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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桧言春秋不伐丧,与帝意合,遂已。”

    我这是在干什么?他坐在马背上,屁股被皮革马鞍磨得又痒又痛,心中满是忿恨。

    一个陌生男人,半夜里闯进他的房间,警告他有人欲图谋害中国的特使:整件事情离奇得像是只会发生在说书人的故事里。他在妓院、茶摊、勾栏听过许多评书。在评书里,大宋将士人人以一当百,大宋的军队打到了朱仙镇——他喜欢听这些传奇故事,但从未当真。昨晚闯进他房间的男人对他讲的那番话,使得他也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也许他一直是某个故事中的角色,只是因为他不是主角,他才有意忽略了这个事实?

    有人要杀中国特使。无名男人的话犹言在耳。他必须得干点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他独自一人在这条狭窄的、两旁长满荆棘的黄土路上骑马狂奔。

    他没有听从——至少没有完全听从无名男人对他的警告。他没有进宫向赵构汇报这件事,就算赵构相信他的话,就算这次刺杀确有其事,就算赵构派兵救下中国特使,那他呢?他韦小宝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刺杀行动的幕后主使是谁?他们有胆子刺杀中国特使,就没胆子杀他韦小宝吗?

    他在一处荒郊野岭追上中国特使团。

    “有人在淮南东路的洪泽设好埋伏,想杀你们灭口。”韦小宝说道。

    “韦相公,你没在跟老夫开玩笑吧?”张通古和身边的萧哲对视一眼,一脸的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

    “我这张诏书上,你们大宋国的国玺印章还没干透呢,这么快就反悔了?”张通古那张肥厚的嘴唇不住地颤动。

    “我早就说过他们宋国人靠不住。咱们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跟他赵构和谈,赵构却想杀咱们灭口。”萧哲说道。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们……”张通古两眼翻白,按着胸口说道,“无耻小宋……天杀的赵构,当真是言而无信的猪狗之辈。”

    “这不是皇上的意思。”韦小宝辩解道,“要杀你们的,另有其人。”

    “不是赵构的意思?”萧哲问道,“那为什么只有韦相公一人前来?知道有人想杀我们,赵构为什么不派卫兵来保护我们?”

    韦小宝一时语塞。他尽力了。他们相信他的话也好,不相信也好,他做了他该做的,至于张通古他们选择——或者说愿意相信这个故事的哪个版本,不是他能决定的。

    “张相公,萧相公,你们绕过洪泽,改道而行吧。”韦小宝说道,“从淮南西路的庐州北上吧。”他拉扯两下缰绳,调转马头。他得快些离开,私自和外使接触,万一被朝廷的驿夫撞见,肯定会惹上麻烦。

    萧哲双手作揖,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张通古仍旧在捶胸顿足。等到远望到萧哲挺直身板,朝他挥手作别时,他已经驱马跑到一里路之外了。

    他到达鄂州岳家军军营那天,岳飞摆了三桌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又来查我的账本了?”岳飞打趣道。

    “不查账了。大宋的军队,没几支经得住查。”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悄悄打量正和将士们推杯换盏的岳飞。派杀手刺杀中国特使,破坏和谈的主谋者是他的发小吗?那位夜闯客栈的告密者,是否正因为亲眼目睹过他核查岳家军的账本,误以为他和岳飞是死对头,因此才向他泄露暗杀行动?倘若如此,那位告密者此刻还在岳家军军中吗?中国特使张通古一行,躲过了暗杀吗……种种问题,一个接一个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他连夜发起烧来,一连几天卧床不起。几天后,热病好转,他仍旧成天躲在军帐里读书练字,闭门谢客,连食堂也不去,每日两餐,全让仆人给他送来。

    这天上午,他在军帐里读线装本的《庄子》,正读到“生物哀之,人类悲之”一句,帐篷外忽然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距离元宵节还有十来天,怎么现在就开始敲锣打鼓?他走出帐篷,冬日的暖阳并不怎样耀眼,眼睛却止不住地流泪:他太久没有见过阳光。

    “这是怎么了?”他问一个从他眼前经过的步卒。

    “韦爷爷,你还不知道?官家下诏了,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为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不知何时,张宪、王贵和岳飞走到了他的身边,张宪说道,“为了庆祝咱们向中国称臣了呗。”

    “瞧瞧这些贼配军高兴成什么样子。”王贵指着排队走向军营大门口的人群说道,“‘大赦天下’的圣令一出,全大宋的罪犯减刑的减刑,免责的免责,官家倒博了个好名声,咱们却不得好——这些发配充军的犯人,回去后能干啥?”

