格,朕现在升你为宰相。秦学士,其实你原本就是宰相,朕一时糊涂,夺了你的官。你官服原职,也算不上是朕对你的嘉奖,还望你不要介意,朕……朕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尚难自保,实在是没什么好给你的。”

    受诏仪式的地点定在临安城外的一处驿站。

    “秦爹爹,他们怎么还不出来?”韦小宝侧偏着脑袋,小声问道。

    “流程就是这样的。”秦会之脸上不动声色,小声回答道。

    “受诏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选在这个小驿站?”韦小宝观望着四周。秦会之、赵鼎、两个宦官一同站在驿站门台旁。台阶之下,是五十来个宋国的文武官员,岳飞、韩世忠、刘锜几个人都在,穿着长袖官袍,和文官们站一起:他们和韦小宝一样,是这次受诏仪式的见证人。

    “驿站和驿道属于中立区域,哪怕两国交战,也没谁会破坏驿站和驿道,受诏这种两国之间的大事,选在这里最合适。”养父说道。

    “这样的话,还不如两国约定好,划出一个专门的中立区域,再在上面建个使馆,不是更方便?”

    “小宝,你又在胡思乱想。”

    张通古、萧哲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十来个护卫,终于从驿站大堂里出来了。迈过门槛,张通古收起那张印着“大宋受命之宝”六个红色篆体大字的诏书,递给他身后的萧哲收好。

    “我的任务完成了。”张通古说道,“秦相公,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秦会之附和道,“张相公,能谋得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你居功甚伟。”

    “秦相公说笑啦。说到功劳,你秦相公的功劳是最大的。要不是你抓住跟完颜昌共事的时机,花几年时间游说他,要不是你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的赤字之心感动了他,哪会有今天的和议?至于我张通古,跟你比起来,我算什么?虽然我和你秦相公一样,也是从小在圣贤书里泡大的,但我没有你秦相公的抱负,我只想当个山野闲人,读书种菜过日子,当初我在辽国做官,任期没满我就辞官回乡,后来辽国没了,你们宋国朝廷请我出山,我没答应,为啥?其一,我不太想做官,田园生活舒服着呢,做官干嘛?其二——我希望秦相公你别生气——”他露齿而笑,“我不太看得上你们宋国。你们宋室朝廷屡次言而无信,屡次弃信背盟,我才不愿意为你们朝廷效力。”

    “我大宋也不全是言而无信之人。”秦会之说道。

    “那当然,那当然。”张通古说道。

    “只是个别行伍出身的军阀不讲信义罢了,”秦会之说道,“如果他们能多读些圣贤书,多明白一点做人立身的道理,断不会如此。”

    “秦相公说的没错,都怪那些个没人性的军阀头子。”张通古说道,“秦相公,你是不知道,刘豫那家伙,只晓得穷兵黩武,在他治下,齐国的百姓全往我们中国那边跑了,完颜昌私下跟我说,推荐刘豫当齐国皇帝,他后悔死了,觉得对不起齐国的百姓。秦相公,你你是不知道齐国有多惨,像郾城、颍昌这两个地方,要不是我们中国派了几支去那救灾的小分队,那里可真就成鬼城了——”

    萧哲走上前,和张通古耳语几句。

    “秦相公,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张通古说道,“这次回去,我可不能在再走海路了,海上风浪大,万一船翻掉了,我一人淹死倒没什么,弄丢你我两国之间的诏书,延阻中宋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那才是罪该万死。秦相公,告辞。”

    张通古一行人骑马沿着驿道北向而行。秦会之转过身,带着身后浩浩荡荡一大堆人马,回临安城向赵构复命。

    韦小宝在秦会之家里休息了五天,这才开始置办去鄂州路上需要的干粮和洗漱用品。在临安城买房的愿望算是彻底落空——这几天来,房价坐上火箭,蹭蹭蹭往上涨,他那点钱根本买不到他中意的房子。一想到以后可能一直买不起房,他索性花了十两银子,在临安城最豪华的,据说皇上也来住过的一家客栈里住下。

    当天夜里,他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他的嘴巴。他登时醒过来,发现脖子上架着一把短刀。

    “韦相公,不要出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要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韦小宝点了点头。

    “有人阴谋破坏和议,要在半路上杀掉中国来的特使。你务必将这话转告给皇上。”

    韦小宝扭动脑袋。那双手稍稍松开他的嘴巴。

    “怎么杀?在哪杀?”韦小宝问道。

    “有杀手假扮红巾军,在一个叫洪泽的地方设好了陷阱。”说完这话,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蹿出客房,转眼间不见踪影。

    这是一个梦吗?韦小宝回过神来,直起上身。客房的木门虚掩着。他十分确信,睡觉前搭上了门闩。

    有人进他房间了。这不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