    “看这形势,是不是以后都不打仗了?”张宪说道,“那以后咱们吃啥?”

    “张相公,所谓‘兔死狗烹,咱们还是早些谋划后事吧,我打算回家种田。”王贵说道。

    “种田?”张宪说道,“凭王相公的家产,种田也得用金锄头、金犁耙。”

    王贵恼怒地盯着张宪,张嘴想说什么,岳飞瞪了他一眼,王贵咕哝一声。

    “那是什么?”岳飞手指着军营大门外。

    一拨骑兵正往大门口奔来。

    “警戒!警戒!”王贵边跑边喊。

    十来个卫兵跟在王贵身后,一同往大门口跑去。那些被大赦的、排队登记离队的贼配军们,也都被吸引过去。

    韦小宝跟着岳飞、张宪一路小跑到军营大门下。他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些人并不像是骑兵——所有人清一色的便服打扮。骑黑马跑在最前头是个年纪和韦小宝差不多大的青年人。离他身后半里远,十来个手拿长刀的汉子勒马立在原地,注视着他骑马直奔岳家军军营。

    青年人在军营大门前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住,翻身下马。

    “岳元帅——”青年人双手握住放置在地上的拒马尖头,朝着大门内喊道:“我被人追杀,求岳元帅搭救——”

    “这人怎么会认识我?”岳飞命令卫兵拉开拒马,放青年人进到军营。军营外那帮骑马的汉子见状,一齐掉头,沿原路驾马狂奔。

    “你是谁?因为何事被人追杀?”岳飞问正在被人搜身的青年人。

    青年人的目光来回在韦小宝和张宪两人身上扫视,有意无意间甩给韦小宝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韦小宝心念一动:眼前的青年人就是那个夜闯客栈的无名男人。

    没错的,青年人的嗓音听起来和几天前向他泄露暗杀计划的男人有着同样沙哑的嗓音。

    “岳元帅,人多耳杂,借一步说话。”青年人说道。

    走到岳飞的营房外时,岳飞转身对韦小宝说道:“此事可能涉及军机事宜,你是朝廷派来管风纪的,不该管军事。你别进来。”

    韦小宝在房外等着。没多久,岳飞和王贵、张宪说说笑笑着走出来。

    “你还在这?”岳飞说道。

    “是军机大事吗?”韦小宝问道。

    岳飞和张宪、王贵相互瞧了对方几眼。

    “不算是。”岳飞说道,“不过,这事你得保密。”

    韦小宝点头。

    “这家伙原本是被人派去刺杀张通古那帮人的。谁知这家伙胆子小,不敢下手,还偷偷向张通古他们通风报信,刺杀行动失败,张通古已经跑回中国了,这家伙被查出来是他走漏消息,这才逃到我岳家军求我庇护。”

    “杀中国特使?”韦小宝故作惊讶问道,“谁这么大胆?”

    沉默降临。

    “小宝,你算不上是外人,我直说了吧——”岳飞说道,“这人叫郝卞,在韩世忠手下当大剑都指挥使,韩世忠派他去刺杀中国特使。”

    “韩世忠?刺杀使者,破坏和议?这让官家知道了怎么得了?”韦小宝说道,“你们准备拿这人怎么办?”

    “岳元帅,韩家军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按照规矩,他韩世忠的部下,理应由韩世忠处置。”王贵说道,“咱们把这人绑了,交给韩世忠,也算是卖他韩世忠一个人情。”

    “此言差矣!王相公,送到嘴边的鸭子,你怎么能放手让它飞了呢?”张宪说道,“岳元帅,我觉得咱们应该留下此人,好好保护起来。”

    “说说理由。”岳飞说道。

    “岳元帅,你想想看,韩世忠他狗胆包天,刺杀中国特使,就像韦转运使说的,这事要让官家知道了,非得扒了他一层皮不可——杀了他都有可能!假设官家不知道这件事,那更妙了,此人就是他韩世忠阴谋破坏和议,违背圣意的活罪证!咱们控制住此人,等于拿捏住了韩世忠的三寸,他韩世忠家大业大,和官家的私交极好,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几个落难了,就拿这件事敲打他,让他帮着咱们疏通关节,乃至到官家面前替咱们美言几句,咱们也能化险为夷了不是?”

    “岳元帅还用的着求他韩世忠,是他韩世忠求着咱们岳元帅吧。”王贵说道,“张宪,是你自己想拿这件事敲诈韩世忠吧?岳元帅,咱们还是把这人绑了,交给韩世忠吧,规矩不能坏。”

    岳飞闭目沉思一会,说道:“就照张宪的意思办,将这人留在咱们岳家军,好生看管。小宝,你跟我来。”

    韦小宝跟着岳飞走进军营的文书房,岳飞找来一张白纸,捏起毛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过了半个时辰,岳飞将写好的短文递给韦小宝。纸上写的是一篇短文,抬头处写着题目“谢讲和赦表”。

    “小宝,你从小跟着你养父读书,早读晚读,真是刻苦,就连在我的军中,你也天天读书,你的文字功夫一定很好,你帮我润色润色。我打算将它寄给官家,让官家知道,我岳飞反对和议,反对向中国称臣。”

    “岳飞,要不我亲自将这篇文章送到临安,亲手将这篇文章交到官家手上。”

    岳飞愣住。“你不喜欢待在我岳家军吗?”

    “不是的。”韦小宝辩解道,“我攒了三个多月的式假,想回临安休息一阵,顺道带上你这篇雄文。”

    “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不好拦你。”

    回临安第一天,韦小宝先去了一趟养父家。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对于他的拜访,养父似乎并不怎样热心,“朝廷交给你的差事,你应当尽力做好。官家让你当岳家军的转运使,是为了让你监督岳家军的财务收支情况,你这一走,谁去监督他们?——私役军士、贪污军俸,韩家军、岳家军、吴家军……哪支军队是干净的?以前咱们大宋跟中国打仗,朝廷要哄着这帮人,如今和议已定,天下太平,该好好整顿这帮蛀虫了,我听官家的口风,他似乎有裁军的打算。”

    “裁军?难道大赦天下,遣散贼配军还不够?”韦小宝惊诧道,“裁军了,中国人再打过来怎么办?”

    养父定定地看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咱们现在已经是中国人了,小宝。”养父轻叹一声,“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难道你觉的中国跟咱们大宋一样出尔反尔吗?你不是没和中国人打过交道,说到守信,咱们大宋没法和人家比,我不相信中国会做最先撕毁和议的那一方。眼下,摆在我面前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让大宋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连年战乱,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韦小宝哑口无言。他没有勇气对养父说出他所知道的真相:韩世忠刺杀张通古的行动败露了,而他和岳飞是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

    张通古回到中国后,会如何向完颜亶讲述和谈之行?他会把诏书撕成两半——“陛下,别再想着跟宋国人谈判了,老臣去跟赵构和谈,赵构竟然派人假扮红巾军暗杀老臣,陛下,派兵南下吧,踏平临安,杀光那帮不讲信义的猪狗。”——还是选择忽视掉回国途中的这场惊险——“陛下,臣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点波折,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陛下你就别问了,问了臣也不会说,总之,咱们中国拿到了宋国的称臣文书,如今总算天下已定,四海升平。”

    假设他是张通古,他会怎么做?假设养父秦会之处在张通古的处境,养父会怎样做?说出实情,他无愧于君王,却可能将江南百姓再次拖入战争泥潭;不讲实话,他无愧江南百姓,却愧对君王,辜负朝廷的信任。从鄂州到临安的路上,韦小宝被类似的问题折磨得坐立难安。

    他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不去想它们。为什么要去假设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呢?假设甲,假设乙,假设丙,假设接着假设,虚构接着虚构。他想起那些说书先生们,他们是如何练成扯谎时面不改色的本领的?不也是从假设开始的吗?假设不是皇上插手,韩家军差点手刃完颜宗弼啦;假设不是皇上插手,岳家军就要直捣黄龙,打到中国的京都啦;假设不是皇上插手,刘锜将军一人一马杀得仙人关的百万雄师连夜退兵啦。韦小宝拒绝成为说书先生。他只是他,他只是韦小宝。

    他做了他该做的。他替江南百姓挥出了一记重拳,接下来他只需要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回击。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当皇上赵构和文武百官额手称庆,当满城的百姓载歌载舞,欢呼和平的到来——“遥祝中国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临安城游街的百姓在新竣工的皇宫门口呐喊,“也祝大宋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成了人群中的异类,他是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和平远未到来,战争的阴云仍旧笼罩着临安城,笼罩着整个江南。

    他有将近三个月的式假可供支配。他以为他会好好利用三个月的时间来静观时局,严肃思考他下半辈子的人生,但实际上,他痛苦地发现,他只是在徒耗光阴而已:他根本不愿意去思考任何与未来有关的事情,常常在妓院买醉到天明——当随军转运使得来的俸禄,大部分都被他花在官妓身上了——“这算不算是取之于官,用之于官?”他想。

    他租住的房子——临安城的房价上涨到让他瞠目结舌的地步,他下定决心,就算房价再次下跌(他认为这事也许将在几个月后发生),他也绝不买房了——离养父家不远,但养父不常来看他,偶尔来一次,也只是老调重谈,劝他多读点书,多为大宋的中兴作一点贡献,叮嘱完这番话很快就走了,从来没和他一起吃过饭。他心疼养父:身为右相,有太多事务等着养父去处理了。他听说,除了着手疏通因战争而拥塞的丝绸之路以外,他的养父还派人开辟了一条基于海运的新丝绸之路。通过这两条通路,大宋能够将丝绸、瓷器和茶叶卖给化外之地的夷狄和生番。

    他也见到了他的姑父王继先。一个多雾的早上,当他从妓院后门回家,正好撞见了一个梳着长刘海的男人从象姑馆里出来。他一眼便认出了他的姑父,姑父也认出了他。颇为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有惺惺相惜之感。他俩几乎同时点了点头,好似在朝着对方致敬:两个自甘堕落的男人之间短暂的默契。

    姑父拉着他到了一间酒楼。

    “来……来……两斤黄酒。”姑父吩咐店小二。刚才和姑父走一起时,韦小宝不得不忍住呼吸,躲开他一嘴恶臭的酒气。

    “姑父,你的脸……”韦小宝说道。姑父脸颊上原本刺着“盗”字的地方,变成了一块暗紫色的疤痕。

    “用药水洗掉了,可疼了。”姑父满不在乎地说道,“脸上有刺青的人不能当官,想当官,就得吃苦。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姑父,你现在是宫廷御医,举止行为该收敛点,被人看见影响不好。”

    “韦小宝,你倒教训起你姑父了?你不也是刚从妓院出来?!”

    韦小宝以微笑和沉默回应姑父的挑衅。

    “御医?御医很了不起吗?”姑父喝下一口黄酒。“别看我现在人模狗样,其实我在宫里过得也不好。宫里的那帮子御医,其实打心底看不起我,我的心里跟明镜似的。

    “我看开了,小宝,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快乐也是一辈子,不快乐也是一辈子,我看不如过得快乐一点,进了黄土,什么都没了,趁还活着,把人间的快乐都体验一遍吧。”

    把人间的快乐都体验一遍。韦小宝细细品味姑父的话。

    “人过得快乐还不够,”姑父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酒,“总得留下点什么,总得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像我,像你,都没有孩子——对了,你那宝贝养父也没有孩子,你算不上他真正的种——咱们仨同病相怜呐,孩子和事业,总得有一样,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你说是不是,小宝?其实我是有机会干一番大事业的,小宝——你的姑父是有机会干一番大事业的。你还记得我的神药夏枯草吗?”

    “记得。”

    “这夏枯草……很神奇的,咱们大宋为什么从来打不过中国?”姑父说话磕磕绊绊,醉意渐深,“人不行嘛……有了我这夏枯草,我能给他赵构训练出一支活死人军队,嘿嘿嘿……可惜,老天爷不给我施展才华的机会,大宋向他中国称臣……不打仗了,这一不打仗……我的计划就泡汤了,赵构再也不感兴趣。这也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活死人军队?”韦小宝问道,“姑父,你说的活死人军队是什么意思?”

    姑父双手手臂往前一伸,上半身瘫倒在桌上,嘴里依旧在念念有词,但韦小宝已经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

    “你们瞧瞧岳飞这家伙,写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赵构两只手捏住摊开的奏折,推远距离,眯着眼睛说道,“算了,不看了,越看越气。”他随手将奏折扔在地上。

    秦会之捡起这本写着《谢讲和赦表》的奏折,先默读,再小声念出声来:“……图暂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恭惟皇帝陛下,大德有容,神武不杀——”秦会之合上奏折说道:“措辞挺委婉,但看得出来,岳将军对咱们向中国称臣一事,意见不小。”

    “别去管他。”赵构说道,“他岳飞还算是心眼少的,敢写折子阴阳怪气反对议和,其他那些个武将,表面同意议和,心里想的是什么,谁知道?这帮子武将,打又打不赢中国,朕去议和,他们反倒摆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好像朕愿意去当人家的臣子似的。”赵构抬起头“——韦小宝,你千里迢迢来临安,就为了给他岳飞带这么一篇狗屁文章?”

    韦小宝说道:“臣有一事,请求皇上答应——臣想辞去岳家军随军转运使一职。”

    “准了。你既然不想到处跑,那你当个资政殿学士吧。”赵构打了个哈欠,“辛次膺——你去当这个转运使。”

    “臣领旨。”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应答道。

    “谢皇上隆恩。”韦小宝发自肺腑地说道。

    “退朝吧。”赵构从椅子上起身,下了台阶,悠闲地走向大殿左侧通向内宫的小门,“江南的初夏时节,天气最为舒适,再过一阵就该热起来了。”他边走边伸懒腰。

    “皇上,慢些走。”韩世忠掀开紫色官袍的一角,跪在地上,“老臣有要紧事禀告。”

    “早先怎么不说?”赵构回过身来,一脸不耐烦地说道,“整个上午你一句话没讲,真是要紧事,朝议时怎么不说?”

    “只因这件事,虚虚实实,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快说。”

    “臣安插在中国的细作发来密报,咱们派到中国的使者王伦,突然被抓起来了,此刻关押在中山府——中宋两国的和谈,似有变故。”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大殿内四十多位文武官员细声低语,议论纷纷。

    韩世忠从地上站起来,摇头晃脑地说道:“我还知道,完颜宗弼准备对完颜昌下手,完颜昌主导这次中宋和谈,完颜宗弼的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老臣不必多言吧?”

    “韩世忠,你少在这打哑谜!”赵构说道,“中国刚跟咱们签完和平协议。”

    “皇上,你年纪尚轻,不知人世险恶呀!”韩世忠一脸得意地说道,“老臣早就说过,不可轻信中国,要时时刻刻做好打仗的准备。这和议才谈完多久?中国人就撕破脸皮反悔了。臣的细作还禀告说,中国派来和谈的特使张通古回到中国后,立即换了一张嘴脸,在中国朝廷里到处游说,请中国皇帝出兵伐宋。皇上,你说此人阴不阴险?”

    殿内的文武官员的讨论越发激烈,简直要吵起架来。站在群臣前头的养父秦会之,好似呆住一般,面如死灰。

    “退朝!”赵构大喊一声,“韩将军,来。”

    命运之神的拳头终于甩过来了,韦小宝心想,张通古作出了选择。

    一个月后的七月十五,赵构召集群臣开了一次全国性的廷议,一百三十多位文武官员从各地受诏而来,聚在文德殿内。几路大将——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刘锜也都来了。会议上,赵构一脸悲痛地宣布:“朕已得到确切消息,中国朝廷发生剧变,完颜昌已被完颜宗弼诛杀。”他停下来环视大殿一圈,群臣无一人说话,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仰头长叹,这才说道:“完颜昌对我大宋不薄,朕甚是感怀。此人一死,中国朝廷内,可能找不到为咱们大宋说话的人了。”

    “皇上,这是个好机会。”韩世忠说道,“完颜昌刚死,他的那帮朋党正忙着为他服丧,如果咱们趁这时候发兵北上,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不妥当。”养父秦会之上前一步,说道:“《春秋》有云:伐丧无义,叛盟无信,无信无义,故大恶之。趁人之危,实小人也。”

    韩世忠冷笑一声说道:“秦宰相,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又是‘小人’,又是‘君子’的。什么春秋不伐丧,这是打仗,打仗还管你春秋不春秋,冬夏不冬夏?”

    “要不这样,下个月月初打过去吧。”岳飞说道,“咱们也好做更充分的准备,有更多时间调集物资。”

    “岳将军,你说的‘调集物资’,是借机从百姓嘴里抢粮食和绢帛的意思吧?”检校少傅汪伯彦说道,“老百姓的日子才刚刚好过一点,你们这些军阀就打上他们的主意了。”

    岳飞鼻子哼了哼气,没搭理他。

    “下个月初?那不是中国科举开考的日子吗?”养父说道,“——而且那时候也正是中国举办祭孔大典,孔子第四十九代孙子孔璠接受完颜亶册封衍圣公的日子,岳将军,万不可在那时候出兵攻打中国。不然,我大宋必将遭到全天下儒生的唾骂!”

    “这也不让,那也不让——”韩世忠说道,“要不秦宰相你自己带着全天下的儒生出征打仗好了。”

    “别斗嘴了!”赵构说道,“当初中国应允了朕的请求,同意让秦桧替朕接诏,如今轮到咱们对他中国以礼相待。秦桧说的有道理,礼不伐丧,我大宋不能乘人之危。”

    “皇上——”韩世忠低声呼唤道。赵构狠狠剜了他一眼,他这才及时闭嘴。

    “很蹊跷,中国突然撕毁和议。”秦会之说道,“也许整件事都是一个误会,也许诛杀完颜昌只是一起和咱们大宋无关的宫廷政变。臣请皇上多等待几日,等事态明朗了再做决断,切勿贸然出兵。”

    “秦宰相,战场瞬息万变,我们带兵打仗,讲究的是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任何耽延都是致命的,都是要砍头的。万一错过最佳的战事机会,到时候该怎样?”

    “这个责任我来担!”赵构冷不丁说道,“韩将军,不要再提这事!暂且听从秦宰相的意思,等待中国下一步动作。”

    半个月后,从前线传来消息,河南府和陕西南路重归中国疆域。得到消息的那天早上,秦会之连官袍也没穿,在桌上写好奏折后便出门去皇宫面见赵构了。养父出门没多久,在养父家院子里踢蹴鞠的韦小宝也被皇上派来的官宦传唤入宫。他骑马而行,反倒比养父先到皇宫。

    “秦宰相,我召见韦小宝,你跟着来干嘛?”赵构问道。

    “皇上,中国发兵收回了河南府和陕西路,这些原本属于伪齐的疆域本应该是咱们的——中宋两国的和平协议就是这么写的。”

    赵构叹气道:“这些地方都有咱们的军队驻守,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相继沦陷,可悲呀可悲,我大宋的军队见了中国军队,就像老鼠见了猫,见之即跑,溃不成军,可笑呀可笑。”

    “皇上,中国失信败盟,在道义上就已输了,臣恳请皇上,发布檄文,由此出兵征讨中国,让天下人知道,天理昭昭,道义在咱们大宋这一边。”

    “天理?这天下哪有什么天理可讲?”赵构说道,“朕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鸿蒙初开,读到前唐宰相李绅的诗——‘谁知盘中餐,日日皆辛苦’——还以为此人是个悲天悯人的仁人义士,实际上呢,这家伙贪婪成性,吃一顿饭要花掉百姓一个月的工资,又嗜好毒打佣人,就这样的人,靠专门写诗博取美名,当上了宰相;蜀汉的诸葛亮,人人都觉得此人是个大才,其实呢,诸葛亮放弃荆州固守西蜀,实则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从他的《隆中对》,朕就知道此人是个草包,荆州距离益州千里之遥,两地分兵,刘玄德唯一的优势丧失殆尽,可以说,蜀汉衰亡,祸起《隆中对》:恶人博得美名,庸才赢取盛誉。秦相公,天理何在呢?

    “朕每日勤恳理政,从未松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攻读史书,历朝历代,像朕这样的皇帝,有多少?——你们这些臣子,老说在朕的治下,百姓赋税繁重,难道是朕不想轻徭薄赋吗?是朕办不到!光岳家军一支军队,就吃掉大宋一年将近十分之六的田赋。如果不打仗,朕会发一道“永不加赋“的圣旨,只可惜朕可能没这个机会了。假如宋室王朝百年基业断送在朕的手里,朕知道史书会怎样评价朕,有哪个亡国之君不是千人骂万人捶的?可谁又知道朕的苦衷呢?谁会为朕辩白一句:‘赵构只是运气不好,接手到一个烂摊子罢了,这样的好皇帝,却被后人唾骂,天理何在?’谁会为朕辩白呢?又有谁真的在意天理呢?”

    “秦相公,你的出兵请示,朕否掉了,你退下吧。中国意欲何为,咱们先观察观察。”赵构转头对韦小宝说道,“韦小宝,你即刻动身,去找王继先,听他吩咐,他向朕点名要你,说你能助他完成计划。”

    计划?姑父能有什么计划?韦小宝刚想开口问赵构,赵构却挥手打发他出去。出门时,他听到赵构询问黄彦节:“朕让你办的事,办得如何了?”黄彦节回答道:“上次买的船,大多数仍在朝廷库房里,卖出去的船,臣又全给买回来了。”

    韦小宝在临安城西城区的一栋装潢豪华的宅子里找到姑父。

    “小宝,姑父又升官了。”姑父笑嘻嘻地说道,“你猜猜这回是什么官职?”

    “什么?”

    “右武大夫。”

    “右武大夫?这是武将官衔。”韦小宝睁大双眼,问道:“难道皇上让你去带兵打仗?”

    “既是武将,带兵当然要带的。”姑父说道,“只不过是带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也不能说是死人吧,说是‘活死人’更恰当一点。”

    “活死人?”韦小宝说道,“姑父你说的……难道是‘尸鬼’?”

    “不愧是学医的,一点就通,我找你帮忙是找对人了。”姑父称赞道,“如今又起战事,我的计划终于得以实施——这计划你养父也知道,他挺支持我的,我求他给我调派了几个兵勇。”

    “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晚上你就知道了。”

    午夜时分,姑父和他,一人一马,来到临安城外的乱葬岗。百来个兵丁手持火把和佩刀,围成一个圆圈站着;十来个乐师盘腿坐在地上,膝上放着一把瑶琴;圈子里,站着两百来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月光之下,他们一动不动,全都低着头,安静得有些诡异。

    走得近了,韦小宝看清圈子站着的“人”,惊讶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些全是‘尸鬼’。”韦小宝指着圈子里的生物说道。

    “应当叫‘活死人’大军。有了它们,咱们还怕中国打过来?它们不怕死——”姑父向前跨出一大步,两个兵丁往两边闪开。姑父走到一只尸鬼面前,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刀,朝着一只尸鬼胳膊和肩膀各捅一刀,“瞧见没?没有任何反应。不怕刀枪。”

    “‘不怕刀枪’——这不假,但你指望这帮不怕刀枪的怪物就这么站着不动,吓跑敌人吗?”韦小宝说道。

    “谁说它们不会动?”姑父打了个响指,几个乐师从地上起身,朝他们走来,“给我这个侄子演示一下你们的琴技。”

    乐师们再次盘腿坐地上,手指在琴弦上跳动。音符从琴弦上流淌出来,悦耳清脆,韦小宝觉得这些乐师并非在拨动琴弦,而是在拨动他的心尖儿。

    琴弦一响,尸鬼们闻声而动。抬手。放下。抬手。放下。曲声中,尸鬼们不断重复着抬起手臂,垂下手臂的动作——有几只失去双臂的尸鬼并无手臂可用,即便如此,他们的肩膀仍旧随着音乐上下耸动。

    “停——”姑父双臂高举过头,命令道。乐师不再奏乐,尸鬼们停止了摆动。“只要咱们往它们手上绑上大刀,它们就能砍人啦。这法子可是我实验了好久才研究出来的。小宝,你姑父可真是个天才,我发现:只要一弹《广陵散》,尸鬼们就会抬臂,一弹《将军令》,尸鬼们就伸臂。可能它们还会做其他的动作,但我觉得就这样已经足够,打仗嘛,会砍人就行。”

    “就算他们能砍人,可是敌人会自己伸脖子过来让它们砍吗?”

    “谁说它们站着不动的?”姑父从怀里掏出一串果壳铃,说道:“尸鬼会被果壳铃的声音吸引。打仗时,咱们要派人在前头摇动这果壳铃,再派乐师跟着弹《广陵散》和《将军令》,一支刀枪不入的活死人大军不就这么练成了!不过,这尸鬼有个致命的弱点——”

    “火。”韦小宝抢先答道。

    “没错。”姑父说道,“尸鬼虽然厉害,但遇火即燃,我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有什么法子能让尸鬼不怕火。小宝,你脑子聪明,本身就是学医出身的,又跟尸鬼打过许多交道,咱们姑侄一起,想想办法,弥补这个致命的弱点。”

    “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多尸鬼的?”韦小宝问道,“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的尸体都会尸变成尸鬼。”

    “只要有了这个——”姑父右手伸进怀里,掏摸出一个小纸包,“你姑父不仅知道如何控制尸鬼,还知道如何制作尸鬼。”

    “夏枯草。”韦小宝闻到了纸包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对的。这夏枯草是我最早发现的,你猜我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玩意的?——尸体上。这夏枯草冬长夏枯,而且只长在人的尸体上。当初我在齐国,为了采集夏枯草,被官兵当成偷盗尸体的疯子,这才被人在脸上刺字。

    “只要在尸体上划开一个口子,再倒点夏枯草进去,十来天后——天热的时候可能会快点,三天就够了——尸体尸变,变成能够行走自如的尸鬼。可惜的是,这夏枯草对活人好像不起作用。”

    “难道你特意拿活人试验过?”韦话声音发颤。

    “试没试过,重要吗?”姑父说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发现,在齐国的那段日子,跟着忠义社四处活动,我发现,吃过人肉的人,死后似乎也容易变成尸鬼——只是有可能,并不是绝对的,也许我该再研究研究,小宝,你替我拿着这包夏枯草粉末。”

    韦小宝不敢伸手。

    “傻站着干嘛?拿着——”姑父愠怒地说道,朝着韦小宝迈了一步。

    他手中的果壳铃抖动起来,发出“汩汩”似的水流声。

    两只尸鬼冷不防地扑到姑父身上。姑父身躯一抖,果壳铃再次响动,声音比刚才更大。又有四只尸鬼扑过来。兵丁们纷纷散开。

    姑父完全被尸鬼们围住。“小宝,救我——”姑父沉闷的声音从尸鬼堆里传出来。果壳铃仍旧在响,更多的尸鬼被果壳铃声吸引,跑进围住姑父的尸鬼堆。

    “救我。”姑父的声音虚弱得仿佛从地底传来。

    韦小宝从兵丁手里抢过一只火把,扔进尸鬼堆。

    明黄色的焰火爆燃而起。尸鬼堆瞬间成了一座火山。韦小宝命令兵丁点燃剩下的尸鬼。

    直到后半夜,整个乱葬岗的尸鬼才全被烧光。姑父的骨灰和尸鬼燃烧后的黑色灰烬混在一起,难分彼此。韦小宝放弃了为姑父收拾骨灰的努力。

    第二天早上,韦小宝回到养父家中。

    “计划失败了。”韦小宝对秦会之的背影说道。

    养父秦会之上半身趴在书桌上写着字,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他再次说道:“计划失败了。”

    养父慢慢转过身,眼神涣散。“计划?他说道,”什么计划?”

    “我姑父的计划。王继先的计划。”韦小宝回答道,“王继先想要打造一支‘尸鬼’大军的计划失败了。”

    韦小宝将昨天晚上在乱葬岗的见闻简短描述一番。

    秦会之表情平静。“这尸鬼,还有这夏枯草,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难道这世界上真有往生冥界?若非如此,这些尸鬼是从哪里来的?”

    韦小宝缓缓摇头,说道:“也许——夏枯草并不是一种草药,而是某种虫子。”

    “虫子?”

    “一种我们人类无法用肉眼看到的虫子。”韦小宝说道,“佛经里面说,‘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也许所谓的夏枯草,就像是水里的八万四千虫,以人类的尸体为食,被这种虫子寄生的人尸,容易被水声吸引。就这么简单。”

    “这是你从医书上看来的,还是你从佛经上看来的?”

    “这是我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

    养父咬着下唇,沉默许久,这才说道:“失败就失败了吧。你先去吃饭。”

    韦小宝走到卧室门口,又转身。“父亲。”他喊道。

    秦会之向他投来疑惑的一瞥。

    “我听姑父说,这个计划——这个打造‘活死人’大军的计划——你是支持的?”

    “你想说什么,小宝?我同意你姑父计划,是因为我认为有了这支——不管把它叫什么东西吧——有了这些东西,咱们手里能够多一些和中国谈判的筹码。咱们要做两手准备,既要准备打仗,也要准备和谈。”

    “为了和谈,一定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心中反复斟酌,最终,那四个字几乎是从胸腔中蹦跳着出来的,“一定要——不折手段吗?”

    秦会之从椅子上起身,一阵风似地冲到韦小宝面前。他似乎憋着气,脸涨成紫红色。有那么一瞬间,韦小宝以为他的养父要伸手打他,他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扬起头,直视着秦会之布满血丝的双眼。

    “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和谈?”他的养父说道,声音尖锐刺耳,“和谈只是一个词语,一个空泛的词语。我是为了百姓,我是为了人——我是为了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少死一些人。我是为了让那些军阀的刀尖上,少沾一些中国人的血。”

    秦会之闭上眼,久久没有睁开。“小宝,你去吃饭吧。”他说道。

    “是。秦相。”